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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7章

古龙合集-第26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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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比了个砍人的手势:“我一刀砍下去,被砍的人有时候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已掉了。”

  老人道:“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人家凭什么要送银子给你?”

  大汉道:“因为长痛不如短痛,由我来砍,至少还能落个痛快。”

  老人道:“别人难道就没法子一刀把脑袋砍下来么?”

  ,

  大汉道:“你还记不记得上次跟我一起来的那小伙子?”

  老人道:“他怎么样?”

  大汉道:“他也是个刽子手,为了要干这行,用西瓜当靶子,练了好几年,自己就觉得很有把握了,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把我看在眼里。”

  老人道:“后来呢?”

  大汉道:“等到他第一次上法场的时候,他就知道不对了。”

  老人道:“有什么不对?”

  大汉道:“法场上的威风和杀气,只怕你连做梦都想不到。一上了法场他两条腿就发软,砍了十七八刀,那犯人的脑袋还连在脖子上,痛得满地打滚,像杀猪般惨叫。”

  他叹着气,又道:“你想想,一个人被砍了十七八刀还没断气,那是什么滋味?”

  老人的脸也已发白,道:“由你来砍,就只要一刀?”

  大汉道:“保证只要一刀,又干净,又痛快。”

  老人道:“砍脑袋难道还有什么学问?”

  大汉道:“这其中的学问可真大极了。”

  老人忍不住把自己的酒也搬了过来,坐在旁边,道:“你说来听听。”

  大汉道:“那不但要眼明手快,还得先摸清楚被砍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有的人天生胆子大,挨刀的时候,腰干还是挺得笔直,脖子也不会缩进去,砍这种人的脑袋最容易。”

  有了听众,他说得更高兴:“可是有些人一上了法场,骨头就酥了,裤裆里又是屎,又是尿,连拉都拉不起来。”

  老人道:“他爬在地上,难道你就砍不下他的脑袋?”

  大汉道:“砍不下。”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颈子后面的骨头很硬,一定要先找出骨节眼上的那条线,才能一刀砍下他的脑袋。”

  他接着道:“我若知道挨刀的犯人是个孬种,我就得先准备好。”

  老人道:“准备好什么?”

  大汉道:“通常我总会先灌他几杯酒,壮壮他的胆子。可是真把他灌醉了也不行,所以我还得先打听出他的酒量有多大。”

  老人道:“然后呢?”

  大汉道:“上了法场后,他若还不敢伸脖子,我就在他腰眼上踢一脚,他一伸脑袋,我就手起刀落,还得尽快拿出那个我早就准备好的馒头来。”

  老人道:“要馒头干什么?”

  大汉道:“他脑袋一落,我就得把馒头塞进他的脖子里去。”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我不能让脖子里喷出来的血溅到我身上。馒头的大小刚好又能吸血,等到法场的人散了,那馒头还是热的,我就趁热把它吃下去。”

  老人皱眉道:“为什么要吃那馒头?”

  大汉道:“因为吃了能壮胆。”

  他喝了杯酒,又笑道:“干我们这行的,人杀得太多了也会变得胆寒的,开始时只不过晚上睡不着,后来说不定就会发疯。”

  老人道:“是真疯?”

  大汉道:“我师父就疯了,他只干了二十年刽子手就疯了,总说有冤魂要找他索命,要砍他的脑袋。有一天,他竟将自己的脑装塞进火炉里去了。”

  老人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今天你喝的酒我请客。”

  大汉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你赚这种钱实在不容易,将来你一定也会发疯的。”

  大汉大笑:“你要请客,我不喝也是白不喝,可是我决不会疯。”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我喜欢干这行。”

  老人皱眉道:“你真的喜欢?”

  大汉笑道:“别的人杀人要犯法,我杀人却有钱拿,这么好的事,你想能到哪里去找?”

  他忽然转头去问傅红雪:“你呢?你是干哪一行的?”

  傅红雪没有回答。他的胃又在收缩,仿佛又将呕吐。

  黑暗中却忽然有人冷冷道:“他跟你一样,他也是个刽子手。”

  长夜已将尽。

  黎明之前,总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侯,这人就站在最黑暗处。

  大汉吃了一惊:“你说他也是个刽子手?”

  黑暗中的人影点点头,道:“只不过他还比不上你。”

  大汉道:“哪点比不上我?”

  黑暗中的人影道:“对你来说,杀人不但是件很轻松的事,而且也是件很愉快的事。”

  大汉道:“他呢?”

  黑暗中的人影道:“他杀人却很痛苦,现在他晚上就已睡不着。”

  ——开始的时候晚上睡不着,后来就会发疯。

  大汉道:“他已杀过不少人?”

  黑暗中的人影道:“以前的不算,这十七天他已杀了二十三个。”

  大汉道:“他杀人有没有钱拿?”

