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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40章

古龙合集-第26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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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三更!

  “天涯路,

  未归人,

  夜三更,

  人断魂。”

  燕南飞忽然甩脱她的手。

  乐声急然停顿。

  燕南飞忽然挥手,道:“走!”

  这个字就像是句魔咒,窗外那幽灵般的白衣更夫刚敲过三更,这个字一说出来,刚才还充满欢乐的地方,立刻变得只剩下两个人。

  连那被蔷薇刺伤的美人都走了。她的手被刺伤,心上的伤却更深。

  车马远去,大地又变为一片死寂。

  屋子里只剩下一盏灯,暗淡的灯光,照着燕南飞发亮的眼睛。

  他忽然抬起头,用这双发亮的眼睛,笔直地瞪着傅红雪。

  他纵然已醉了,他的眼睛却没有醉。

  傅红雪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不闻、不见、不动。

  燕南飞却已站起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才能看见他腰上的剑,剑柄鲜红,剑鞘也是鲜红的!

  比蔷薇更红,比血还红。

  刚才还充满欢乐的屋子里,忽然间变得充满杀气。

  他开始往前走,走向傅红雪。

  他纵然已醉了,他的剑却没有醉。

  他的剑已在手。

  苍白的手,鲜红的剑。

  傅红雪的刀也在手——他的刀从来也没有离过手。

  漆黑的刀,苍白的手!

  黑如死亡的刀,红如鲜血的剑,刀与剑之间的距离,已渐渐近了。

  他们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渐渐近了。

  杀气更浓。

  燕南飞终于走到傅红雪面前,突然拔剑,剑光如阳光般辉煌灿烂,却又美丽如阳光下的蔷薇。

  剑气就在傅红雪的眉睫间。

  傅红雪还是不闻、不见、不动!

  剑光划过,一丈外的珠帘纷纷断落,如美人的珠泪般落下。

  然后剑光就忽然不见了。

  剑还在,在燕南飞手里。他双手捧着这柄剑,捧到傅红雪面前。

  这是柄天下无双的利剑!

  他用的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现在他为什么要将这柄剑送给傅红雪?

  他远来,狂欢,狂醉。

  他拔剑,挥剑,送剑。

  这究竟为的是什么?

  苍白的手。出鞘的剑在灯下看来也仿佛是苍白的!

  傅红雪的脸色更苍白。

  他终于慢慢地抬起头,凝视着燕南飞手里的这柄剑。

  他的脸上全无表情,瞳孔却在收缩。

  燕南飞也在凝视着他,发亮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那是种已接近解脱时的欢愉,还是无可奈何的悲伤。

  傅红雪再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就仿佛直到此刻才看见他。

  两个人的目光接触,仿佛触起了一连串看不见的火花。

  傅红雪忽然道:“你来了。”

  燕南飞道:“我来了。”

  傅红雪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燕南飞道:“我当然会来,你当然知道,否则一年前你又怎会让我走?”

  傅红雪目光垂落,再次凝视着他手里的剑,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现在一年已过去。”

  燕南飞道:“整整一年。”

  傅红雪轻轻叹息,道:“好长的一年。”

  燕南飞也在叹息,道:“好短的一年。”

  一年的时光,究竟是长是短?

  燕南飞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尖针般的讥诮,道:“你觉得这一年太长,只因为你一直在等,要等着今天。”

  傅红雪道:“你呢?”

  燕南飞道:“我没有等!”

  他又笑了笑,淡淡地接道:“虽然我明知今日必死,但我却不是那种等死的人。”

  傅红雪道:“就因为你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才会觉得这一年太短?”

  燕南飞道:“实在太短。”

  傅红雪道:“现在你的事是否已做完?你的心愿是否已了?”

  剑光漫天,剑如闪电。

  刀却仿佛很慢。

  可是剑光还没到,刀已破人了剑光,逼住了剑光。

  然后刀已在咽喉。

  傅红雪的刀,燕南飞的咽喉!

  现在刀在手里,手在桌上。

  燕南飞凝视着这柄漆黑的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一年前,我败在你的刀下!”

  傅红雪淡淡道:“也许你本不该败的,只可惜你人太年轻,剑法却用老了。”

  燕南飞沉默着,仿佛在咀嚼着他这两句话,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

  时你就问我,是不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傅红雪道:“我问过!”

  燕南飞道:“那时我就告诉过你,纵然我有心愿未了,也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一向都由我去做。”

  傅红雪道:“我记得。”

  燕南飞道:“那时我也告诉过你,你随时都可以杀我,却休想逼我说出我不愿的事。”

  傅红雪道:“现在……”

  燕南飞道:“现在我还是一样!”

  傅红雪道:“一样不肯说?”

  燕南飞道:“你借我一年时光,让我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现在一年已过去,我……”

  傅红雪道:“你是来送死的?”

  燕南飞道:“不错,我正是来送死的!”

  他捧着他的剑,一个字一个字地接着道:“所以现在你已经可以杀我了!”

