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合集-第3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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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舌剑林佩奇说道:“孙兄到底在江湖的时日还短,连这武林中盛传的事都不知道。七十年前,残金毒掌与当年使剑第一名手剑客萧明比试剑术,剑客以“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赢得他半招,但也没能伤得了他,哪知此人却一怒,自行断去右手的拇、中二指,声言从此不再使剑,至于此人左臂之缺,据说是被东海三仙中的悟真子所断,但其中真相,却无人知道。
东海三仙,近五十年来,已不履人世,存亡俱在未可知之数,唉,除了东海三仙之外,又有谁能制得住他呢!”
始终沉默着未发一言的铁指金丸韦守儒突说道:“若是剑客的后人能改变五十年来不管世事的作风,此次也许能稍挽江湖的劫运,但萧门中人一向固步自封,恩仇了了,除非有当年剑客手刻的竹木令,才能请得动他们。”
他转首向龙舌剑问道:“林兄侠踪遍及宇内,可知道今日武林中人有谁还持有竹木令的,或可设法一借?林佩奇沉吟了半晌,说道:“当年剑客的竹木令,一共才刻了七面,百年来流传至今,就是还有剩下,也必为数不多了。何况这种武林异宝,所持之人,必是严密保藏着,不待自身事急,谁肯拿出来借与别人?”
大家又沉默了半晌,金刚掌司徒项城站起身来,说道:“小弟此时实是心乱得很,郭二弟眼看就要丧命,八十万两官银也无望复得,想不到镇远镖局数十年来辛苦创立的基业,从此毁于一旦,就是小弟,唉!怕也要毁在这件事上,小弟心中无主,真不知该怎么应付此事才好,诸位与小弟都是过命的交情,想必能了解小弟的苦衷,小弟此刻得先回家去料理此事,还得设法赔这八十万两银子。”
他惨然一笑,又道:“小弟就是鬻妻典子,也得赔出这八十万两银子,然后小弟豁出性命,也要与这残金毒掌周旋一下。”
他话说至此,诸人心中也俱都惨然,尤其是铁指金丸韦守儒与劈挂掌马占元,看着镇远镖局的前车之鉴,自己的镖局又何尝再能维持多久,更是心事百结,无法化解得开。
诸人正自唏嘘无言,门外突有咳嗽声,司徒项城厉声问道:“是谁?门外答道:“是我。”一个伙计推门走了进来,手中持着一张纸柬,躬身说道:“隔壁有位公子,叫小的将这张字条交给司徒大爷。”
司徒项城眉心一皱,接了过来,纸上只有寥寥数字,司徒项城一眼看完,脸上突现异色,对店伙说道:“快去回复那位公子,说是司徒项城立刻便去拜望,请那位公子稍候。”
店伙应声去了,司徒项城转脸对诸人说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想不到我等自思无望得到之物,无意中却得到了。”
他将纸柬交给林佩奇,又道:“这岂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吗?”
林佩奇接过一看,见上面写得好一笔赵字,看了一遍,笑着念道:“小弟偶闻君言,知君欲得竹木令一用,此物小弟却是无意中得之,不嫌冒昧,欲以此献与诸君。”他目光一抬,说道:“这真是太巧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此时,那店伙又进来说道:“邻室公子此刻就在门外,问司徒大爷可容他进来拜见。”
司徒项城忙道:“快请进来。”
他正待出门迎接,门外已走入一个身着华丽衣裳的少年,当头一揖,笑道:“小弟无状,作了隔墙之耳,还请诸君恕罪。”
诸人忙都站了起来,司徒项城拱手道:“兄台休说这等话,兄台如此高义,弟等正是感激莫名,兄台如此说,岂非令弟等无地自容了吗?”