  黑暗中的人影道:“没有。”

  大汉道:“又没有钱拿,又痛苦,他还要杀人?”

  黑暗中的人影道:“是的。”

  大汉道:“以后他还要继续杀?”

  黑暗中的人影道:“不但以后要杀,现在就要杀。”

  大汉立刻紧张,道:“现在他要杀谁?”

  黑暗中的人影道:“杀我!”



  第二十回 大师与琴僮

  大地更黑暗,这人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出来,走入灯火中。

  他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几乎就像傅红雪一样,白得透明,白得可怕。

  他的眼睛很亮,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忧郁。

  大汉吃惊地看着他,忍不住问:“你知道他要杀你,你还要来?”

  这人道:“我非来不可。”

  大汉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我也要杀他。”

  大汉道:“也非杀不可?”

  这人点点头,道:“每个人一生中多少都要做几件他不愿做的事,因为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大汉看看他,又看看傅红雪,显得既惊讶,又迷惑。这种事本就是他这种人永远不会懂的。可是他已感觉到一股杀气,这小小面摊前的方寸之地,就像是突然变成了杀人的刑场,甚至比刑场上的杀气更强烈,吏可怕。

  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目光转向傅红雪,眼色更忧郁。

  无情的人本不该有这种忧郁。

  萧四无本是个无情的人。

  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应该知道我本来并不想来的。”

  傅红雪依旧沉默。他仿佛早已醉了,早已麻木,甚至连他握刀的手都已失失了昔日那种磐石般的稳定,可是他手里仍然握着刀,他的刀并没有变。

  萧四无看着他的刀,道:“我相信迟早总有一天能破你的刀。”

  傅红雪早已说过:“我等着你。”

  萧四无道:“我本来也想等到那一天再来找你。”

  傅红雪忽然道:“那么你现在就不该来的。”

  萧四无道:“可是我已来了。”

  傅红雪道:“明知不该来,为什么要来?”

  萧四无居然笑了笑,笑容中充满讥诮:“你难道没有做过明知不该做的事?”

  傅红雪闭上了嘴。

  他做过。

  ——有些事你明知不该做,却偏偏非要去做不可,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

  ——这些事本身就仿佛有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另外还有些不该做的事你去做了,却只不过因为被环境所逼,连逃避都无法逃避。

  萧四无道:“我已找过你三次,我都要杀你,三次你都放了我。”

  傅红雪再次沉默。

  萧四无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想杀我。”

  傅红雪忽又问道:“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不想杀你?”

  萧四无道:“因为你已很久未遇对手,你也想等到那一天,看我是不是能破得了你的刀。”

  傅红雪承认。

  纵横无敌,并不是别人想像中那么愉快的事,一个人到了没有对手时,甚至比没有朋友更寂寞。

  萧四无道:“可是我知道现在你已不会再等了,这一次你一定会杀了我

  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萧四无道:“因为你已无法控制自己。”

  他的眼睛空空洞洞,看来就像是个死人,可是他的笑容中却还是充满讥诮:“因为你已不是昔日的那个傅红雪了。”

  ——现在你已只不过是个刽子手。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他的刀已飞出去,迅速,准确,致命!

  他虽然明知这一刀必定会被傅红雪所破,但是他出手时,仍然使出全力。

  因为他“诚”,至少对他的刀“诚”。

  这“诚”字的意义,就是一种敬业的精确,锲而不舍的精神,不到已完全绝望时决不放弃最后一次机会,决不放弃最后一分努力。

  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无论谁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无论做什么事都必定会成功的。只可惜他已不再有机会了,因为他走的是条不该走的路。

  因为傅红雪已拔刀!

  刀光一闪,头颅落地。

  鲜血雾一般迷漫在昏黄的灯光下。

  灯光红了,人的脸却青了。

  那大汉全身的血液都似已冻结,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他也用刀,他也杀人,可是现在他看见了傅红雪这一刀,才知道自己用的根本不能算是刀。

  他甚至觉得自己以前根本就不能算杀过人。

  灯光又昏黄!

  他抬起头,忽然发觉傅红雪已不在灯光下。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仍是一片黑暗。

  “我本来的确可以不杀他,为什么还是杀了他?”

  傅红雪看着手里的刀,忽然明白萧四无为什么要来了!

  ——因为他知道傅红雪已无法控制自己,他认为他已有击败傅红雪的机会。

  ——他急着要试试,所以他已没法子再等到那一天。

  ——等待毕竟是件很痛苦的事,他毕竟还很年轻。

  傅红雪的判断并没有错,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没有错。

  错的是谁?

  不管错的是谁,他心里的压力和负担都已无法减轻,因为他杀的人本是他以前决不会杀的。

  “难道我真的已无法控制自己?”

