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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3章

古龙合集-第2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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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微笑着,又道:“有的男人并不挑剔,残废的女人他们也一样要的。”

  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

  这人说话的声音温柔而斯文,本该是个很有教养的年轻人。

  但他说的话,做的事,却比野兽还凶暴残忍。

  这人道:“我现在再问你一句,你知不知道?”

  沈三娘道:“我……我……”

  忽然间,山林那边传来了一阵清悦的铃声。

  一个很好听的少女声音在说:“我知道他一定是从这条路走的,我有预感。”

  有个男人笑了。

  那少女又大声道:“你笑什么?我告诉你,千万不要小看了女人的预感,那有时的确比诸葛亮算的卦还要灵。”

  这声音沈三娘也没有听过,但是那男人的笑声却很熟悉。

  她忽然想起这个人是谁,她的心跳立刻加快。

  然后她就忽然发现,用脚踩着她背脊的那个人,已忽然无踪无影。

  叶开从林中走出来的时候,也没看见第二个人——只看见了一个女人倒在泉水旁。

  他当然也看见了这女人背上的刀。

  人还活着,还在喘息。

  他冲过来,抱起这女人,突然失声而呼道:“沈三娘!”

  沈三娘笑了,笑得说不出的悲哀凄凉。

  她本来实在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看见叶开,但是看见了他,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她呻吟着,忽然曼声而吟:

  “天皇皇,地皇皇。人如玉,玉生香,万马堂中沈三娘……”

  她笑得更凄凉了,轻轻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这歌?”

  叶开当然记得。

  这本是那天晚上,他在那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中,看到沈三娘时,随口唱出来的。

  他想不到沈三娘直到现在还记得。

  沈三娘凄然道:“你一定想不到我还记得吧,那天晚上你……”

  叶开笑了,笑得也很凄凉,道:“我只记得那天晚上陪我喝酒的不是你。”

  沈三娘嫣然道:“我也记得,那天晚上你根本没有到那里去过。”

  挣扎着说完了这句话,鲜血立刻又从她嘴角涌出。

  叶开轻轻地用指尖替她擦了擦,心里又悲伤,又愤怒,忍不住问道:“这也是马空群下的毒手?”

  沈三娘道:“不是他!”

  叶开道:“不是他是谁?”

  沈三娘喘息着,道:“是个年轻人,我连看都没有看见他。”

  叶开道:“但你却知道他是个年轻人。”

  沈三娘道:“因为我听见了他的声音,他刚才还在逼我,问我知不知道马空群的财产藏在哪里,听见了你们的声音他才走的。”

  叶开道:“马空群呢?”

  沈三娘道:“他也走了,就像是忽然看见了鬼一样,逃下山去……”

  叶开皱眉道:“他为什么要逃?他看见了什么?”

  沈三娘咬着牙,道:“他一定以为你们追上来了,他……”

  叶开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失声道:“他一定看见了你背上的刀。”

  三寸七分长的刀。

  飞刀!

  叶开撕下了一片衣襟,用他身上带的金创药,塞住了沈三娘的伤口。然后他就拔出了这柄刀。

  薄而利的刀锋,在太阳下闪亮,光芒刺进了傅红雪的眼睛。

  他的脸色立刻变了,就好像真的被刺了一刀。

  叶开忽然回头,看着他,道:“你当然见过这种刀的。”

  傅红雪脸色的苍白度又接近透明了,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点点头。

  他不能不承认。

  第一次看见这种刀,是在李马虎的杂货店;第二次看见这种刀,是在那已被血洗过的长街上;第三次看见这种刀,是在那令他心都粉碎了的暗室中,在他那身世凄凉的情人尸身旁。

  每一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只要一闭起眼睛,就仿佛能看见李马虎那张惊怖欲绝的脸,看见孩子身上飞溅出的血花……可是他以前想的难道错了?

  叶开凝视着他,缓缓道:“你现在总该明白,这种刀并不是只有我能用的。”

  傅红雪沉默。

  叶开叹道:“其实我若真要暗算别人时,就绝不会使用这种刀,也绝不会让它被别人看到。”

  傅红雪忽然道:“因为这是种很特别的刀?”

  叶开道:“是的。”

  傅红雪道:“别人既然连看都看不见这种刀,又怎么能打造?”

  叶开叹了口气,道,“这一点我也想不通,能打造出这种刀的确不是件容易事。”

  他苦笑着,又道:“我只知道无论谁要陷害别人时,都得费些苦心的。”

  傅红雪道:“你认为这是别人在故意陷害你?”

  叶开苦笑道:“你难道还看不出?”

