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合集-第26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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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玉贞道:“我义父的武功不弱,若不是酒害了他,他说不定也会做到总镖头的。”
傅红雪冷冷道:“做总镖头难,杀人容易。”
燕南飞道:“你认为他是凶手之一?”
傅红雪道:“不是凶手,也是帮凶!”
燕南飞道:“那么现在我们就该去找他。”
傅红雪道:“上车时我就已经吩咐过,现在我们走的就是这条路。”
他看着卓玉贞:“所以我希望你说的全部都是真话。”
卓玉贞直视着他。说谎的人决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也决不会有这种坦然的表情。
燕南飞看着她,再看看傅红雪,好像也有什么意见要说出来。
他还没有开口,就听见一个人大声道:“现在我们决不能回卓家去。”
明月心已醒了。
她的血流得太多,身子太虚弱,这句话显然是她用尽了所有力气才说出来的。
燕南飞让她躺得更舒服些,才问:“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卓家去?”
明月心喘息着道:“因为现在那里一定已是个陷阱。”
她急着要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苍白的脸已挣得发红:“公孙屠决不会就这样放过我们的,他当然想得到我们要找卓东来。他们的人多,而且全都是好手,我又受了伤。”
燕南飞不让她说下去:“你的意思我明白,傅红雪一定也会明白的。”
明月心道:“你们不明白。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也知道就凭你们两个人已足够对付他们,可是卓姑娘呢?你们要对付杨无忌的剑,要对付公孙屠的钩,还要对付萧四无的飞刀,哪里还有余力照顾她?”
傅红雪没有开口,也没有反应。
明月心看着他,道:“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现在就应该赶紧叫车子停下来。”
傅红雪道:“不必。”
明月心道:“你……你为什么不肯?”
傅红雪脸上还是全无表情,淡淡道:“因为这条路并不是到卓家去的路。”
明月心怔了怔,道:“不是?怎么会不是?”
傅红雪道:“因为我本来就是要他赶车出城的,他怎么敢走别的路?”
明月心松了口气,道:“原来你的想法也跟我一样。”
傅红雪冷冷道:“我从不拿别人的生命冒险。”
明月心道:“可是你刚才……”
傅红雪道:“我刚才那样说,只不过是为了试探试探这位卓姑娘。”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马车忽然停下。
赶车的转过头,赔着笑道:“这里已经是城外了,傅大侠要往哪条路走?”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赔笑的脸,忽然问道:“你练的是不是先天无极派的功夫?”
赶车的笑容突然僵硬,道:“小人根本没有练过功夫。”
傅红雪不听他的,又问道:“赵无极、赵无量兄弟,是你的父或叔,还是你的师长?”
车夫吃惊地看着他,就好像看见了鬼一样。
他赶车的技术纯熟,一直都坐在前面赶车,非但没有任何举动,而且很听话。
他实在想不通这个脸色苍白的怪物,怎么会一眼就看破他的来历。
傅红雪道:“你的肤色光滑,肌理细密,就像用熟油浸出来的,只有练过先天无极独门气功的人,才会这样。”
——这怪物好尖锐的眼力!
车夫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在下赵平,赵无极正是家父。”
傅红雪道:“你是不是有个名字叫食指?”
赵平勉强点了点头,他已看出在这怪物面前根本没有说谎的余地。
傅红雪道:“以你的家世出身,竟会做这种见不得天日的事,我本该替先天无极清理门户的。”
赵平变色道:“可是我……”
傅红雪不让他开口,冷冷道:“你若不是赵无极的独子,现在就已死在车轮下。”
他坐在车厢里,连动都没有动。
——一只手上,最灵活的就是食指。
——一个坐在车厢里不动的人,怎么能杀得了灵活如食指的赵平?
赵平终于想通了,身子已准备掠起。
傅红雪道:“今天我不杀你,我只要你留下一只杀人的手!”
趟平忽然大笑,道:“抱歉得很,我的手还有用,不能给你。”
忽然间,刀光一闪,血花四激。
赵平身子已掠起,忽然看见一只血淋淋的手凭空落下。
他还不知道这就是他自己的手。
刀太快,他还没有感觉到痛苦。
他甚至还在笑。
等到这只手落在地上,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已少了一只。
笑声立刻变成了惨呼,他的身体也重重跌下。
刀光不见了,刀已人鞘。
傅红雪还是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赵平将断腕塞入衣襟,用一只手扳着车窗,挣扎着站起来,盯着他。
傅红雪道:“你还不走?”
赵平咬着牙,道:“我不走,我要看看你的刀。”
傅红雪道:“刀不是给人看的。”
赵平道:“你砍断了我的手,你至少应该让我看看你的刀。”
傅红雪凝视着他,忽然道:“好,你看!”