  他是来送死的!

  他来自江南,跋涉千里,竟只不过是赶来送死的!

  他金杯引满,拥伎而歌,也只不过是为了享受死前一瞬的欢乐!

  这种死,是多么庄严,多么美丽!

  剑仍在手里,刀仍在桌上。

  傅红雪道:“一年前此时此地,我就可以杀了你!”

  燕南飞道:“你让我走,只因为你知道我必定会来?”

  傅红雪道:“你若不来,我只怕永远找不到你。”

  燕南飞道:“很可能。”

  傅红雪道:“但是你来了。”

  燕南飞道:“我必来!”

  傅红雪道:“所以你的心愿若未了,我还可以再给你一年。”

  燕南飞道:“不必!”

  傅红雪道:“不必?”

  燕南飞道:“我既然来了,就已抱定必死之心!”

  傅红雪道:“你不想再多活一年?”

  燕南飞忽然仰面而笑,道:“大丈夫生于世,若不能锄强诛恶,快意恩仇,就算再多活十年百年,也是生不如死!”

  他在笑,可是他的笑声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痛苦和悲伤。

  傅红雪看着他,等他笑完了,忽然道:“可是你的心愿还未了。”

  燕南飞道:“谁说的?”

  傅红雪道:“我说的,我看得出。”

  燕南飞冷笑道:“纵然我的心愿还未了,也已与你无关。”

  傅红雪道:“可是我……”

  燕南飞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本不是个多话的人,我也不是来跟你说话的!”

  傅红雪道:“你只求速死?”

  燕南飞道:“是!”

  傅红雪道:“你宁死也不肯把你那未了的心愿说出来?”

  燕南飞道:“是!”

  这个“是”字说得如快刀斩钉,利刃断铁,看来世上已决没有任何人能改变他的决心。

  傅红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凸出青筋。

  只要这柄刀一出鞘,死亡就会跟着来了,这世上也决没有任何人能抵挡。

  现在他的刀是不是已准备出鞘?

  燕南飞双手捧剑,道:“我宁愿死在自己的剑下。”

  傅红雪道:“我知道!”

  燕南飞道:“但你还是要用你的刀?”

  傅红雪道:“你有不肯做的事,我也有。”

  燕南飞沉默着,缓缓道:“我死了后,你能不能善待我这柄剑?”

  傅红雪冷冷道:“剑在人在,人亡剑毁。你死了,这柄剑也必将与你同在。”

  燕南飞长长吐出口气,闭上眼睛,道:“请!请出手。”

  傅红雪的刀已离鞘,还未出鞘,忽然,外面传来“骨碌碌”一阵响,如巨轮滚动,接着,又是“轰”的一声大震。

  本已腐朽的木门,忽然被震散,一样东西“骨碌碌”滚了进来,竟是个大如车轮,金光闪闪的圆球。

  傅红雪没有动,燕南飞也没有回头。

  这金球已直滚到他背后,眼看着就要撞在他身上。

  没有人能受得了这一撞之力,这种力量已绝非人类血肉之躯能抵挡。

  就在这时,傅红雪已拔刀!

  刀光一闪,停顿。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作全部停顿。

  这来势不可挡的金球,被他用刀锋轻轻一点,就已停顿。

  也就在这同一瞬间,金球突然弹出十三柄尖枪,直刺燕南飞的背。

  燕南飞还是不动,傅红雪的刀又一动。

  刀光闪动,枪锋断落,这看来重逾千斤的金球,竟被他一刀劈成四半。

  金球竟是空的,如花筒般裂开,现出了一个人。

  一个像侏儒般的小人,盘膝坐在地上,花瓣般裂开的球壳慢慢倒下,他的身子却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

  刚才那一刀挥出,就已能削断十三柄枪锋,就已能将金球劈成四半,这一刀的力量和速度,仿佛已与天地间所有神奇的力量融为一体。

  那甚至已超越了所有刀法的变化,已足毁灭一切。

  可是,枪断球裂后,这个侏儒般的小人还是好好地坐着,非但连动都没有动,脸上也完全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个木头人。

  门窗撞毁,屋瓦也被撞松了,一片瓦落下来,恰好打在他身上,发出“噗”的一声响。

  原来他真的是个木头人。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他不动,傅红雪也不动!

  木头人怎么会动?

  这个木头人却突然动了!

  他动得极快,动态更奇特,忽然用他整个人向燕南飞后背撞了过去。

  他没有武器。

  他就用自己的身体做武器,全身上下,手足四肢,都是武器。

  无论多可怕的武器,都要人用,武器本身却是死的!

  他这种武器,本身就已是活的!

  也就在这同一瞬间,干裂的土地,突然伸出一双手,握住了燕南飞的双足。

  这一着也同样惊人。

  现在燕南飞就算要闪避,也动不了。

  地下伸出的手,突然动起来的木头人,上下夹攻,木头人的腿也夹住了他的腰,一双手已准备挟制他的咽喉!