  傅红雪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

  他若不愿回答一个问题时,就会低头看着自己的刀。

  叶开道:“这个人让你认为我是挑起你和‘神刀’郭威那场血战的祸首,又让你认为我是谋害翠浓的主凶,那时丁灵琳恰巧被她二哥带走,连一个能替我证明的人都没有。”

  他又叹了口气,接着道:“他这么做,显然只为了要在你我之间造成一段不可化解的仇恨,要我们拼个你死我活。”

  傅红雪握刀的手上,又有青筋凸出,却还沉默着。

  叶开道:“看来他的确是费了一番苦心的,因为他这计划实在很周密,令我根本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若不是他这次终于露了马脚,我无论怎么解释,你都绝不会相信的。”

  傅红雪也不能不承认,他的确连一个字都没有解释过。

  叶开道:“这次他显然没有想到我们居然还没有打得头破血流,居然还在一起。”

  他苦笑着又道:“三娘若已死了,你若不是跟我一起来的,想必又会认为害死三娘的凶手是我——现在马空群就一定会这么样想的。”

  丁灵琳一直嘟着嘴,在旁边生气,谁也不知道她是为什么生气的。

  但现在她却忍不住问道:“你想不想得出有谁会这么恨你?要这样子害你?” 

  叶开叹道:“我想不出,所以我一定要问清楚。”

  他垂下头,才发现沈三娘竟又挣扎着抬起头来,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在看着丁灵琳。

  丁灵琳也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叶开道:“这位沈三娘,你还没有见过……”

  丁灵琳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知道她是谁,只不过不知道她怎么会跟你这么熟的,你对她好像比对我还要好得多。”

  叶开忽然明白她是为什么在生气了。

  她又在吃醋。

  这女孩子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吃醋,一吃起醋来,就什么都不管了,什么话她都说得出口。

  可是沈三娘为什么会用这种眼光看着她呢?

  叶开想不通。

  丁灵琳冷笑道:“喂,我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不理我?”

  叶开根本就不准备理她,她吃起醋来的时候,就根本不可理喻。

  丁灵琳的火气当然更大了,冷笑道:“我看你们之间好像有很多值得回忆的事,是不是要我躲开点,好让你们慢慢地说?”

  叶开道:“是的。”

  丁灵琳瞪着他,眼圈忽然红了,撇了撇嘴,跺了跺脚,竟真的扭头就走。

  叶开也根本就不准备拉她。

  沈三娘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小姑娘爱你已爱得要命,你不该故意气她的。”

  叶开笑了笑,说道:“可是我的确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沈三娘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刚才暗算我的那个人,说话是什么口音?”

  叶开笑道:“跟你说话的确是件愉快的事,你好像永远都能猜得出别人心里在想什么。”

  沈三娘也笑了,笑得却更酸楚。

  她惟一不能了解的人,就是马空群,但却已将这一生交给了他。

  她了解别人又有什么用? 

  过了很久,她才提起精神来,说道:“那个人说的是北方话,听声音绝不会超过三十岁,说起话来很温柔,就算他说要杀你的时候,也是用温柔的声音说出来的,甚至还好像带着微笑。”

  叶开叹道:“世上本就有很多笑里藏刀的人,这并不能算得特别。”

  沈三娘道:“他说话只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叶开立刻追问,道:“哪一点?”

  沈三娘道:“每次他说到‘人’这个字的时候,舌头总好像卷不过来,总带着点‘能’字的声音,就好像刚才那位丁姑娘一样。”

  现在叶开终于明白,她刚才为什么会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丁灵琳了。

  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但脸色却已变得很苍白,苍白得甚至比傅红雪还要可怕。

  沈三娘看着他的脸色,忍不住问道:“你已知道他是谁了?”

  叶开似在发怔,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摇了摇头。

  沈三娘道:“你在想什么?”

  这次叶开竟连她在说什么都没有听到,因为他耳朵里好像有个声音在大吼。

  “人都来齐了么?”

  “人……”

  他的人就仿佛突然被雷电击中,突然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忽然发出一种很奇怪的红光。

  连傅红雪都已忍不住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

  丁灵琳当然更吃惊。她虽然远远地站在那边,但眼睛却始终是盯在叶开身上的。

  她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叶开像这样子,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叶开以往是最沉得住气的,你就算一刀把他的鼻子割下来,他脸上也绝不会有这么奇怪的表情。

  他脸上虽然在发着光,但眼睛里却又仿佛带着种奇特的痛苦和恐惧。

  没有人能形容他这种表情,没有人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看到他这种表情,丁灵琳连心都碎了。

  她刚才还在心里发过誓,永远再也不理这个人,但现在却早已忘得干干净净。

  她奔过来,拉起叶开的手。叶开的手也是冰凉的。

  她更急,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你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子的?”

  叶开道:“我……我在生气。”

  丁灵琳道:“生谁的气?”

  叶开道:“你。”

  丁灵琳垂下头,却偷偷地笑了。

  叶开忍不住问:“我在生你的气,你反而笑?”

