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合集-第31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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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车上的老妇,却仍动也不动。卓长卿冷哼一声,跨前半步,双臂斜斜划了个半圈,突然电也似的当胸推出,口中喝道:“姓温的,十年之前,始信峰下的事你忘了吗?”
掌风虎虎,余锋所及,立在车辕旁的红裳少女身上,竟都不觉泛出一阵寒意,身上的衣衫也被震得飞扬了起来。
那红裳老妇双目仍未睁,身形亦未动,但一双本已落在缎垫上的长袖,却“呼”的一声,反卷了起来,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卷向卓长卿的双掌。
卓长卿大喝一声,双掌一翻,不避反迎,五指箕张,电也似的抓向那两只长袖。
他双手这一翻、一抓,看似平淡无奇,其实却快如奔电,劲透指端,正是淮南鹰爪门中登峰造极的手法,就算淮南鹰爪门当今的掌门人亲自使出这招来,也未必能强胜于他。方才在城垛上,他便以这同样的手法,撕落了那绝色少女的一双罗袖。
此刻他立在地上,又是全力而发,劲力更何止比方才强了一倍,原想只一招就要将这老妇的长袖扯落,哪知这双长袖生像是长了眼睛似的,突然一伸一缩,竟自从他双掌中穿了过去,袖脚笔直地扫向他胸前的乳泉穴上。
卓长卿心头一凛,拧身错步,唰的向后退出五步,却见那老妇冷笑一声,道:“你们还不给我把这小子拿下来!”
长袖一缩,又自落在垫上,立在车辕两侧的四个少女,却突然掠向卓长卿,四柄银白的羽扇,分做四处,却在同一刹那间向他拍了下去。
卓长卿双目已赤,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此刻正好整以暇地坐在自己面前,十年郁积在心中的仇恨,此刻便像山洪似的爆发了出来,双臂一圈,已在这四个手持羽扇的红裳少女的四只玉腕之上,各个划出一掌。
四个红裳少女万万想不到,这少年的招式竟是如此之快,玉腕一缩,各自后退一步。
卓长卿大喝一声,并不追击,却又向车上的老妇扑了过去。
哪知他身形才展,已有五根青竹并排向他点了过去,当中三根点向他前胸华盖、璇机三处要穴,旁边两根出手的部位更是刁钻,虽是落空而出,却生像是等着他身子自己送上去似的。
卓长卿嘿嘿冷笑,根本未将这五根青竹放在心上,双掌一扬,又是“呼”的一声,面前的三根青竹便电也似的退了回去。
他掌力尚未使尽,身后却是同声袭来,他头也不回,反手一掌,哪知方才点向他身侧的两枝青竹,此刻却实地向内一圈,宛如两条飞驰而来的青蛇,噬向他左右两肋之下。
他心中一动,知道自己此刻已落入人家配合得十分巧妙的阵式中。这些少女的武功虽不可畏,但自己若被这阵式困住,再要想脱身出来,确是大为不易。须知他动手经验虽不太多,但司空老人十年的教导,却使得他在对付高手时情况的判断,大异常人。
但此刻却容不得他多加思索。他身躯一拧,方自避开身侧的两条青蛇,那四柄其白如雪的羽扇,便又四面八方地拍了过来。
漫天扇影之中,还夹杂着根根青竹,只要他身法稍有空隙,这些青竹便说不定会点在他身上哪一处重穴之上。
岑粲负手而观,此刻也已确定这坐在车上的老妇,必定就是那红衣娘娘温如玉,因为普天之下,能够将袖上的功夫练入化境的,除了这诡异毒辣的女魔头外,实在再也找不出别人来。
他眼见卓长卿被那些红裳少女困住,心下大为得意,而且他也看出这些少女所施展的身法,虽和自己在芜湖云宅所遇的相同,但身手配合的巧妙,却又远在那些少女之上,不禁暗道一声侥幸。
起先他还以为红衣娘娘名震武林之霓裳仙舞阵也不过如此,今日一见,才知道他那次不过是较为幸运而已,不但那些少女身手较弱,而且人数也较少,显见是未能发挥这霓裳仙舞阵的威力,是以才被他容容易易地破解了出来。
他暗中忖道:那日我遇着的若就是这些人,只怕那天便已栽在人家手里了。
他虽然骄傲自负已极,但那也只是表面上的神态而已。须知任何骄傲之人,自己心中寻思之际,必也并非一如他表面所显露的。这道理世人皆同,岑粲自然也不例外。
他定睛而视,只见这霓裳仙舞阵之变化繁复,配合巧妙,实令人无隙可乘,心中又不禁大为高兴:“这厮被困在这等阵式里,他武功再好,只怕也抵受不住吧?”