  他们出手一击,不但奇秘诡异,而且计划周密,已算准这一击绝不落空。 

  只可惜他们忘了燕南飞身旁还有一柄刀!

  傅红雪的刀!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刀!

  刀光又一闪!只一闪!

  四只手上都被划破道血口,木头人手里原来也有血的。

  从他手里流出来的血,也同样是鲜红的。他枯木般的脸,已开始扭曲。

  手松了,四只手都松开,一个人从地下弹丸般跃出,满头灰土,就像是个泥人。

  这泥人也是个侏儒。

  两个人同时飞跃,凌空翻身,落在另一个角落里,缩成一团。

  没有人追过来。

  傅红雪的刀静下,人也静下。燕南飞根本就没有回头。

  泥人捧着自己的手,忽然道:“都是你害我,你算准这一着必定不会失手的。”

  木头人道:“我算错了。”

  泥人恨道:“算错了就该死。”

  木头人道:“这件事做不成,回去也一样是死,倒不如现在死了算了。”

  泥人道:“你想怎样死?”

  木头人道:“我是个木头人,当然要用火来烧。”

  泥人道:“好,最好烧成灰。”

  木头人叹了口气,真的从身上拿出个火折子,点着了自己的衣服。

  火烧得真快,他的身子一下子就被燃烧起来,变成了一堆火。

  泥人已远远避开,忽又大喝道:“不行,你现在还不能死。你身上还有三千两银票,被烧成灰,就没用了。”

  火堆中居然还有声音传出:“你来拿。”

  泥人道:“我怕烫。”

  火堆中又传出一声叹息,忽然间,一股清水从火堆中直喷出来,雨点般洒落,落在火堆上,又化成一片水雾。

  火势立刻熄灭,变成了浓烟。

  木头人仍在烟雾中,谁也看不见他究竟已被烧成什么样子。

  傅红雪根本就连看都没有看,他所关心的只有一个人。

  燕南飞却似已不再对任何人关心。

  烟雾四散,弥漫了这小小的酒店,然后又从门窗中飘出去。

  外面有风。

  烟雾飘出去,就渐渐被吹散了。

  刚才蹒跚爬过长街的那只黑猫,正远远地躲在一根木柱后。

  一缕轻烟,被风吹了过去,猫突然倒下,抽搐萎缩……

  经过了那么多没有任何人能忍受的灾难和饥饿后,它还活着,可是这淡淡的一缕轻烟,却使它在转眼间就化做了枯骨。

  这时傅红雪和燕南飞正在烟雾中。



  第三回 高楼明月

  浓烟渐渐散了。

  这是夺命的烟,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声名赫赫的英雄,无声无息地死在这种浓烟里。

  浓烟消散的时候,木头人的眼睛里正在发着光,他相信他的对手无疑已倒了下去。

  他希望还能看见他们在地上做最后的挣扎,爬到他面前,求他的解药。

  甚至连石霸天和铜虎都曾经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过。

  他们本都是江湖中最凶悍的强人,可是到了真正面临死亡时,就连最有勇气的人都会变得懦怯软弱。

  别人的痛苦和绝望,对他说来,总是种很愉快的享受。

  可是这一次他失望了。

  傅红雪和燕南飞并没有倒下去,眼睛里居然也在发着光。

  木头人眼睛里的光却已像他身上的火焰般熄灭,烧焦的衣服也早已随着浓烟随风而散,只剩下一身漆黑的骨肉,既像是烧不焦的金铁,又像是烧焦了的木炭。

  燕南飞忽然道:“这两人就是五行双杀。”

  傅红雪道:“哼。”

  “金中藏木,水火同源”,“借土行遁,鬼手捉脚”,本都是令人防不胜防的暗算手段,五行双杀也正是职业刺客中身价最高的几个人之列,据说他们早已都是家财巨万的大富翁。

  只可惜世上有很多大富翁,在某些人眼中看来,根本一文不值。

  泥人抢着赔笑道:“他是金木水火,我是土。我简直是条土驴,是个土豆,是只土狗。”

  他看着傅红雪手里的刀。

  刀已入鞘。漆黑的刀柄,漆黑的刀鞘。

  泥人叹息着,苦笑道:“就算我们不认得傅大侠,也该认得出这柄刀的。”

  木头人道:“可是我们也想不到傅大侠会帮着他出手。”

  傅红雪冷冷道:“他这条命已是我的。”

  木头人道:“是。”

  傅红雪道:“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能伤他毫发。”

  木头人道:“是。”

  泥人道:“只要傅大侠肯饶了我这条狗命,我立刻就滚得远远的。”

  傅红雪道:“滚。”

  这个字说出来,两个人立刻就滚,真是滚出去的,就像是两个球。

  燕南飞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决不会杀他们。”

  傅红雪道:“哦?”

  燕南飞道:“因为他们还不配。”

  傅红雪凝视着手里的刀,脸上的表情,带着种说不出的寂寞。

  他的朋友本不多,现在就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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