那少年一抬头,只见他双眉斜飞入鬓,鼻垂如胆,的确是一表人材,惟有脸上淡淡的带着一种奇异的金色,而且双目带煞,嘴唇稍薄,望之略有冷削之气,但谈笑之间,却又令人觉得他和气可亲。
那少年又朗声笑道:“阁下想必就是名闻武林的金刚掌司徒大侠,小弟久闻大名,常恨无缘拜识,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之龙,小弟虽是个无用书生,平日最钦佩的却是笑傲江湖,快意恩仇的武林豪士,今日得以见到诸位,真是平生一大快事。”
司徒项城谦谢了几句,客气地招呼着他坐了下来,将座上诸人一一为他引见了。
那少年自称姓古,名浊飘,是个游学士子。古浊飘口若悬河,胸中更是包罗万象,天南地北,三教九流,仿佛都知之甚详,而且口角生风,令人听之不觉忘倦。
但司徒项城心中却急得很,只望他提到那竹木令。古浊飘眼角一转,已知他心意,笑道:“小弟日前偶游江南,无意之中帮了一个落魄世家的大忙,那人却送了小弟一块木牌,说是小弟浪迹天涯,此物大是有用,小弟问他那是何物,那人才告诉小弟此木牌便是他家世代相传下来的竹木令,其先祖得自剑客,对小弟之举无以为报,就将它送与小弟。”
他笑了一笑,又道:“但小弟只是个游学的书生,与武林中素无恩怨,而且小弟孤身飘泊,身无长物,绿林中的好汉,也不会来打小弟的主意,得此至宝,却苦无用处,想不到今日却凭着此牌,结交到如许多素所仰慕的侠士,真教小弟太高兴了。”
说罢,他仰首一声长笑,笑声清越,但却带着一种难以描绘的冷削之气,坐在椅上的青萍剑郭铸,听了这笑声,突然面现惊慌之色,双手一按椅背,想挣扎着坐起来,但他身中当世掌法中至毒至狠的残金掌,全仗着数十年来从未间断的修为,才挣扎到现在,此时微一用力,但觉内腑一阵剧痛,肝肠都像已全断,狂叫一声,倒在地上气绝死去。
诸人俱都又是大惊,司徒项城与他数十年生死与共,自然是最伤心,扑上去抚着他的尸身,顾不得一切,竟失声哭了起来。
诸豪亦是神伤不已,那古浊飘望着这一切,脸上突然泛起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其中所包含的情感,复杂得连他自己也解释不出。
但是这表情在他脸上,只是一闪而过,在场诸人绝不会注意到他这一闪而没的表情,何况就是注意到了,也无法了解其中的意义。
龙舌剑林佩奇以手拭目,黯然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司徒兄请别太难过,这当前的危机,还待司徒兄为大家解决,若是您不能振作起来,那大家更是不堪设想了。”
龙舌剑林佩奇与司徒项城亦是友情深厚,是以他才这么说,司徒项城虽是悲伤非常,但他究竟闯荡江湖多年,那种特有的镇静和果断,都不是常人所能比拟的,闻言忙收敛了情感,站起来向古浊飘一揖到地,说道:“兄台仗义援手,将武林中视为异宝的竹木令慷慨借与小弟,因此兄台不仅是小弟一人的恩人,就是天下武林同道,也会感激兄台的。”
古浊飘忙也还着礼,一面伸手入怀,取出一块木牌,想是因年代久远,已泛出乌黑之色,说道:“兄台的话,小弟万万不敢当,这竹木令,就请兄台取去,小弟虽然无能,但若有用得着小弟之处,在所不辞,只是兄台千万要节哀。”
司徒项城谨慎地接了过去,仔细望了一眼,只见那木牌上细致地刻着一个背插长剑的长衫文士,负手而立,果然是昔年剑客威镇天下的竹木令,遂说道:“兄台既是如此,小弟也不再说感激的话了。”
他转首又向龙舌剑林佩奇说道:“如今事已如此,一刻也耽误不得,林兄赶快拿着此令,往江苏虎丘去求见剑客的后人飞英神剑萧旭,求他看在同是武林一脉,出手相助,共挽此武林浩劫。”
龙舌剑应声接了,司徒项城又道:“路上若遇到江湖同道,也将此事说出,请他们到京师来共同商量一个办法,须知残金毒掌一出,便是武林中滔天大祸,单凭萧门中人,怕也未见得能消弭此祸,此事关系天下武林,绝不是一个小小镇远镖局的事,林兄千万要小心。”
龙舌剑林佩奇说道:“事不宜迟,小弟此刻便动身了。”说着他向众人告辞,又向古浊飘道:“古兄若无事,千万留在京师,小弟回来,我要同古兄多亲近。”说罢便匆匆去了。
司徒项城又向保定双杰道:“两位能否将令叔的侠驾请来,昔年华山之会,令叔与先父俱是为首之人,若能请得他老人家来,那是再好没有了,只是闻得令叔亦久已不闻世事,不知道他老人家……”
孙灿抢口说道:“家叔虽已归隐,但若闻知此事,绝不会袖手的。”
司徒项城道:“那是最好的了,此间若有天灵星来主持一切,小弟就更放心了。”
古浊飘一听“天灵星”三字,眼中突然现出夺人的神采,望了保定双杰一眼,孙灿只觉他目光锐利如刀,暗忖道:“此人一介文弱书生,眼神怎的如此之足?看来此人大有来历,必定还隐藏着些什么事,但他既然仗义援手,隐藏着的又是什么事?”
