古龙合集-第2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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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那么这毒是哪里来的呢?”
叶开道:“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傅红雪在听着。
叶开道:“下毒的人一定是怕他在你的面前说出某件秘密,所以想在你来之前,先毒死他。”
傅红雪道:“可是我来的时候,他还没有死。”
叶开道:“那也许因为你来得太快,也许因为他死得太慢。”
傅红雪道:“在我来的时候,他已经至少喝了四五杯。”
叶开道:“酒一端上来已下了毒,但薛斌却过了很久之后才开始喝,所以酒里的毒已渐渐沉淀。”
傅红雪道:“所以他开始喝的那几杯酒里,毒性并不重。”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所以我来的时候,他还活着。”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所以他还跟我说了很多话。”
叶开点点头。
傅红雪接口道:“可是他并没有说出任何人的秘密来。”
叶开道:“你再想想。”
傅红雪慢慢地走出去,面对着满院凄凉的秋风。
风中的梧桐已老了。
傅红雪沉思着,缓缓道:“他告诉我,他们在梅花庵外等了很久,忽然有人说,人都到齐了。”
叶开的眼睛立刻发出了光,道:“他怎么知道人都到齐了?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来?这件事本来只有马空群知道。”
傅红雪点点头。
叶开道:“但马空群那时一定还在梅花庵里赏雪喝酒。”
傅红雪道:“薛斌也这么说。”
叶开道:“那么说这话的人是谁呢?”
傅红雪摇摇头。
叶开道:“薛斌没有告诉你?”
傅红雪的神色就好像这秋风中的梧桐一样萧索,缓缓道:“他说他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我。”
他的心情沉重,因为他又想起了薛斌说过的另一句话:“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
这句话他本不愿再想的,可是人类最大的痛苦,就是心里总是会想起一些不该想、也不愿去想的事。
叶开也在沉思着,道:“在酒中下毒的人,莫非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说‘人都到齐了’的那个人?”
傅红雪没有回答,丁灵琳却忍不住道:“当然一定就是他。”
叶开道:“他知道薛斌已发现了他的秘密,生怕薛斌告诉傅红雪,所以就想先杀了薛斌灭口。”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但他却看错了薛斌,薛斌竟是个很够义气的朋友。”
叶开道:“就因薛斌是他很熟的朋友,所以他虽然蒙着脸,薛斌还是听出了他的口音。”
丁灵琳道:“不错。”
叶开道:“那么他若自己到这里来了,薛斌就不会不知道。”
丁灵琳道:“也许他叫别人来替他下毒的。”
叶开沉吟道:“这种秘密的事,他能叫谁来替他做呢?”
丁灵琳道:“当然是他最信任的人。”
叶开道:“他若连薛斌这种朋友都不信任,还能信任谁?”
丁灵琳道:“夫妻、父子、兄弟,这种关系就都比朋友亲密得多。”
叶开叹息着,道:“只可惜现在薛家连一个人都没有了,我们连一点线索都问不出来。”
丁灵琳道:“薛家的人虽然已经走了,但却还没有死。”
叶开点了点头,走过去将壶中的残酒嗅了嗅,道:“这是窖藏的陈年好酒,而且是刚开坛的。”
丁灵琳嫣然道:“你用不着卖弄,我一向知道你对酒很有研究——对所有的坏事都很有研究。”
叶开苦笑道:“只可惜我却不知道薛家酒窖的管事是谁。”
丁灵琳道:“只要他还没有死,我们总有一天能找得出他来的,这根本不成问题。”
她凝视着叶开,慢慢地接着道:“问题是你为什么要对这件事如此关怀,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傅红雪霍然回头,瞪着叶开,道:“这件事跟你全无关系,我早就告诉过你,莫要多管我的闲事。”
叶开笑了笑,道:“我并不想管这件事,只不过觉得有点好奇而已。”
傅红雪冷笑。
他再也不看叶开一眼,冷笑着走出去。
丁灵琳忽然道:“等一等,我也有句话要问你。”
傅红雪还是继续往前走,走得很慢。
丁灵琳道:“她呢?”
傅红雪骤然停下了脚步,道:“她是谁?”
