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合集-第30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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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小高身上只穿着件单薄的短衫裤,却将一件长衫搭在肩膀上。
他的脸已经被冻得发红,眼里也带着血丝,显见得很久都没有睡好。
可是他的精神看起来却不坏,神情也很镇定,看来和其他那些来吃早茶的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已经认出他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眼中都有了杀机。
小高却一点都不在乎。
有人已经准备对他出手了,奇怪的是,蔡崇居然一直都没有发出行动的号令,居然就这样看着小高走到他的面前。
小高在蔡崇面前一张摆满切糕的小木桌前站住。桌上的切糕是用好几层棉褥盖着的,小高抛了两文钱在木桌上,看着蔡崇。
“我要买两文钱的切糕,要带着枣子的那一边。”
蔡崇也看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笑了:“你真的是来买切糕的?”
“你卖的是切糕,我当然只有来买切糕,这种事有什么奇怪?有什么好笑?”
“的确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蔡崇说,“这种事实在值得大哭一场。”“你为什么还不哭?”
“因为应该哭的不是我,是你。”
“哦?”
“你知不知道只要我一声令下,现在你很可能已经变成了个刺猬了,身上至少也有十七八个地方像水袋破了洞一样往外流血。”
“哦?”
“可是你现在还活着,”蔡崇冷冷地问,“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
“我不知道。”
“因为我实在很想问问你,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蔡崇道,“是来替朱猛做说客?替他来跟我谈条件?还是替他来求情的?”
小高看着他,也看了半天,忽然叹了口气道:“别人的心事是不是从来都瞒不过你?”
蔡崇又笑了。
“其实朱猛可以自己来的,不管怎么样,我们到底是老哥儿们了。”蔡崇说得很诚恳,“只要条件不太过份,他说什么,我都可以照办。”
“真的?”
“当然是真的,”蔡崇道,“我根本就不想跟他这么样耗下去,自己的兄弟窝里翻,弄得大家都精疲力竭,两败俱伤,让外人来捡便宜,这样又有什么好处?”
“确实连一点好处都没有。”
“所以你不妨回去把我的意思告诉他,”蔡崇道,“我相信你一定也能看得出我是一番诚意。”
“我当然看得出,”小高说,“我只不过觉得有点奇怪而已。”
“奇怪什么?”
“难道你就没有想到过,我是替朱猛来杀你的?”
蔡崇微笑,连那双利刃似的狭眼中都充满了笑意。
“你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做这种事?”他说,“这条街上都是我的人,只要你一出手,就是能杀了我,你自己也必死无疑。”
“我相信。”小高说,“这一点我也看得出。”
“你还年轻,前程如锦,你跟朱猛又没有什么太深厚的交情,为什么要替他来卖命?”蔡崇微笑摇头,“你当然不会做这种事的。”
小高也笑了:“你说得一点也不错,这种事连天下最笨的大笨蛋都不会做的。”
蔡崇大笑,笑得愉快极了。
就在他笑得最愉快时,忽然看见淡淡的青光一闪,已经有一把利剑刺入了他的心脏。
笑容忽然冻结,就像是一张手工极拙劣的面具般冻结在他脸上。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声音和行动仿佛也全都被冻结。可是在一瞬间之后,就忽然骚动沸腾了起来,使得这条长街变得就像是火炉上一锅刚煮滚的热粥。
唯一能够保持冷静的一个人还是小高。
他来做这件事,只因为他认为这件事是他应该做的,成败利害,生死存亡,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他的使命已经完成,已经亲眼看到了叛徒得到应有的下场,别的事他已经完全不在乎。
虽然他不在乎,可是有人在乎。
动乱的人群还没有扑过来,半空中忽然有一条高大的人影飞鸟般坠下,落在小高身边,拉住小高的手。
“他是我的朋友,”朱猛又发出雄狮般的怒吼,“你们要动他,就先得杀了我!”
第九章 蝶舞
一
二月初六。
长安。
四只信鸽自洛阳飞出,有一只在灰冷的暗空中迷失了方向,有一只的翅膀被寒风的冰雪冻结,坠死在关洛边境的穹山中,却还是有两只飞到了长安,在二月初八的黎明前就飞到了长安。
“蔡崇已经死了,”卓东来很平静地告诉司马超群,“杨坚死在这里,另外两个死在我们的那次突袭中,朱猛手下的四大金刚现在已经连一个剩下的都没有了。”
司马正在享受他的炭烧牛肉,这一顿好像已经成为他一天活力的来源,这时候也正是他一天中精神最好、头脑最清醒的时候。
“蔡崇是什么时候死的?”他问卓东来。
“昨天早上,”卓东来回答,“一个时辰前我才接到他的死讯,”
他属下有一位训练信鸽的专家,他派到洛阳去探听消息的人通常都会带一两只信鸽。在那时,传递消息绝对没有任何一种方法比这种方法更快。“我好像听说蔡崇已经完全控制了雄狮堂,怎么会忽然就死了?”司马淡淡地说,“一个像他那样的人,好像不该死得这么快的。”
“如果被一柄剑刺入心口,不管什么人都会死得很快的。”
“可是要用一柄剑刺入他的心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司马问,“那柄剑是谁的剑?”