司徒项城扶起青萍剑的尸身,替他整好衣冠,目中不禁又流下泪来。
古浊飘面上又闪过一丝奇异的表情,暗忖道:“别人杀了你的兄弟,你就如此难受,但你杀别人时,心中又在想着什么呢?”
但是这念头不过是隐在心底而已,别人又怎能知道呢?事既已了,大家就都散去,司徒项城虽然心乱如麻,但仍未忘却再三地感激着古浊飘,并且请他无论如何要常到镇远镖局去。
夜色更浓,金刚掌司徒项城伴着青萍剑的尸身,感怀自己的去处,不禁唏嘘不已。
但正如古浊飘所想的,当他杀着别人时,心中又在想着什么呢?武林中恩仇互结,彼此都是在刀口上舐血吃的朋友,是非曲直,又有谁能下一公论呢?孙灿蒙蒙地躺在床上,晚上他所听到的和见到的一切,此刻仍在他心里缠绕着。
夜静如水,离天亮不过还有一个时辰了,他听到邻室的弟弟孙琪,已沉重地发出鼾声,但是他睁着眼,仍没有睡意。
他的叔叔天灵星孙清羽,昔年以心思之灵敏,机智之深沉,闻名于天下,他自幼随着叔叔,心灵远虑,大有乃叔的作风,而且先天也赋有一种奸狡的禀性,远不及他弟弟的忠厚。
此刻,他心中反复地在思量着一切,现在武林中浩劫将临,正是他扬名立身的机会,他甚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来期待着事情的来临。
窗子关得严严的,窗外的风雪更大,但一丝也透不进来,他想道:“武林纵有滔天大祸,我只要明哲保身,不闻不问,又与我何干?这不正如窗外风雪虽大,我却仍然安适地眠在被窝里一样?”
于是他笑了,但是他的笑并未能持续多久,突然,窗子无声地开了,风雪呼的吹了进来,他正在埋怨着窗子未关好,一条淡黄色的人影,比风雪还急,飘落在他的床前。
那种速度,简直是人们无法想像的,孙灿陡然一惊,厉声问道:“是谁?”
