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合集-第25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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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竹蛇口、黄蜂尾针,本来同是世上极毒之物,但青蛇噬人,其毒不尽,黄蜂蜇人,其针却断,针断身亡,毒只一次,是以这黄蜂尾针,实在比青竹蛇口还要毒上三分。
名扬天下的罗浮剑派,镇山剑法“玄奇七一式”,虽然招招辛辣,招招狠毒,但其中最最辛辣、最最狠毒的一招,却就是于谨、费慎方才施出的一招“黄蜂撤”!只是此招虽然狠辣,却也正如黄蜂之针,只能螫人一次。
此招一出,其剑便失,虽非剑去身亡,但这一招如若不能制人死命,自己却已凶多吉少,是以此招使过,便立刻得准备逃走,而纵是武功绝高的顶尖高手,在这一招之下,却也不得不先求自保,若想在这一招之下还能反击伤人,那却是再也办不到的。
于谨、费慎交手之下,知道自己万万不是武当四雁的敌手,如若久战下去,自己定必要受到这武当四雁的折辱。
而“罗浮彩衣”的声名,近年来正如日之方中,是万万不能受到折辱的,是以他们情急之下,便施展这招救命绝招“黄蜂撤”了。
武当四雁本已大惊,忽地见到剑光竟自脱手飞来,更是大惊失色,此刻两下身形距离本近,剑光来势却急如奔雷闪电。
四雁中的蓝雁、白雁,首当其冲,大惊之下,挥剑拧身,却已眼看来不及了。
哪知——
路旁林荫之中,突地响起一声清彻的佛号,一阵尖锐强劲无比的风声也随之穿林而出。
接着便是“当,当”两声巨响,这两口脱手飞来的精钢长剑,竟被挟在风声之中同时穿林而出的两片黑影,击在地上。
于是,又是一声清彻的佛号响起。
一条淡灰的人影,随着这有如深山钟鸣的“阿弥陀佛”四字,有如惊鸿般自林荫中掠出,漫无声息地落到地上。
这一切事的发生,在笔下写来,虽有先后之分,然而在当时看来,却几乎是同一瞬息中发生,也在同一瞬息中结束。
“武当四雁”微一定神,定睛望去,只见林荫匝地的山路之上,两条彩衣人影,一晃而隐,接着五条人影,亦自一闪而没。这“罗浮彩衣”门下的七个弟子,竟在眨眼之间,便都消失在浓林深山里,而此刻站在武当四雁身前的,却是一个身长如竹,瘦骨嶙峋,穿着一身深灰袈裟的老年僧人。
而站在四雁身后的管宁,却几乎连这一切事发生的经过都未看清。
他只听得一连串的暴喝,数声惊呼,一声佛号,两声巨响,眼前人影乱而复静,武当四雁手持长剑,剑尖垂地,愣愣地站在地上,一个长眉深目,鹰鼻高颧的古稀僧人,微微含笑地站在武当四雁身前。
而地上,却横着两柄精光夺目的长剑,和一大一小两串紫檀佛珠。
武当四雁目光转处,瞬息间,面上神采便已恢复平静,四双眼睛,齐地凝注在那古稀僧人身上,又忽然极为迫疾地彼此交换了一个询问眼色,蓝雁道人便单掌一打问讯,朗声道:“大师佛珠度厄,贫道等得免于难,大恩不敢言谢,只有来生结草以报了。”
说着,四雁便一齐躬身弯腰,行下礼去。
那长眉僧人微微一笑,俯身拾起地上的两串佛珠,一面口宣佛号,说道:“佛道同源,你我都是世外之人,若以世俗之礼相对,岂非太已着相?何况老衲能以稍尽绵薄,本是分内之事!”
这枯瘦的古稀僧人说起话来,有如深山流泉,古刹鸣钟,入耳铿然,显见得内家功力虽未登峰造极,却已入室登堂了。
蓝雁道人微笑一下,仍自躬身说道:“大师妙理禅机,贫道敢不从命。”
语声微颤,接着又说道:“贫道愚昧,斗胆请问一句,大师具此降魔无边法力,是否就是嵩山少室峰少林寺,罗汉堂的首座上人,上木下珠,木珠大师吗?”