“是小高的,”卓东来说,“高渐飞。”
“又是他!”司马用他的弯刀割下一大块牛肉,“他已经到了洛阳?”
“大概是前天才到。”
司马慢慢地咀嚼,直到牛肉的鲜香完全溶入他的感觉时才开口:“以高渐飞的剑术蔡崇当然不是对手,可是蔡崇既然已经控制了雄狮堂,身边五十步之内都应该有好手在保护才对。”
“据说当时是在一条街上。”卓东来说,“那时街上不但布满了雄狮堂的子弟,而且还有十来个被他以重价收买的杀手,他的对头如果要走上那条街,简直比一条羊走入狼群还危险。”
“可是小高去了。”
“不错,小高去了,一个人去的。”卓东来说,“一个人,一柄剑,就好像老太婆提着菜蓝子买菜一样,走上了那条街。”
“然后呢?”
“然后他就用那柄剑刺入了蔡崇的心口,从前胸刺进去,从背后穿出来。”
“蔡崇怎么会让他近身的?为什么不先下手杀了他?”
“这一点我也想到过,”卓东来说,“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蔡崇不但想利用小高去诱杀朱猛,而且并没有十分重视他,一定认为他绝不敢在那种情况下出手的。”
“那么蔡崇就死得一点也不冤枉了,”司马冷冷地说,“无论谁低估了自己的对手都该死。”
蔡崇不但低估了小高出手的速度和武功,也低估了他的人格和勇气。
司马忽然又叹了口气:“可是小高一定也死了。他去的时候一定就已经抱着必死之心。”司马超群道,“朱猛能交到他这个朋友真是运气。”
“像这样的人现在的确已经不多,死掉一个就少掉一个。”卓东来说,”可是现在还没有少。”
“小高还没有死?”
“没有。”
卓东来淡淡地说:“现在他活得也许比大多数人都愉快得多?”
司马显得很惊讶:“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交错朋友,”卓东来说,“朱猛并没有让他一个人去拼命。”
“难道朱猛也赶去了?”司马更惊讶,“他眼看着蔡崇把他的人全部都带走,自己却像条野狗般躲了起来,在那种时候,他怎么有种闯到那里去?”“本来我也以为他完了,已经像是个钉锤下的核桃般被我们把他外表的硬壳敲碎,剩下的核桃仁连没有牙的孩子都咬得动。”
“现在他的硬壳是不是又长出来了?”
“好像是。”
“怎么长出来的?”
卓东来眼中带着深思之色,沉默了很久之后才慢慢地说:“有些树木在冬天看来好像已经完全枯死,可是一到了春天,接受了春风雨水暖气和阳光的滋润后,忽然又变得有了生机,又抽出了绿芽,长出了新叶。”
他的声音仿佛很遥远:“有些朋友对人的影响,就好像春风雨水暖气和阳光一样,”卓东来说,“对朱猛来说,高渐飞就好像是这一类的朋友。”
司马超群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确实是的,不管对什么样的人来说都一样。”
卓东来忽然沉默,一双狼一般的灰眼中,忽然露出种任何人都不能了解也无法解释的表情,眼中的锋芒也渐渐暗淡。
司马超群却好像没有注意到,又接着道:“蔡崇埋伏在那条街上的人,大多数是朱猛的旧部,看见朱猛忽然又重振昔日的雄风,一定会被他的气势震慑,”司马说,“何况蔡崇又是死在小高的剑下,”
所以他的结论是:“只要朱猛一现身,这些人多数都不敢出手的,因为朱猛还有一股气。”
卓东来保持沉默。
司马又说:“被蔡崇以高价聘来的那些人,当然更不会出手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是有价钱的人,”司马说,“蔡崇能收买他们,朱猛也一样能收买。”
他的声音充满不屑:“一个人如果有价钱,就不值钱了,连一文都不值。”卓东来又闭上了嘴。
“就因为蔡崇忘记了这两点,所以朱猛和小高才能活到现在。”司马吐出口气,对自己的推论显然觉得很满意。
卓东来却完全没有反应,司马又忍不住问他:“难道你连一点意见都没有?”
卓东来摇头。
司马超群皱起眉:“朱猛赶去之后,那里难道发生过什么事?”
“不知道。”
“不知道?”司马超群几乎叫了起来,“你怎么会不知道?”