幸灾乐祸之心,使他更往前走了几步,想看得更仔细些。
哪知被困在阵里的卓长卿,情况并不如他所想像的不堪。此刻他虽已采取守势,但精妙的步法和凌厉的掌风,却使得那四柄羽扇、十四枝青竹,空自舞起满天舞影,却也无法逼进他身前半步。但一时半刻,他却也无法脱身而出。
这时岑粲不觉间,已行近那辆香车之侧。哪知身侧突然响起了一个尖锐而刺耳的声音,喝道:“住手。”
声调虽不甚高,但岑粲耳中却为之生出一种震荡的感觉,仿佛有人用支极尖锐的针,在他耳中戳了一下。
那些红裳少女身形本自旋舞不息,但喝声方住,岑粲只觉眼前一花,漫天红影缤纷,这些红裳少女竟都四下飘了开去,在卓然而立的卓长卿四侧,围成一道圆圆的圈子。
回目一望,只见那红裳老妇,缓缓自车上站了起来,双目一睁,神光炯然,她面上那种衰老之气,竟为之一扫而空。
卓长卿微微一怔,却见这老妇缓缓走到自己身前来,枯瘦的身材在宽大的衣衫中,宛如一根枯竹。
她缓缓而行,衣衫的下襟一直拖到脚面,使她看来有如蹑空而行。卓长卿心中不知怎的,竟突然泛出一阵无法说出的寒意,微一定神,方待开口,哪知这老妇已森冷地说道:“方才你说什么?”
卓长卿一挺胸膛,大喝道:“我问你十年前始信峰下的血债,你可曾忘了?”
这老妇利如鹰隼的目光,像利箭般在卓长卿身上一扫,冷冷地又说道:“那么你就是那姓卓的后代了?”
卓长卿道:“正是。”
哪知道老妇目光一瞬,竟突然仰天长笑起来,笑声有如枭鸟夜啼,令人难以相信这枯瘦而衰老的妇人,怎能发出如此高亢的笑声来。
笑声一顿,那被笑声震得几乎摇摇欲坠的枝叶,也倏然而静,却听这老妇已自缓缓道:“这数十年来,死在我手下之人,何止千数,我正自奇怪,怎么这些人的门人后代,竟从无一人来找我复仇的,哪知道——嘿嘿,今日却让我见着了一个。”
目光一侧,又自望着岑粲喝道:“你又是谁?是否也是帮着他来复仇的?”
岑粲心中一凛,走前三步,躬身一礼,道:“晚辈和此人不但素不相识,而且——”
那红裳老妇冷哼一声,森冷的目光,凝注在他面上,接口道:“如此说来,你站在旁边,是存心想看看热闹的了?”
语声虽是极为平淡,但岑粲听在耳里,却觉一股寒意,直透背脊,倨傲之气为之尽消,怔了半天,方自恭声答道:“晚辈和此人有些过节未了,是以——”
哪知那红裳老妇不等他话说完,又自接口道:“你是否想等他与我之间的事情了后,再寻他了却你与他之间的过节?”