  女人的心事,的确是费人猜疑。

  丁灵琳垂着颈,道:“就因为你生我的气,所以我才开心。”

  叶开更不懂:“为什么开心?”

  了灵琳道:“因为……因为你若不喜欢我,又怎么会为我气成这样子?”

  叶开也笑了。

  但笑得却还是没有平时那么开朗,笑容中竟仿佛带着很深的忧虑。

  丁灵琳却看不见,因为她整个人都已依偎在他怀里,无论有多少人在旁边看着,她不在乎,她从不想掩饰自己对叶开的感情。

  傅红雪看着他们,忽然转过身,走下山去。

  泉水从山上流下来,阻住了他的路,可是他却没有看见。

  他笔直地走过去,走在水里,冰冷的水淹没了他的腿。可是他没有感觉。

  叶开在后面呼唤:“等一等,我们一起走,一起去找马空群。”

  他也没有听见。他走得很慢,却绝不回头。

  叶开目送着他瘦削孤独的背影,忍不住叹息,道:“他真的变了,不但变得更孤独,而且很消沉,再这样下去,我只担心……”

  他没有说下去,他不忍说下去。

  沈三娘却忽然问:“他怎么会变的?”

  叶开黯然道:“他亲眼看着一个他惟一真心相爱的女孩子,死在他面前,却救不了她。”

  沈三娘道:“翠浓?”

  叶开道:“不错,翠浓。”

  沈三娘眼睛里忽然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轻轻叹息,道:“我实在想不到他竟会真的爱上了翠浓?”

  叶开道:“你是不是认为翠浓不值得他爱?”

  沈三娘没有回答,她没法子回答。

  叶开笑了笑,笑得很悲伤,缓缓道:“只可惜这世上却偏偏有很多人要爱上他本不该爱的人,这本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和痛苦。”

  沈三娘终于也忍不住黯然叹息,喃喃道:“这是为了什么?又有谁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人类的情感,本就是最难捉摸的,本就没有人能控制得住。

  也正因如此,所以人类才有悲哀,才有痛苦。

  叶开看着沈三娘,眼睛里也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无论谁受了傅红雪那样的打击,都难免会跟他一样,一天天消沉下去的,只不过,这世上也许还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他。”

  沈三娘道:“谁?”

  叶开道:“你。”

  沈三娘沉默着,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所以我不能死,我的确还有很多事要做……”

  有很多人都不能死,却偏偏还是死了。

  生、老、病、死,本就全都不是人类自己所能主宰的。这也正是人类永恒的悲哀和痛苦。

  马空群关起房门,上好闩,然后他就倒了下去,倒在床上,木板床又冰又硬,就像是棺材一样。

  屋子里也阴暗潮湿如坟墓。只不过他总算还活着,无论如何,活着总比死了的好。

  老人为什么总是要比年轻人怕死?其实他的生命明明已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却反而偏偏越是要留恋。

  他年轻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死是件可怕的事。

  床单上有种发了霉的味道,仿佛还带着马粪的臭气,他忽然觉得要呕吐。

  其实他本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他出生的那间屋子,几乎比这里还要臭。

  等到他开始闯荡江湖时,为了逃避仇家的追踪,他甚至真的在马粪堆里躲藏过两天一夜。

  有一次同白家兄弟在长白山中遇伏,被三帮采参客围剿,逃窜入荒山时,他们甚至喝过自己的尿。

  这种艰苦的日子,现在他虽然已不习惯,却还是可以忍受。

  他要呕吐,并不是因为这臭气,而是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耻。

  一个男人看着自己的女人在面前倒下去时,无论如何都不该逃的。

  可是他当时实在太恐惧,因为他以前也看过那种同样的刀。

  刀锋薄而锋利,才三寸七分长,但却已无疑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一种刀。

  “这就是小李飞刀。”

  白天羽手里拿着这么样一柄刀,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你们来看看,这就是小李飞刀!是小李探花亲手送给我的。”

  那时正是马空群第一次看见这种刀。

  刀锋上还有个“忍”字。

  “这忍字,也是小李探花亲手用另一柄刀划上去的,他说他能活到现在,就因为他一直都很了解这个‘忍’字的意思,所以他要将这个字转送给我。”

  当时他的确很接受小李探花的好意,白天羽并不是个不知道好歹的人。

  “他还答应我,等我第二个儿子生出来的时候,可以送到他那里去,他还说,这世上假如还有人能学会他的飞刀,就一定是我的儿子。”

  只可惜他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就在临死,因为他已忘记了小李探花送给他的那个“忍”字。

  马空群却没有忘记。这件事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天色已渐渐暗了。

  马空群凝视已由灰白变为漆黑的窗户,只希望自己能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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