长眉僧人含笑说道:“人道武当弟子,俱是天纵奇才,此刻一见,果自名下无虚,一见之下,便能认出老衲是谁,难怪武当一派,能在武林中日益昌大了。”
管宁呆呆地望着这木珠大师,心中惊骇不已。他如非眼见,几乎无法相信,这枯瘦如柴的古稀僧人,竟能以一串佛珠之力,击飞两柄力挟千钧的精光长剑,岂非骇人听闻之事。
他却不知道这木珠大师不但是少林寺中有地位的长老之一,在武林之中,亦是名重一时的先辈高手。
难怪江湖人道:武当七禽,紫蝶如鹰;少林三珠,木珠如钢。最后一句,说的便是这木珠大师。
原来当今江湖之中,表面虽是平静无波,其实暗中却是高手如云,争斗甚剧。
而江湖高手之中,最最为人称道的十数人,却又被江湖中人称为:
“终南乌衫,黄山翠袖,四明红袍,罗浮彩衣,太行紫靴,峨嵋豹囊,点苍青衿,昆仑黄冠,武当蓝襟,少林袈裟,君山双残,天地一白。”这长达四十八字的似歌非歌,似谣非谣的歌词,正是代表了十五个当今江湖中最负盛名的高手。而这十五高手,虽是齐名而列,其实身份却又相差甚为悬殊。
木珠大师,职掌少林罗汉堂,正是武林中无论道德武功,俱都隐隐领袖群侠的“少林袈裟”的最小师弟,他名虽未列十五高手之中,实却有以过之。只是管宁又何尝听过这些武林名人的掌故,是以此刻心中才会有惊异的感觉。
却见这蓝雁道人微微一笑,道:“大师名倾武林,垂四十年,江湖中人就算未曾见过大师之面的,见了大师掌中这两串佛珠,却也该闻风而辟易了。”
他深知木珠大师近年虽已极少在江湖走动,但早年却是武林之中人人见而生畏的“魔僧”。若非他幼年受戒,极得少林派上一代的掌门大师的宠爱,而且凑巧化去掌门师尊的一劫,只怕早就被少林逐出门墙之外了。
是以蓝雁道人此刻说起话来,便十分拘谨客气,唯恐这出名难惹的“魔僧”,会对自己不利。
哪知木珠上人竟自突地一笑道:“佛珠虽具降魔之力,却总不如青钱如意。老衲此次重入江湖,道友可知道是为的什么吗?”
武当四雁心中俱都为之一惊。管宁双眉一皱,暗自忖道:“原来这僧人此来,为的亦是我囊中这串青钱。”
却听蓝雁道人强笑一声,道:“大师闲云野鹤,世外高人,到这四明山来,想必不是为着人间的俗事吧!”
他口中虽然仍极平淡地说着话,作出一副不知道木珠上人言中含意的样子,其实心中此刻却已不禁为之忐忑不已。
木珠上人又自一笑道:“道友此言,却是大大的错了。想那天下名山胜水极多,老衲若是为了游山玩水,又何苦跋涉长途,由少林跑到这里来?”
蓝雁道人面色倏然一变,但却仍然故作不懂之态,含笑问道:“那么,大师此来又是为着什么呢?”
木珠上人突地笑容一敛,目光之中,寒光大露,冷冷说道:“道友是聪明人,又何用老衲多说?想那‘如意青钱’这种奇珍异宝,又岂是普通人能以妄求的?道友就算此刻得到手中,却也未见得能保有多久,依老衲之见,还是放在老衲这里较为妥当些,何况——”
冷笑一声,接口道:“那些‘罗浮彩衣’的门人弟子,此次虽已遁去,但他们对两位道友,必定暗生妒恨之心,又怎会让道友安安稳稳地将这‘如意青钱’保留?道友若得到此物,只怕非但不是福,反足以招祸呢!”