岑粲微一颔首,却见她又纵声狂笑起来,一面说道:“好极,好极,看不出你年纪轻轻,倒还聪明得很——”
她话虽只说一半,但岑粲正是绝顶聪明之人,当然已了解她话中的含意,是说等会根本无须自己动手了,卓长卿已再无活路,自己岂非捡了个便宜。目光一转,却见这红裳老妇目光又凛然回到卓长卿的身上,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来,一整头上鬓发,缓缓向他逼近了去。
一阵风吹动,岑粲身上似乎觉得有些寒意。他知道刹那之间,此地便要立刻演出一场流血惨剧了。
卓长卿只觉心中热血奔腾,激动难安。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等待这与仇人相对的一刻,于是十年的积郁,此刻便如山洪般的爆发出来。
只是多年之锻炼,却使他在这种情况下犹能保持镇静,因为他知道,此刻正是生死存亡系于一线之时,自己若能胜得了这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朝得报,心中便再无牵挂之事,否则,这丑人温如玉也决不会放过自己。
他努力地将心中激动之情,深深压制,抬目而望,只见那丑人温如玉也正在凝视着自己,一面不住点首道:“你这小孩子倒是长得有几分和那姓卓的相像,只是比他——”
卓长卿见这丑人温如玉此刻竟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生像是根本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又听得她提及自己的父亲,说话之时,神态自若,就像是说起自己的知交故友一样,哪里像是在说一个被她残害之人。
他更是悲愤填胸,暗中调匀真气,只待出手一击,便将她伤在掌下。
哪知红衣娘娘温如玉话说到一半,语声突然一顿,身形毫未作势,只见她宽大的衣袂向左一扬,便电也似的朝立在右边的岑粲掠了过去,伸出右掌,倏然向岑粲当胸抓去。
岑粲心安理得地站在一边,正待静观这玄衫少年的流血惨剧,哪知这红衣娘娘竟突然向自己掠了过来,心中不由大惊,方待拧身退却,先避其锋,哪知这红衣娘娘看来虽枯瘦衰老,身法却快如飞矢,又是在岑粲万万料想不到的时候出手,岑粲身形还未来得及展动,前胸的衣襟,已被一把抓住。
他片刻之间,一连两次被人家抓住前胸的衣襟,虽说两次俱为自己意料不到,是以猝不及防,但终究是十分丢人之事,心中羞恼交集。眼看这红衣娘娘的目光,冰冷地望着自己,既怯于她的武功,又怯于她的声名,便不敢贸然出手,只得惶声问道:“老前辈,你这是干什么?”
红衣娘娘温如玉阴恻侧的一笑,缓缓说道:“十年之前,黄山始信峰下,你是否也是在场的人其中之一?”
岑粲心中一凛,十年前的往事,闪电般的在心头一掠而过——
那时他还是个年龄极幼的童子,虽然在豪富之家,但却一直得不到父母的欢心,他天性偏激,也就越发顽劣,应该入塾念书的时候,他却偷偷地跑到荒坟野地中去独自嬉戏。
哪知,一天却有个羽衣星冠的道人,突然像神仙似的自天而降,问他愿不愿意离开家庭,去学武功。他一想父母对自己本无情感,自己留在家里也毫无意思,倒不如学得一身本事,也像这道人一样的能在空中飞掠,那该多有意思,便毫不考虑地一口答应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道人便是名震武林的万妙真君,便和另两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跟着他一起到了黄山。
于是十年前黄山始信峰下那一幕惊心动魄的往事,此刻便又历历如在眼前。
飞扬的尘砂,野兽的嘶鸣,气魄慷慨的中年汉子,温柔美丽的中年美妇,跟在他们身侧的幼童,和自己的师父见着他们时,面上显露的神情,便也一幕幕自眼前闪过。
他想起那骨瘦如柴的红衫妇人,貌美如仙的天真女童,和最后发生的那一段惨剧,再看到眼前这玄衫少年对这红衣娘娘的神情,不禁心中大为恍然,忖道:“原来这玄衫少年便是十年前,跟在那中年美妇身侧的孩子,这红衣娘娘便是杀死他父母的仇人。”