刀光一闪,一根根断发雨丝般飘散。
这是赵平的头发。
等到他看见这雨丝般的落发,刀光已不见了。
刀已人鞘。
他还是没有看见这柄刀。
他的脸却已因恐惧而扭曲,忽然一步步向后退,嘶声惊呼道:“你不是人,你是个恶鬼,你用的也是把鬼刀……”
漆黑的刀,漆黑的眸子。
卓玉贞也在看着这柄刀,已看了很久,眼睛里也有了恐惧。
这柄刀仿佛已长在傅红雪手上,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卓玉贞试探着问:“你有没有放下过这把刀?”
傅红雪道:“没有。”
卓玉贞道:“你能不能让我看看?”
傅红雪道:“不能。”
卓玉贞道:“你有没有让别人看过?”
傅红雪道:“没有!”
卓玉贞道:“这真是把鬼刀?”
傅红雪道:“鬼不在刀上,在心里。只要是心里有鬼的人,就避不开这把刀!”
人没有动,马车也没有动。
燕南飞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现在已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
傅红雪道:“有。”
燕南飞道:“去哪里?”
傅红雪道:“孔雀山庄。”
燕南飞很意外:“又到孔雀山庄去?现在那里还有什么?”
傅红雪道:“还有个秘密地窖。”
燕南飞立刻明白:“你要明月心躲到那里去养伤?”
傅红雪道:“没有人想得到她会在那里,那里已是死地。”
燕南飞道:“这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傅红雪道:“是。”
燕南飞道:“我们还是坐这辆车去?”
傅红雪道:“车马是不会泄露秘密的,更不会出卖人。”
燕南飞道:“只有人才会出卖人,所以你赶走了赵平。”
傅红雪道:“是。”
燕南飞道:“现在谁去赶车?”
傅红雪道:“你。”
地室的石壁上虽然被炸开个大洞,别的地方依旧坚固完整。
燕南飞道:“现在这里惟一的出人道路,就是这个洞了。”
傅红雪道:“只能出,不能人。”
燕南飞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明月心还有孔雀翎。”
燕南飞道:“她的孔雀翎也有用?”
傅红雪道:“有。”
燕南飞道:“只要她拿着孔雀翎守在这里,就没有人冲得进来?”
傅红雪道:“决没有。”
燕南飞叹道:“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希望没有别的人来。”
卓玉贞忍不住道:“你们是不是要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傅红雪道:“不是。”
卓玉贞道:“谁留下来陪她?”
傅红雪道:“你。”
卓玉贞道:“你们呢?你们要走?”
傅红雪道:“是。”
卓玉贞道:“到哪里去?”
傅红雪道:“去杀人!”
卓玉贞道:“去杀那些杀人的人?”
傅红雪点点头:“公孙屠不肯放过我,我也同样不能放过他!”
卓玉贞看着他手里的刀:“杀人的人是不是心里都有鬼?”
傅红雪道:“是。”
卓玉贞道:“他是不是一定躲不开你这把刀?”
傅红雪道:“一定。”
卓玉贞忽然跪下,泪也流下:“求求你,把他那颗心带回来,我要用他的心祭我肚里孩子的父亲。”
傅红雪凝视着她,忽然道:“我可以做这种事,你却不能说这种话。”
卓玉贞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话里有杀气。”
卓玉贞道:“你怕我肚里的孩子染上杀气?”
傅红雪点点头,道:“有杀气的孩子,长大后难免杀人。”
卓玉贞咬紧牙根,道:“我希望他杀人,杀人总比被杀好。”
傅红雪道:“你忘了一点!”
卓玉贞道:“你说。”
傅红雪道:“杀人的人,迟早总难免被杀的!”
地室中阴森而黑暗,连桌椅都是石头的,又硬又冷。
明月心却坐得很舒服,因为傅红雪临走时已将车上所有的垫子都拿来了。
华丽的马车,柔软的垫子,卓玉贞也分到一个。
傅红雪一走,她就忍不住叹息,道:“想不到他居然还是个这么细心的人!”
明月心道:“他是个怪人,燕南飞也怪,但他们都是人,而且是男人,真正的男人。”
卓玉贞道:“他们好像对你都不错。”
明月心道:“我对他们也都不错。”
卓玉贞道:“可是你总得要有选择的。一个女人,总不能同时嫁给两个男人。”
明月心勉强笑了笑,道:“我已选择好了。”
卓玉贞道:“你选的是谁?”
明月心道:“是我自己。”
她淡淡地接着道:“一个女人虽不能同时嫁给两个男人,却可以两个都不嫁。”
卓玉贞闭上了嘴,她当然也看得出明月心不愿再谈论这件事。
明月心轻抚着手里的孔雀翎,她的手比黄金还冷,她有心事。
是不是卓玉贞说了那些话,才勾起了她的心事?