管宁冷眼旁观,此刻不禁又为之暗叹一声,暗中思忖道:“我只当这木珠是有道高僧,哪知此刻说起话来,却又全然没有一些出家人的样子。”
目光转处,只见武当四雁面目之上俱都铁青一片,各自沉吟半晌,蓝雁道人便又强笑一声,说:“大师无论辈份名望,都比贫道们高出许多,是以大师若真是为着此物而来,贫道们莫说已受大师方才援手之恩,纵无方才之事,却也不敢斗胆,来和大师争夺此物——”
他语声一顿,回转头去,向自己三个师弟朗声说道:“大师既已如此吩咐,我等多留已是无益,还是走吧!”
管宁心中不觉大奇,他再也想不到方才气势汹汹的武当四雁,此刻却如此容易地便要偃旗息鼓,鸣金而退了。目光转处,只见木珠上人面上,仍然冷冷地没有什么表情,生像是武当四雁的这种做法,本是理所当然之事,丝毫用不着惊讶或者得意。
须知以他的身份地位,早已料到武当四雁不会与之相抗,而管宁却并不知道这些。他方才见了武当四雁武功,那般精妙,此刻又是以四对一,无论如何,也不该畏惧于枯瘦老朽的古稀和尚。
却见武当四雁各自半旋身躯,齐地向这木珠上人躬身行了一礼。木珠上人微微一笑,目光却已凝注到管宁身上,生像是全然没有将成名江湖的武当四雁放在眼里。
武当四雁目光一旋,并肩向前走了一步。管宁暗叹,思忖道:“人类之事,真是令人难以预测,唉,这武当四雁——”
哪知——
他心念尚未转完,武当四雁突地齐一拧身,手腕挥处,长剑斜斜由前胸向身后划了个半弧,口中微哼一声,剑身“嗡嗡”作响,四口长剑,竟自有如交剪天虹,剁向木珠身上。
这一突来的变故,使得管宁不禁为之失声惊呼一声。目光动处,却见这木珠上人身形竟仍动也不动,只见到武当四雁这四道拼尽全力,已然聚满真气的剑尖,已自堪堪剁在他的身上。他那两道灰白的长眉,方自轻轻一皱,左袖微挥,枯瘦的身形,轻灵而曼妙地转动一下,右掌的一串紫檀佛珠,便有如神龙般,夭矫而起,手腕又自微微一抖,武当四雁只觉眼前的紫影,光芒流转,似乎是挡向自己的长剑,又似乎是划向自己的胸膛。这短短的一串佛珠,此刻竟仿佛是丈八长鞭,使得武当四雁都以为它是划向自己身上。
武当四雁大惊之下,沉腕,退步,撤剑,剑光一沉,又复挑起。蓝、白双雁,身躯平旋,“惊龙挥尾”,“抽撤连环”,刷、刷,又是两剑。武当四雁之中,本以蓝、白双雁武功较高,此刻全力两剑,剑势如虹,剑法果自不凡。
哪知木珠大师灰白的僧袍,轻轻飘处,瘦削的身形,斜斜一转,便轻易地将这四道来势惊人的剑光又躲了开去。
管宁武功虽不高,但终究是曾经练过武功的人,此刻一眼之下,便知道这瘦弱的古稀僧人,身上果有非凡的功力,心中不禁暗自感慨地长叹一声,暗中思忖道:“师父常对我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功一道,更是如此。这话我本不深信,哪知的确如此。先前我见了这四个道人的剑法,以为他们已是武林中的一流身手,哪知他们此刻遇着这看来老弱无比的枯瘦僧人,剑法竟一点也施展不开了。”
他感叹声中,那木珠大师袍袖轻挥,又已从容化开数招,突地大喝一声:“孽障还不走,就来不及了。”
手掌一挥,掌中紫檀念珠,又自矫如游龙般飞扬而起。
管宁只觉眼前灰影一闪,这木珠大师的身形,竟有如一道轻烟般,将武当四雁围了起来。武当四雁何尝不知道就凭自己四人的武功,要想胜得这“少林三珠”中最最难惹的木珠大师,实无把握,但武当四雁亦是以真才实学成名于江湖之中的人物,他们自恃武功,认为自己纵然难胜,却也未必就会落败。
何况他们方才本是在木珠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猛下杀手,是以心中更加了几分把握。哪知此刻交手之下,情势竟大大出乎他们意料,这少林罗汉堂首座大师武功之高,竟不是这武当掌门的第二代弟子中最出类拔萃的“双蝶,三鹤,四雁”中的武当四雁中的四剑联手所能抵挡得住的。