丁灵琳道:“就是那个总是低着头,跟在你后面的女孩子。”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抽紧。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三十四回 神刀堂主
正午的日色竟暗得像黄昏一样。
丁灵琳看着傅红雪孤独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翠浓果然不该再回来找他的,现在他果然反而离开了翠浓。”
她摇着头,叹息着道:“我本来以为他已渐渐变得像是个人,谁知道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根本就不是个东西。”
叶开道:“他的确不是东西,他是人。”
丁灵琳道:“他假如有点人味,就不该离开那个可怜的女孩子。”
叶开道:“就因为他是人,所以才非离开那女孩子不可。”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心里的负担一定很重,再继续和翠浓生活下去,一定会加更痛苦。”
丁灵琳道:“所以他宁愿别人痛苦。”
叶开叹了口气道:“其实他自己心里也一样痛苦的,可是他非走不可。”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翠浓既然能离开他,他为什么不能离开翠浓?”
丁灵琳道:“因为……因为……”
叶开道:“是不是因为翠浓是个女人?”
丁灵琳道:“男人本来就不该欺负女人。”
叶开道:“但男人也一样是人。”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女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总不把男人当做人,总认为女人让男人受罪是活该,男人让女人受罪就该死了。”
丁灵琳忍不住抿嘴一笑,道:“男人本来就是该死的。”
她忽然抱住了叶开,咬着他的耳朵,轻轻道:“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没有关系,只要你一个人能活着就好。”
秋风萧索,人更孤独。
傅红雪慢慢地走着,他知道后面永远不会再有人低着头,跟着他了。这本不算什么,他本已习惯孤独。但现在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心里总觉得有些空空洞洞的,仿佛失落了什么在身后。
有时他甚至忍不住要回头去瞧一瞧,后面的路很长,他已独自走过了很长的路,可是前面的路更长,难道他要独自走下去?
“她的人呢?”
在这凄凉的秋风里,她在干什么?是一个人独自悄悄流泪,还是又找到了一个听话的小伙子?
傅红雪的心里又开始好像在被针刺着。
这次是他离开她的,他本不该再想她,本不该再痛苦。可是他偏偏会想,偏偏会痛苦。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种折磨自己的欲望,为什么他既折磨了别人,还要折磨自己?
现在他就算知道她在哪里,也是绝不会再去找她的了。
但他却还是一样要为她痛苦。这又是为了什么?
在没有人的时候,甚至连傅红雪有时也忍不住要流泪的。
可是他还没有流泪时,就已听见了别人的哭声。
是一个男人的哭声。哭的声音很大,很哀恸。
男人很少这么样哭的,只有刚死了丈夫的寡妇才会这样子哭。
傅红雪虽然并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却也不禁觉得很奇怪。
但他当然绝不会过去看,更不会过去问。
哭声就在前面一个并不十分浓密的树林里,他从树林外慢慢地走了过去。
哭的人还在哭,一面哭,一面还在断断续续地喃喃白语:“白大侠,你为什么要死?是谁害死了你?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
傅红雪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
一个穿着孝服的男人,跪在树林里,面前摆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着些纸人纸马,还有一柄纸刀。
用白纸糊成的刀,但刀柄却涂成了黑色。
这男人看来已过中年,身材却还保持着少年时候的瘦削矫健,鼻子和嘴的线条都很直,看来是个个性很强,很不容易哭的人。
但现在他却哭得很伤心。他将桌上的纸人纸马纸刀拿下,点起了火,眼睛里还在流着泪。
傅红雪已走过去,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这个人却在看着纸人纸马在火中焚化,流着泪倒了杯酒泼在火上,又倒了杯酒自己喝下去,喃喃道:“白大侠,我没有别的孝敬,只希望你在天之灵永不寂寞……”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又失声痛哭起来。
等他哭完了,傅红雪才唤了一声:“喂!”
这人一惊,回过身,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道:“你在哭谁?”
这人迟疑着,终于道:“我哭的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一位绝代无双的大侠,只可惜你们这些少年人是不会知道他的。”
傅红雪的心已在跳,勉强控制着自己,道:“你为什么要哭他?”
这人道:“因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一生中,从未受过别人的恩惠,但他却救了我的命。”
傅红雪道:“他怎么救你的?”
这人叹了口气,道:“二十年前,我本是个镖师,保了一趟重镖经过这里。”
傅红雪道:“就在这里?”
这人点点头,道:“因为我保的镖太重,肩上的担子也太重,所以只想快点将这趟镖送到地头,竟忘了到好汉庄去向薛斌递帖子。”
傅红雪问道:“难道来来往往的人,都要向他递帖子?”
这人道:“经过这里的人,都要到好汉庄去递张帖子,拜见他,喝他一顿酒,拿他一点盘缠再上路,否则他就会认为别人看不起他。”
他目中露出愤怒之色,冷笑着又道:“因为他是这里的一条好汉,所以谁也不敢得罪他。”
傅红雪道:“但你却得罪了他。”
这人道:“所以他就带着他那柄六十三斤的巨斧,来找我的麻烦了。”
傅红雪道:“他要你怎么样?”