过了很久,卓玉贞忽然又问道:“你手里拿着的真是孔雀翎?”
明月心道:“不是真的。”
卓玉贞道:“你能不能让我看看?”
明月心道:“不能。”
卓玉贞忍不住问:“为什么?”
明月心道:“因为孔雀翎虽然不是真的,但却也是件杀人的利器,也有杀气,我也不愿让你肚里的孩子染上杀气。”
卓玉贞看着她,忽然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笑?”
明月心道:“不知道!”
卓玉贞道:“我忽然发现你说话的口气,就好像跟傅红雪完全一模一样,所以……”
明月心道:“所以怎么样?”
卓玉贞又笑了笑,道:“假如你非嫁不可,我想你一定会嫁给他的。”
明月心笑了笑,笑得很勉强:“幸好我并不是非嫁不可。”
卓玉贞垂下头:“可是我却非嫁不可。”
明月心道:“为什么?”
卓玉贞凄然道:“因为我的孩子。我不能让他没有父亲。”
明月心也忍不住要问:“你想要谁做他的父亲?”
卓玉贞道:“当然要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可以保护我们的男人。”
明月心又忍不住问:“一个像傅红雪那样的男人?”
卓玉贞居然不否认。
明月心笑得更勉强:“你知不知道他有多么无情?”
卓玉贞幽幽地一笑,道:“是有情,是无情,又有谁能真的分得清?”
“我们还是坐这辆车去?”
“嗯。”
“现在应该由谁来赶车了?”
“你。”
燕南飞终于沉不住气了:“为什么还是我?”
傅红雪道:“因为我不会。”
燕南飞怔住:“为什么你说的话总是要让我一听就怔住?”
傅红雪道:“因为我说的是真话。”
燕南飞只有跳上车,挥鞭打马:“你看,这并不是件困难的事,人人都会的,你为什么不学?”
傅红雪道:“既然人人都会,人人都可以为我赶车,我何必学。”
燕南飞又怔住。
“你说的确实都是真话。”他苦笑着摇头,“但我却希望你偶尔也说说谎。”
“为什么?”
“因为真话听起来,好像总没有谎话那么叫人舒服。”
马车前行,走了很久,傅红雪一直在沉思,忽然问道:“你认得那个陪杨无忌下棋的人?”
燕南飞点点头,道:“他叫顾棋,是公子羽手下的大将。”
傅红雪道:“听说他门下有四大高手,就是以‘琴棋书画’为名的。”
燕南飞道:“是五大高手,俞琴、顾棋、王书、吴画、萧剑。”
傅红雪道:“这五个人你都见过?”
燕南飞道:“只见过三个,那时公子还没有找到俞琴和萧剑。”
傅红雪凝视着他,道:“那时是什么时候?”
燕南飞闭上了嘴。
傅红雪却不放松,追问道:“是不是你跟公子羽常常见面的时候?”
燕南飞还是闭着嘴。
傅红雪道:“他的秘密你都知道,他门下高手你都很熟,你们以前当然常有来往。”
燕南飞不否认,也不能否认。
傅红雪道:“你们究竟有什么关系?”
燕南飞冷冷道:“别人一向都说你惜语如金,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是个多话的人?”
傅红雪道:“因为你不会说谎,又不敢说真话。”
燕南飞道:“现在我要说的是你,不是我。”
傅红雪道:“我要说的却是你。”
燕南飞道:“我们能不能说说别的?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要到哪里去!”
傅红雪道:“你知道,要找猎人,当然要到他自己布下的陷阱那里去找。”
燕南飞道:“是卓东来的家?”
傅红雪道:“以前是的。”
燕南飞道:“现在已不是?”
傅红雪道:“死人没有家。”
燕南飞道:“卓东来现在已是个死人?”
傅红雪道:“所以那地方现在已只不过是个陷阱。”
燕南飞叹了一口气,道:“我只希望那些猎人还留在那里没有走!”
傅红雪道:“他们应该还没有走。要做猎人,第一样要学会的就是忍耐。”
卓东来果然已是个死人,连尸体都已冰冷。
这并不意外。要想以杀人为业,第一样应该学会的就是灭口!你只要参加过他们的一次行动,随时都有可能被他们杀了灭口;在他们眼中看来,一个人的生命决不会比一条野狗珍贵。
卓东来已像是野狗般被杀死在树下。
傅红雪远远地看着,目光中充满了悲伤和怜悯。
——生命本是可贵的,为什么偏偏有些人不知道多加珍惜?
他同情这个人,也许只因为自己几乎也被毁在“酒”上。
——酒本身并不坏,问题只在你自己。
——你自己若是愿意沉沦下去,不能自拔,那么世上也决没有任何人能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