此刻木珠大师身形一经施展,端的翩若惊鸿,矫如游龙。刹那之间,武当四雁只觉四侧都是他宽大袈裟的影子,自己掌中的四柄长剑,竟被他短短的一串佛珠圈住了。
蓝雁道人心中更惊,长啸一声,四人方向一转,背向而立,剑光霍霍,不求攻敌,但求自保,脚下却渐渐向外移动,只望自己能冲出这木珠大师的身法之外。
武当剑法久已享誉天下,“九宫连环剑”剑剑连环,攻敌固是犀利,自保更是稳当,四人这一联剑,剑光更是密不透风,看来纵是飞蝇,也难在这剑光中找出一点空隙钻入。
哪知木珠大师突地又是一声清叱,手中紫檀佛珠,随着脚下微一错步之势斜斜挥出,只听“当”的一声清吟,白雁道人手中长剑猛然一震,虽未脱手飞去,但剑法已露出一片空隙。
他心头一凛,已知不妙,方待旋腰错步,哪知他方自动念之间,肘间便已微微一麻,又是“当”的一声,长剑竟已落在地上。
这木珠大师竟以“沙门十八打”的绝顶打穴之法,打中他肘间的“曲池”大穴。站在白雁身侧的蓝雁、孤雁,齐地暴喝一声,剑光旋回,交剪而来,剁向一招得手的木珠大师。
只是这两剑虽快,却连木珠宽大袈裟的袍角都没有碰到一点。他仅仅微一错步,身形便已倏然溜开三尺。
管宁不禁暗中喝了声采。方才这武当四雁与那罗浮彩衣门下弟子动手之际,他已看得目眩神迷,此刻眼睛更看得直了。他与这对手的双方都丝毫没有渊源,是以他们谁胜谁败,也都不放在他心上。这木珠大师一招击落白雁道人手中的长剑,他只觉这少林僧人武功之高,高得惊人,却没有为武当道人们怜惜之意,是以他局外观战,更得以全神凝注。
哪知——山路侧旁树梢上突地传来一阵狂笑声,一个清朗的口音狂笑着道:“可叹呀可叹!可笑呀可笑!”
语声清朗,字字如钟,入耳锵然。木珠大师面容一变,厉叱一声:“是谁?”宽大的袍袖一扬,颀长的身形有如灰鹤般冲天而起。
武当四雁竟自一齐停步沉剑,滔天的剑气,倏然为之一消。管宁微惊之下,抬眼望去,只见就在这木珠大师身形冲天而起的这一刹那间,山路旁,树梢下,亦自掠下一条人影。
两条人影交错而过,木珠大师清叱一声,猛一旋腰,曼妙的身形竟自凌空一个转折,掌中佛珠,藉势向树梢人影连肩连背,斜斜击下。
这一招的使用,的确妙到毫巅,不但管宁大为惊叹,武当四雁亦不禁暗中喝采。
哪知树梢掠下的人影,身上竟似长了翅膀似的,突地一弓一屈,竟又上拔五尺,方才飘然落下,施展的身法,竟仿佛是武林中罕闻的轻功绝技“上天梯”、“梯云跳”一类功夫。
武当四雁齐声惊呼一声,目光同时瞟向落下的这条人影,却又不禁齐地脱口惊呼道:“君山双残!”
木珠大师一招落空,心中自不禁为之一惊。数十年来,这少林僧人不知与人交手凡几,此刻一瞥之下,便知此人武功高不可测,甚至还在自己之上,因之立刻飘落地面,耳边听得武当四雁的这一声惊呼,面容又倏然一变。
管宁目光注处,只见由树梢掠下的这条人影,褛衣蓬发,手支铁拐,竟然是自己方才所见那奇诡的跛足丐者。
山风凛凛,天光阴森,只见这跛足丐者面寒如冰,双目赤红,面上神情,极为吓人,但口中却竟仍狂笑着道:“可叹呀可叹,可笑呀可笑。”
这阴寒的面孔,衬着这狂笑之声,管宁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不觉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只觉这本已阴沉沉的天色,仿佛变得更加阴沉了。
这鹑衣、乱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