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合集-第3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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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多来,若馨也十余岁了,出落得自是清丽异常,熊倜本是和她们姐妹睡在一起,现在一来因为人都大了些,二来因为熊倜晚上要练功,和她姐妹睡在一起甚是不便,就搬到后舱一间角落里的小房去睡,更是尽夜不息地练着调息之术。
一天清晨,熊倜又溜了出来,到河边去练功,他心里正在想着“天雷行功”里的精微之处,没有注意到前面的船板,一脚踏空,全身将要落水,他本能地往上一提气,哪知却出乎意外地全身似有大力吸引,向上拔高了数尺,他心中一喜,真气一散,却又噗通掉进水里,所幸秦淮乐户不到日上三竿不会起床,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但是从此他却知道自己能练习“苍穹十三式”了。
岁月倏忽,瞬又三年,熊倜已是十四岁了,他削竹为剑,学剑已有三年,“苍穹十三式”已能自由运用,“天雷行功”却未见进步,他除了觉得自己运气时,体内雷响较前稍大之外,但每每练到紧要关头,体内真气总不能融而为一,心里懊恼已极。
若馨也已十五了,江南春早,十五岁女孩已经长得像个大人了,渐渐地,她对熊倜形迹上变得生疏起来,可是在内心的情感上,却对他更是关怀。
这天清晨,熊倜又到了岸边练功,当他正在运气,将体内真气通到剑尖上发出时,忽觉肩上有人一拍,他一惊之下,本能地反手一剑,剑势上挑,虽是竹剑,但在熊倜手里运用,已可斩敌伤人。
熊倜剑方刺出,忽觉右胁一软,浑身真力俱失,手里的剑也同时失去,竟似他将剑交给别人一样,他尚未有任何动作,眼前一花,多了一条人影,冲着他冷冷地说:“你的剑法是谁教给你的?”
熊倜大惊之下,定眼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一个似人似鬼的怪物,通体纯白,非但衣履是白的,就连头发,眉毛也全是白的,脸色更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是刚从坟墓里跑出来的。
熊倜强煞也只是个十四岁大的孩子,见了这种形同鬼魅的角色,吓得转身就跑,哪知他人刚纵出,浑身又是一软,又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点了一下,叭的一声,落到地上,跌得臀部隐隐作痛。
那人根本未见走动,人却移了过来,还在冷冷地说:“你的剑法是谁教给你的?”
那人问过之后,即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熊倜伏在地上调息了一会.猛地腰、腿、肘一齐用力,人像弹簧般弹了起来,往前一窜,就是三四丈,他满以为这次定可逃出了,哪知他脚尖刚一沾地,那怪人却又正正地站在他面前,他毫不考虑,双臂一振,人往上直拔上去,哪知那怪人也同时随他拔起,完全同样快慢,他拔到哪里,那怪人也拔到哪里,只要熊倜往前看,那怪人冷而苍白的面孔总是赫然在他眼前。
熊倜不禁急了,连人带头,向那怪人撞去,那怪人却不躲闪,眼看即可撞上,哪知那怪人却随着他的来势向后飘了开去,熊倜力量用完,他也跟着停止,仍是保持着刚才的距离。
熊倜东奔西窜,却始终逃不过那怪人,他想到自己苦练五年,第一次碰到的人,非但打不倒他,竟连逃都逃不出去,这样怎能谈到报仇雪恨,不禁坐到地上哭了起来。
那怪人本是坚冰般的面孔,看见熊倜哭了起来,却开始起了变化,接着浑身扭动,像是不安已极,却极力忍耐着的样子。