这人道:“他要我将镖车先留下,然后再去请我们镖局的镖主来,一起到好汉庄去磕头赔罪。”
傅红雪道:“你不肯?”
这人叹道:“磕头赔罪倒无妨,但这趟镖是要限期送到的,否则我们镖局的招牌就要被砸了。”
他忽然挺起胸,大声道:“何况我赵大方当年也是条响当当的人物,我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傅红雪道:“所以你们就交上了手?”
赵大方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铁斧实在太霸道,我实在不是他的敌手,他盛怒之下,竟要将我立劈在斧下。”
他神情忽又兴奋起来,很快地接着道:“幸好就在这时,那位大侠客恰巧路过这里,一出手就拦住了他,问清了这件事,痛责了他一顿,叫他立刻放我上路。”
傅红雪道:“后来呢?”
赵大方道:“薛斌当然还有点不服气,还想动手,但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铁斧,到了这位大侠客面前,竟变得像是纸糊的。”
傅红雪的心又在跳。
赵大方叹息着,道:“老实说,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看见过像这位大侠客那么高的武功,也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慷慨好义的人物,只可惜……”
傅红雪道:“只可惜怎么样?”
赵大方黯然道,“只可惜这么样一位顶天立地的人物,后来竟被宵小所害,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目中已又有热泪盈眶,接着道:“只可惜我连他的墓碑在哪里都不知道,只有在每年的这一天,都到这里来祭奠祭奠他,想到他的往日雄风,想到他对我的好处,我就忍不住要大哭一场。”
傅红雪用力紧握双手,道:“他……他叫什么名字?”
赵大方凄然道:“他的名字我就算说出来,你们这些年轻人也不会知道。”
傅红雪道:“你说!”
赵大方迟疑着,道:“他姓白……”
傅红雪道:“神刀白堂主?”
赵大方耸然道:“你怎么知道他的?”
傅红雪没有回答,一双手握得更紧,道:“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赵大方道:“我刚才已说过,他是位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来武林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傅红雪道:“那是不是因为他救了你,你才这么说?”
赵大方真诚地道:“就算他没有救我,我也要这么样说的,武林中人谁不知道神刀白堂主的侠名,谁不佩服他。”
傅红雪道:“可是……”
赵大方抢着道:“不佩服他的,一定是那些蛮横无理,作恶多端的强盗歹徒,因为白大侠嫉恶如仇,而且天生侠骨,若是见到了不平的事,他是一定忍不住要出手的。”
他接着又道:“譬如说那薛斌就一定会恨他,一定会在背后说他的坏活,但……”
傅红雪一颗本已冰冷了的心,忽然又热了起来。
赵大方下面所说的是什么,他已完全听不见了,他心里忽然又充满了复仇的欲望,甚至比以前还要强烈得多。
因为现在他终于明白他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
现在他已确信,为了替他父亲复仇,无论牺牲什么都值得。
对那些刺杀他父亲,毁谤他父亲的人,他更痛恨,尤其是马空群。
他发誓一定要找到马空群!发誓一定绝不再饶过这可耻的凶手。
赵大方吃惊地看着他,猜不出这少年为什么会忽然变了。
傅红雪忽然道:“你可曾听过马空群这名字?”
赵大方点点头。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赵大方摇摇头,眼睛已从他的脸上,看到他手里握着的刀。
漆黑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这柄刀显然是赵大方永远忘不了的。他忽然跳起来,失声道:“你……你莫非就是……”
傅红雪道:“我就是!”
他再也不说别的,慢慢地转过身,走出了树林。
林外秋风正吹过大地。
赵大方痴痴地看着他,忽然也冲出去,抢在他面前,跪下。大声道:“白大侠对我有天高地厚之恩,他老人家虽然已仙去,可是你……你千万要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
傅红雪这:“不必。”
赵大方道:“可是我……”
傅红雪道:“你刚才对我说了那些话,就已可算是报过恩了。”
赵大方道:“可是我说不定能够打听出那姓马的消息。”
傅红雪道:“你?”
赵大方道:“现在我虽已洗手不吃镖行这碗饭了,但我以前的朋友,在江湖中走动的还是有很多,他们的消息都灵通得很。”
傅红雪垂下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然后他忽然问:“你住在哪里?”
屋子里很简朴,很干净,雪白的墙上,挂着一幅人像。
画得并不好的人像,却很传神。
一个白面微须,目光炯炯有神的中年人,微微仰着脸,站在一片柳林外,身子笔挺,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