那人并没有回答,但是孙灿已感觉到他是谁了,虽然他不愿相信他就是残金毒掌,但那人淡金色没有左袖的衣衫,没有一丝表情,若不是两只眼睛仍流动着夺人的神采,直令人觉得绝非活人的面容,孙灿已确切地证实了他自己的感觉。
那人望着孙灿所显露的惊惧,冷冷地笑了起来,但是他的面容,并未因他的笑而生出一丝变化,这更令孙灿觉得难以形容的恐怖。
孙灿多年来闯荡江湖,出生入死的勾当,他也干过不少,这种恐惧的感觉,却是他第一次感觉到的,但是他并未忘却自卫的本能,即时猛一用力,人从床上窜了起来,脚化双飞,左脚直踢那人的小腹,右脚猛踹那人期门重穴。
这正是北派谭腿里的煞招“连环双飞脚”,他原以为这一招纵不能伤得了此人,但总可使他退后几步,那时他或可乘机逃走。
那人又是一声冷笑,脚步一错,极巧妙地躲开了此招,右掌斜斜飞出,去势虽不甚急,但孙灿只觉得躲无可躲,勉强收腿回挫,但是那掌已来到近前,在他胸腹之间轻轻一按。
他只觉得浑身仿佛得到了一种无上的解脱,然后便不再能感觉到任何事了。
望着他的尸身,那人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像是“有些歉意”的神情,身形微动,便消失在窗外的风雪里。
这是第二个丧在残金掌下的成名英雄。
这更加深了群豪对残金毒掌的恐惧和愤恨,也加速了天灵星孙清羽的到来。
不到几天,北京城里群豪云集,光是在江湖上已成名立万的英雄,就有二十余人,其中最享盛名的有天灵星孙清羽、八步赶蝉程垓、金刀无敌黄公绍和江湖后起之秀中最杰出的高手入云神龙聂方标。
金刚掌司徒项城打着精神来应付着这些武林豪客,但是龙舌剑林佩奇仍毫无消息,却令他着急,直到第一天南来的武林中人告诉他,江南武林已传出江苏虎丘堡已有萧门中第四代弟子里,最出类拔萃的玉剑萧凌北上,司徒项城才稍稍放下心来。
数十年来从来不曾参与武林恩仇的萧门中人,此次居然破例,司徒项城这才将巧得竹木令的事说出。
于是古浊飘也成了群豪们极愿一见的人物,但自从西来顺一别,古浊飘便如石沉大海,没有了消息,司徒项城奇怪着,他究竟是什么人?到哪里去了,会不会再现踪迹呢?这问题自然除了古浊飘之外,谁也无法解答。
这天黄昏,风雪稍住,金刀无敌黄公绍拉了铁指金丸韦守儒和八步赶蝉程垓一起到城北的鹿鸣春去吃烤鸭,三人喝得醉醺醺地出来,也不坐车,也不骑马,冒着寒在街上蹓跶。
三人年纪虽大,豪兴仍存,三杯烧刀子下了肚,更仿佛回到少年时啸傲江湖,驰骋江河的劲儿,高谈阔论着当年的恩仇快事和风流事迹。
风雪虽住,但僻静的路上一入夜便绝少人行,此时远处却有马蹄踏在冰雪的声音传来,那马越来越近,马上是个穿着鲜红风氅的少女,东张西望地像是在寻找着途径。
黑夜中虽看不清这少女的面目,但却仿佛甚美,金刀无敌少年时本是走马章台的风流人物,此时见了这少女便笑道:“若是小弟再年轻个十岁,定要上去搭讪,管保手到擒来。”
那少女见有人说话,柳眉一竖,看了他们一眼,见是三个已有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心想讲的未必有关自己,便未在意。
哪知程垓见了,却哈哈笑道:“怎么,老哥哥,咱们年纪虽大,但是无论说卖相也好,说标劲儿也好,比起年轻小伙子,可绝不含糊。你看人家大姑娘不是向咱们飞眼儿了吗?”
金刀无敌也笑个不住,铁指金丸平日虽很沉稳,但此时多喝了两杯,也胡言乱语了起来,凑趣说道:“这就叫做‘姜是老的辣’,真正识货的小妞儿,才会找着咱们呢!”
那少女忍着气,听了半天,才确定他们在说自己,微勒缰绳,停住了马,娇嗔着问:“喂,你们在说谁呀?”
金刀无敌祸到临头,还不知道:“大姑娘,我们在说你呀!”
那少女平日养尊处优,哪曾听到过这种轻薄话?随手一马鞭,抽到黄公绍头上。
黄公绍随便一躲,笑道:“大姑娘怎么能随便打人。”
哪知那马鞭竟会拐弯,鞭稍随着他的去势一转,着着实实抽在金刀无敌的头上。
黄公绍这才大怒,叱道:“好泼妇,真打呀!”
那少女叭的又是一鞭,娇叱道:“非打你不可。”
金刀无敌亦非泛泛之辈,这鞭怎会再让她打中?往前欺身,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