熊倜哭了一会儿,想起戴梦尧临死前对他讲的话,哭得更伤心,那怪人似乎忍耐不住,也坐到地上,跟着熊倜哭了起来,而且哭得比熊倜还要伤心。
原来那怪人本是孤儿,出生后就被抛在居庸关外的八达岭上,却被产在深山里的一种异种猴子捡了去,喂以猴奶,那怪人长大后跟猴子一样,满山乱跑,遍体长着粗毛,吱吱喳喳地说着猴语,有一天被一个游山的剑客发现,把他带了回去,用药水把他遍体的毛皮去了干净,授以武技,而且还替他起了个名字叫做侯生。
那剑客在八达岭一呆十年,传得侯生一身本领,侯生本就生有异禀,内外功夫学起来比别人事半功倍,出师后即常到关内游侠,不论黑白两道,只要惹他不顺眼,他就把人家弄死,而且行踪飘忽,轻功高得出奇,无人能奈得他何。
后来他年纪大了,渐渐懒得走动,就娶了个太太在八达岭隐居起来,星月双剑的师傅那时在青龙桥隐居,两人都是武技高强性情孤癖的老头,一谈之下,竟是非常投缘。
侯生内外功俱都已臻绝顶,几乎已是不坏之身,可是却最怕听见人哭,只要有人一哭,他也会跟着哭了起来,而且哭的时候武功俱失,和常人完全一样。只是江湖人士从未有在他面前哭过的,故也无人知道他的短处。
可是侯生晚年娶的这位太太却最好哭,她一哭侯生也跟着哭起来,要是别人不停,他也不能停止,后来他太太发现他这个毛病,没事就拿哭来要挟他,弄得他实在不能忍耐,竟逃了出来。
他跑到星月双剑的师父那里,住了好几个月,想到关内一游,星月双剑的师父就托他照顾徒弟,这时刚好星月双剑带着熊倜及格尔沁同逃,他就跟在后面保护,后来在南京城郊陆飞白口发狂言,他一怒之下,冷冷地说句“好大的口气”就不管走了,他却不知道星月双剑都遭了毒手。
他一个人各处游玩了好几年,再回到江南,却听得人说星月双剑已经死了,怎么死的却人言异殊,他这才一急,觉得自己对不起星月双剑的师父。
他也知道星月双剑是带着两个孩子同走的,现在星月双剑已死,他就想找着两个孩子,来补偿自己的歉疚,哪知找了许久,也无法找着。
这天他清晨到莫愁湖去看雾,偶然走到秦淮河边,看见有人正用“苍穹十三式”里的功夫飞渡秦淮,“苍穹十三式”武林中会的人可说绝无仅有,他才“咦”了一声,跟了过去,他看到熊倜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心想也许就是他要找的人,这才跑过去问,他个性奇癖,喜怒无常,看见熊倜想走,就逼着熊倜,哪知熊倜却哭了起来。
熊倜又哭了一会儿,发现侯生也在哭,而且哭的样子很滑稽,不觉噗哧笑了一声,侯生听他笑也不哭了,熊倜觉得好玩,就问道:“喂,怎么我哭你也哭,我不哭你也不哭了?”
侯生两眼一瞪,冲熊倜说:“怎么你哭得我就哭不得呀?”
熊倜见他白发白髯,已是个老头子,但说起话来却像小孩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侯生看到他笑,就站了起来,拍拍白衣服上的尘土,想了一会,问道:“星月双剑是你什么人?”
熊倜笑声顿住,惊异地看了侯生一眼,没有答话,侯生看了看他,觉得他年纪虽幼,但是两眼神光饱满,肤如坚玉,内功已有根坚,遂起了怜才之念,侯生飘忽江湖,辣手毒心,人称毒心神魔,数十年来,从未对人生出如此好感。
停了一会儿,侯生把语声放得和缓,说道:“你不怕,只管说出来,我不会害你的。”
熊倜见他脸上已再没有冷酷之色,突然对他也起了亲切之感,这五年来除了朱家姐妹之外,别人对他都是冷眼相待,侯生虽是行踪诡异,令他害怕,但是现在他语气却在严厉中露出关切,熊倜想到他最敬爱的叔叔也是这种样子,不禁又哭了起来。
侯生见熊倜一哭,急得只是顿脚,但他血液里有了八达岭里异种猿猴的天性,只要看见人哭,自己也不能控制地哭了起来……
熊倜本是聪明绝顶之人,见他如此,心里明白了几分,突然福至心灵,止住了哭,说道:“这位伯伯,我不哭了,只因为我想起死去的戴叔叔,所以才忍不住哭了起来,请你不要怪我。”
侯生道:“戴梦尧是你的师父?”