  “难道我真的已变成了个刽子手?”

  “难道我迟早也总有一天会发疯?”

  宽大的桌上一尘不染,宽大的屋子里也没有一点声音,因为公子羽正在沉思。

  “萧四无已去了?”刚才他在问。

  “是。”

  “你们用什么法子要他去的?”

  “我们让他以为自己有了杀傅红雪的机会。”

  “结果呢?”

  “结果傅红雪杀了他。”

  “也是他先出手的?”

  “是。”

  现在公子羽沉思着,思索的对象当然是傅红雪,也只有傅红雪值得他思索。

  除了傅红雪外,现在几乎已全无任何人能引起他的兴趣。

  窗外暮色已深,花香在晚风中默默流动,他忽然笑了笑:“他还是在杀人,还是一刀就能致命,可是他已经快完了。”

  他又问:“你知不知他为什么快完了?”

  他看着的并不是在他面前的顾棋,而是站在他后面的一个人。

  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人,因为他实在太沉默,太安静,太平凡,就像是公子羽的影子。

  没有人会去注意一个影子的,可是公子羽这句话并不是在问顾棋,而是在问他。

  难道顾棋不能解释的事,他反而能解释?难道他知道的比顾棋还多?

  “一个人若是到了已经快完了的时候,一定会有缺口露出来。”

  “缺口?”

  “就像是堤防崩溃时的那种缺口。”他用的词句虽奇特,却精简正确。

  “傅红雪已有了缺口?”公子羽再问。

  “他本不想杀萧四无。他已放过萧四无三次,这次却已无法控制自己。”

  “这就是他的缺口?”

  “是的。”

  公子羽笑得更愉快:“现在我们是不是已不必再送人给他去杀?”

  “还可以再送一个。”

  “谁?”

  “他自己。”

  影子用的词句更奇特:“天下本就只有他自己能杀傅红雪,也只有傅红雪能杀他自己。”

  什么事比杀人更残酷?

  逼人自杀比杀人更残酷,因为,其间经历的过程更长,更痛苦。

  长夜,长得可怕。

  长夜已将尽。

  傅红雪停下来,看着乳白色的晨雾在竹篱花树间升起。

  这漫长的一夜,他总算熬了过去。他还能熬多久?

  疲倦,饥渴,头疼如裂,嘴唇也干得发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这是谁家的竹篱,谁家的花树。

  他已走得太久。他在这里停下来,只不过因为这里有琴声。

  空灵的琴声,就仿佛是和晨雾同时从虚无缥缈间散出来的。

  他并不想在这里停下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停了下来。

  缥缈的琴声,又像是远方亲人的呼唤。

  他没有亲人,可是他听见这琴声,心灵立刻就起了种奇妙的感应,然后他整个人都似已与琴声融为一体,杀人流血的事,忽然间都已变得很遥远。

  自从他杀了倪家兄妹后,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完全松弛。

  突听“铮”的一响,琴声断绝,小园中却传出了人声:“想不到门外竟有知音,为何不进来小坐?”

  傅红雪想都没有想,就推开柴扉,走了进去。

  小园中花树扶疏.有精舍三五,一个白发苍苍的布衣老人,已在长揖迎宾。

  傅红雪居然以长揖答礼,道:“不速之客.怎敢劳动老丈亲自相迎?”

  老人微笑道:“贵客易得,知音难求,若不亲自相迎,岂非不恭不敬的人,又怎能学琴?”

  傅红雪道:“是。”

  老人道:“请。”

  雅室中高榻低几,几上一琴。

  形式古雅的琴,看来至少已是千载以上的古物,琴尾却被烧焦了一处。

  傅红雪动容道:“莫非这就是故老相传的天下第一名琴‘焦尾’?”

  老人微笑道:“阁下好眼力。”

  傅红雪道:“那么老丈就是钟大师?”

  老人道:“老朽正是姓钟。”

  傅红雪再次长揖。这是他第一次对人如此尊敬。他尊敬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他天下无双的琴艺;高尚独特的艺术,高尚独立的人格,都同样应该受到尊敬。

  木榻上一尘不染,钟大师脱履上榻,盘膝而坐,道:“你也坐。”

  傅红雪没有坐。他身上的污垢血腥,已有很久很久未曾洗涤。

  钟大师道:“老朽这斗室中虽然只有一琴一几,能进来的人却不多。”

  他凝视着傅红雪:“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请你进来?”

  傅红雪摇头。

  钟大师道:“因为我看得出你的衣衫虽不整,—一心却如明镜,你自己又何必自惭形秽?”

  傅红雪也坐下。

  钟大师微笑,手抚琴弦,“叮咚”一·声,空灵的琴声,立刻又占据了傅红雪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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