又沉默很久之后,卓东来才冷冷地回答:“因为这些消息并不是人带来的,是鸽子带来的,鸽子不会说话,只能带信来。”他说,“鸽子也不是老鹰,洛阳到长安的路途也不近,要鸽带信,就不能带太长的信。”
卓东来的声音里全无感情:“这件事却一定要一封很长的信才能说得清楚,所以他们只有把这封信分成四段,分给四只鸽子带来。”
“你接到了几只鸽子?”
“两只,”卓东来说,“两只鸽子,两段信。”
“哪两段?”
“第一段和最后一段。”
“刚才你说的当然是第一段,”司马超群问,“最后一段呢”?
“最后一段已经是结局了,只写了几行,”卓东来说,“我可以念给你听。”
他果然立刻就一字不漏地念了出来:“这一战共计死二十三人,重伤十九人,轻伤十一,死伤不可谓不惨,战后血腥之气久久不散,街道被血洗,唯朱猛与高渐飞都能幸存无恙。”
卓东来念完了很久,司马才长长叹息。
“死的人比重伤的多,重伤的比轻伤的多,这一战的惨烈也就可想而知了,”
“是的。”卓东来淡淡地说,“由此可见当时并不是没有人出手。”
“当时那条街就好像一大包还没有引发的火药,只要有一个人敢出手,这个人就会变成火药的引子,而且已经被点着了,”司马说,“所以当时只要有人敢出手,那一大包火药立刻就会炸起来,把朱猛和小高炸得粉身碎骨。”
“是的。”卓东来说,“当时的情况确实是这样子的。”
“但是朱猛和小高现在还活着。”
“是的。”卓东来说,“他们两个人确实还没有死。”
“以他们两个人之力,怎么能拼得过那些人?”
“他们不是两个人,是三个。”
“还有一个是谁?”
“是钉鞋。”
“钉鞋?”
“钉鞋并不是一只钉鞋,”卓东来说,“钉鞋是一个人的名字。”
“他的武功怎么样?”
“不怎么样。”
“但是你却好像很尊重他。”
“是的,”卓东来立刻承认,“对有用的人我一向很尊重。”
“他有用?”
“非常有用,也许比朱猛门下其他的弟子加起来都有用。”
“是不是因为他随时都可以为朱猛去死,”
“死并不是件困难的事,他也不会随时为朱猛去死,”卓东来说,“只要朱猛活着,他一定也会想法子活下去,因为他要照顾朱猛,他对朱猛就好像一条老狗对他的主人一样。”
卓东来冷冷地接着道:“如果他随时都想为朱猛去拼命,这种人也就不值得看重了。”
司马超群忽然笑了,大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我非常明白。”卓东来冷冷地看着他,冷眼中忽然露出种比刀锋更可怕的愤怒之色,忽然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二
天色阴暗,窗外又传入雪花飘落的声音,一种只有在人们十分寂寞时才能听得到的声音。
司马的笑声早已停顿,眼中非但全无笑意,反而显得说不出的悲伤。
他听见了雪花飘落的声音,却没有听见他妻子的脚步声。
因为吴婉走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喝酒。
吴婉悄悄地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她从未劝阻他喝酒,因为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也是个贤慧的妻子,她知道有些事情是谁都无法劝阻的。
只不过今天和平时有一点不同,今天她居然也开始喝酒了,而且喝得很快。
直到她开始要喝第三杯的时候,司马才回过头去看看她。
“现在好像还是早上。”
“好像是的。”
“你好像已经开始在喝酒了。”
“好像是的。”吴婉轻轻地回答。
她是个温柔的妻子,非常非常温柔,对她的丈夫一向千依百顺,就算在心里最难受最生气的时候,说话也是轻声细语,从来没有发过脾气。
可是司马超群说道:“你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一大早就开始喝酒。”
他问他的妻子,“今天你为什么生气?”
吴婉没有回答,也没有开口。
她在默默地斟酒,为她的丈夫和她自己都满满地斟了一杯。
“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你是为卓东来,”司马说,“你看不惯他对我说话的那种样子?”
吴婉沉默,默认。
“可是你也应该知道他平时不是这个样子的,今天他在生气,”司马说,“因为今天我一直在他面前夸赞小高。”
他眼中忽然又露出了充满讥消的笑意:“他一直不喜欢我在他面前夸赞别人是个好朋友。”
吴婉居然开口了。
“难道他是在吃醋,”她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些,而且也充满了讥诮,“连我都没有吃醋,他凭什么吃醋?”
吴婉一向温柔,非常温柔,可是现在她已经喝了五杯酒。
她喝的是司马平时最常喝的酒,司马平时喝的都是烈酒,最烈的酒。
一个平时很少喝酒的女人,忽然一下子喝了五杯烈酒之后,不管说什么话,都是值得原谅的。
—个平时很少喝酒的男人忽然喝下五杯烈酒,说出来的话也同样值得原谅。
所以司马笑了。
“你本来就在吃醋,你一直都在吃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