“是的。”
侯生道:“你把戴梦尧教你的天雷行功练一遍给我看。”
侯生看着他练,脸上竟有喜色,此时突然跑了过去,不知怎的手一伸将熊倜倒提了起来,在他身上一阵乱拍,熊倜只觉浑身舒服,丝毫没有痛苦之感。
他拍打了约有盏茶时候,才将熊倜放了下去,两手扳住熊倜的肩膀,叫熊倜张开嘴来,他也把嘴一张,对着熊倜吹出一股气来,只见有一条宛如实质的气体,投入熊倜的嘴中。
那气体一入熊倜口中,熊倜只觉浑身一冷,有一股寒气在他体内运转,过了一会儿,侯生额上已经见汗,熊倜觉得那股寒气渐渐变得火热,烫得他浑身又痹又痛,可是侯生的两只手像铁箍似的扳住,使他动也动不了。
又过了一会儿,侯生将手一松,已扑地坐到地上,累得气喘不已。
熊倜四肢一松,浑身觉得从未有过的舒坦,看见侯生已在对面瞑目调息,便也坐了下来,试着稍一运气,真气即灌达四肢,融而为一,不禁大喜。
此时天已大亮,阳光升起,照得秦淮河水,粼粼金光,侯生站起来,对熊倜说:“我已为你打通“督任”两脉,此后你练功已无阻碍,等到你练得体内轻雷不再响时,可到居庸关来,你也不必找我,我自会找你的。”说完身形并未见动,人已不见。
熊倜站了起来,心里高兴得无法形容,自思道:“这人怎地如此奇怪?像是和我戴叔叔是朋友,我起先还以为他是鬼呢!”转念又想道:“呀!我连他姓名都不知道,连谢也没谢过他,真是该死,下次见到他……”他正想到这里,忽然白影一晃,侯生又站到他的面前,熊倜不禁大喜,正想跪下,侯生把手一拦,从背后撤出一把形式奇古的长剑,伸手抽了出来,只觉寒气沁人,他把剑套往熊倜手上一递。口里说着:“记着。”就虚空刺了几招剑式,像是毫无连贯,却又剑剑奇诡,熊倜都记了下来。
侯生把剑一收,也往熊倜手上一递,说道:“此剑我已用它不着,你可拿去,只是此剑在江湖上太扎眼,不可轻易显露。”他想了一想,又说道:“此后你如找着你的妹妹,可把我刚刚教你的剑招也教给她,除此之外,你都不能教给任何人,知道吗?”
熊倜赶紧跪了下去,低头说道:“弟子知道。”等到他再抬头,侯生已不见了。
熊倜手里拿着那把古剑,喜爱至极,他仔细看了许久,只见剑把上用金丝缕成“奇天”两字,随手一挥,剑尾竟有寒芒,知是一把宝剑,就站在当地,将侯生教他的剑招,按着方位,练了起来。但却总是觉得招招仿佛不能连贯,运用起来缓慢至极,但他知道,侯生武功深不可测,教他的剑招,必也是武林绝学,所以牢牢记在心里。
熊倜静悄悄地回到船上,船上人尚高卧,他回到他那间仅可容膝的小房舱,将剑收了起来,才出去漱洗,他想到今天的奇遇,心里就高兴,他想:“要是戴叔叔他们还在,看见我这样子,也一定会为我高兴的,今天那位伯伯说我还有个妹妹,我真该死,这么多年来我竟把她忘了,现在不知她怎么样了?真奇怪,为什么以前竟从未想起过她呢?呀!我还记得她那么小,整天只会哭,现在她该也长大了些吧,我真希望以后能找着她,把我全部会的武功都教给她,让她也可以跟我一起去报仇。”
他想着想着,脸上露出了笑容,此时忽然若馨也跑了来,看见熊倜就将脚步一缓,低低地说:“你好早呀!”