又忖道:“那三幅画卷中的美女之像,便是方才在城墙上所见的绝色少女,而这绝色少女,想必就是十年前那貌美如仙的绝色女童了。难怪我见着那幅画时,便觉得十分眼熟,原来竟是这么回事。”
卓长卿方才见那丑人温如玉竟陡然舍却自己,而向那黄衫少年出手,心中方自一怔,但听到温如玉冷冷向那黄衫少年问出来的话之后,心中也不禁恍然而悟,忖道:“原来这黄衫少年就是十年前始信峰下的黄衫童子。”
便也想到自己方才所见的绝色少女,必定就是那娇美女童,不禁暗叹一声,又忖道:“造化安排,的确弄人,十年前在那小小一片山崖上的人,经过十年之久,竟又聚集一处。”
他却不知道造化弄人,更不止于此,非但将他们聚做一处,更将他们彼此之间的情仇恩怨,密密纠缠,使得他们自己也几乎化解不开哩。
那红衣娘娘一把抓住岑粲,却见他竟呆呆地愕住了,眼中一片茫然,竟不知在想着什么,亦是大为奇怪,冷叱一声,又自喝问道:“你可是那万妙真君的弟子?哼哼,你那师父一生奸狡油猾,想不到收个徒弟,也是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岑粲微一定神,吭声道:“家师正是万妙真君。晚辈常听家师说起老前辈来,说他老人家和老前辈是多年深交。此刻老前辈如此对待晚辈,却叫晚辈好生不解。”
那丑人温如玉突又仰天长笑起来,长笑声中,连声说道:“多年深交,多年深交——”
笑声突然一顿:“好个多年深交!十数年来,便宜的事都让他占尽了。十年之前,我和那姓卓的无怨无仇,都是为了这个多年深交,才——”
她语声突又一顿,转过头去,向卓长卿森冷地说道:“我说我的,不关你的事。你爹爹的确是我杀的,你要报仇,只管冲着我来好了。”
目光再次转向岑粲,指道:“自从那日之后,你师父又不知算计了我多少次。我只道是天下奸狡之人,再也莫过于万妙真君的了,嘿嘿,哪知你这小鬼,也比他差不多少。我问问你,你方才既说与这姓卓的后人素不相识,怎么又说和他有着过节未了?你和这素不相识之人究竟有什么仇恨,你倒说给我听听看。”
岑粲不觉为之一怔,暗问道:“我和这姓卓的有何仇恨?”
却连自己也回答不出。须知他对卓长卿极为妒恨,但这种妒恨又岂能在别人面前说出来,又怎能算得上是过节呢?
红衣娘娘温如玉望着他面上的神情,冷笑一声,又道:“你心里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快跟我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否则——嘿嘿!”
手腕一紧,几乎将岑粲离地扯起。
岑粲剑眉一轩,抗声道:“晚辈所说句句俱是实言,晚辈素仰老前辈英名,又怎会对老前辈怀有不轨之心——”
话犹未了,蓦然欺身一进,指戳肘撞,双手各击出两招,左腿也同时飞起,横扫温如玉右膝。
温如玉不禁为之一惊,再也想不到这少年会斗胆向自己出手,而且招招狠辣,无一不是击向自己要害。她武功再高,也不能不先图自救,手腕一松,错步仰身,倏然滑开数步。
岑粲胸前一松,亦自拧身错步,退出一步。须知他乃十分狂傲之人,虽对红衣娘娘有所怯惧,但心下亦大为气愤,此刻见自己微一出手,便使得她不得不放松手掌,不禁冷笑暗忖:原来她武功也不过如此。
怯惧之心,为之大减,双手一整衣衫,又道:“老前辈口口声声讥嘲辱骂于我,实不知是何居心。家师纵然对老前辈有不是之处,但家师并未死去,老前辈却也不该将这笔帐算在晚辈身上呀!”
言下之意,自是暗讥这丑人温如玉只知以上凌下,以强凌弱,却不敢去找自己的师父算帐。
如此露骨之话,温如玉怎会听不出来。岑粲目光凝注,心想她必定又要仰天狂笑,或是暴跳如雷。哪知道望了半晌,这诡异毒辣的女魔头面上,不但连半丝表情都没有,而且目光黯淡,像是正在想着心事,又像是根本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