熊倜看到她来了,就转头跑开,嘴里说道:“小姐姐早。”
若馨见他走了,也没有叫,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郁。
转瞬又是两年,熊倜早将“天雷行功”练至无声之境界,“苍穹十三式”他更是练得熟之又熟,只是侯生教给他的怪异剑招,他尚未能完全领悟,他本早想走了,但当他看到朱家姐妹时,又仿佛觉得有一条无形的线在系着他,使他不能离去。
等到熊倜十六岁那年,他长得完全像个大人了,聪明人本就多半早熟,何况他自幼练武,身材又高,脸上虽仍有童稚之气,但已无法再在秦淮河的花舫上呆下去,他想了许久,本想就此偷偷溜走,免得难受,但想到若兰七年来的恩情,实是不忍。
终于在一天夜里,船上的人都睡了,他悄悄地跑进朱家姐妹住的那间舱房将若兰叫到船舷旁。
夜已很深,河边寒意甚重,若兰不知有什么事,便跟着熊倜走了出来,问道:“弟弟,你有什么事呀?”
熊倜呆呆地望着她,只见她满脸俱是关切之容,这七年来她终日忧郁,更是清瘦得可怜,而且月移人换在芸芸金粉中,她也没有以前那么红了,熊倜想到就要离开她,心里一酸,眼角流下泪来。
若兰见熊倜哭了,就跑到熊倜面前,这时熊倜已比她高了很多,她抬头望着熊倜的面孔,轻轻伸手替熊倜擦了擦眼泪,关切地说:“弟弟,你哭什么?是不是又受了谁的委屈?”
熊倜更是难受,回过头去,只见秦淮河水,平伏如镜,倒映着天上点点星光,微风吹来,仿佛置身广寒深处。
若兰只觉寒意渐重,轻轻地靠近熊倜,她第一次感觉到他已不再是个孩子了。
熊倜低下头来,茫然说道:“姐姐,我要走了。”话尚未说完,眼泪又簌簌落下。
若兰听了一惊,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熊倜道:“姐姐,我要离开你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因为那里有很多事等着我做,但是我一定会很快回来的,我一定要将姐姐接出去。”
若兰幽幽地说:“我早就知道你要走了,但你为什么走得那么快?反正姐姐也活不了多少年了,你难道不能再等一等吗?”说着说着,已是泪如雨下。
熊倜突然一把将若兰抱住,哭着说:“姐姐,我真不想离开你,只是我实在有难言之隐,有许多事我都要去把它做好,但是,姐姐,我发誓,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会一直陪着姐姐,让姐姐好好享受几年,不要再在这种地方待下去了。”
若兰哭得已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会儿,她止住了哭,推开熊倜,低低说道:“你什么时候走呀?”
熊倜又低下头去,说:“我跟姐姐说过,马上就要走了,若馨姐姐那里,你代我说一声,我不再去跟她告辞了。”
若兰想到七年相依为命的人,马上就要走了,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说:“你难道不能多呆几天吗?让姐姐多看你几天。”
熊倜狠着心摇了摇头说:“不,我马上就走了,多呆几天,我心里更是难受,姐姐快回房去吧!小心着凉了。”
若兰突地一转身,哭着跑了进去,熊倜望着她的背影消失,觉得像是失去了什么,落寞地走回房,收拾了几件常换的衣服,将宝剑仔细地用布包好,斜背在身后,留意地看着他那小舱,这平日令他难以忍受的地方,如今他却觉得无限温暖。
他呆呆地站在床前,房门轻轻地被推开了,若馨流着泪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手绢包的小包,看见熊倜出神地站在那里,强忍着泪,走到熊倜的身旁,将手里拿着的小包放到床上,垂目说道:“这是姐姐和我的一点首饰,还有一点儿银子,你拿着吧,路上总要用的。”
熊倜转脸感激的看着她,只见她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心里突然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张口想说些什么,不知该怎么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若馨抬眼凄婉地看了他一眼,眼光中充满了悲哀的情意,慢慢转身走了两步。
熊倜积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