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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5章

古龙合集-第4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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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转过身,静静的看着她。全身上下都没有任何动作和表情,只是很平静的问:“我说的话你没有听清楚?”

  “我听清楚了。”水银不但也立刻安静下来,而且垂下了头:“我听得很清楚。”

  “你有意见?”

  “我没有。”

  水、酒、肉、饼、衣服、毛毡。对一个被困在沙漠里的人来说,已不仅是一笔财富,它的意义已绝非任何言语文字所能形容。

  小方已带着这些东西离开他们的帐篷很久,情绪仍未平静,太长久的饥渴已经使他变得远比以前软弱。软弱的人情绪总是容易被激动。

  他没有向水银要回他的赤犬。因为他并不想走得太远,免得迷失方向,找不到帐篷。

  他也不想让别人认为他要走远,因为他决心要回来。

  但是他绝不能留在那里等到体力复原,只要他看见那个人,他就会受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威胁。永远都无法放松自己。

  他一定要在这三天内使自己的精气体力全都恢复到巅峰状态,才有希望跟那个人一决胜负,如果他无法放松自己,就必败无疑。

  在一个无情剑客的无情剑下,败就是死!

  冷风、黄沙、寒夜。

  他总算在一片风化了的岩石旁找到个避风处,喝了几口水,几口酒,吃了一块麦饼,一片肉脯,用毛毡裹住了自己。

  他立刻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卜鹰。

  寒夜又已过去,卜鹰的白衣在晓色中看来就像是幽灵的长袍,已经过魔咒的法炼,永远都能保持雪白、干净、笔挺。

  小方并不惊奇,只对他笑笑:“想不到你又来了。”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想不到,这个人无论在任何时候出现,他都不会觉得意外。

  卜鹰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我看起来跟你第一次看见我时有什么不同?”

  “没有。”

  “可是你却变得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卜鹰的声音中带着讥诮:“你看起来就像是个暴发户。”

  小方笑了,他身旁的羊皮袋,卜鹰的锐眼当然不会错过。

  在这块无情的大地上,如果有人肯给你这些东西,当然会要你先付出代价,现在他惟一能付出的,就是他的良知和良心。

  卜鹰是不是已经在怀疑他?

  小方没有解释。

  在卜鹰这种人面前,任何事都不必解释。

  卜鹰忽然也对他笑了笑:“可是你这个暴发户好像并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有时不解释就是种最好的解释。

  “我只不过遇见了一个人而已。”小方说:“他暂时还不想让我被渴死。”

  “这个人是谁?”

  “是个准备在三天后再亲手杀我的人。”

  “他准备用什么杀你?”

  “用他的剑!”

  卜鹰的目光扫过小方的剑:“你也有剑,被杀的很可能不是你,是他。”

  “有可能,却不太可能。”

  “你有把好剑,你的剑法不很差,出手也不慢,能胜过你的人并不多。”

  “你怎么知道我剑法如何?”小方问:“你几时见过我出手?”

  “我没有见过,我听过。”

  “你听过?”

  小方不懂,剑法的强弱怎么能听得出。

  “昨天晚上,我听见你那一剑出手的风声,就知道来刺杀你的那个人必将伤在你的剑下。”卜鹰淡淡的说:“能避开你那一剑的人也不多。”

  “所以你就走了。”

  “你既然暂时还不会死,我只有走。”卜鹰的声音冷如刀削。“自己等死和等别人死都同样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他的心是不是也和他的声音同样冷酷?他走了,是不是因为他知道小方已脱离险境?

  小方先喝了口酒,含在嘴里,再喝一口水把酒送下去。

  他很想让卜鹰也这么样喝一口,这么样喝法不但风味极佳,而且对精神体力都很有益。

  他没有让卜鹰喝,就正如他不会向一个清廉的官吏施贿赂。

  一个人的慷慨施予,对另一个人来说,有时反而是侮辱。

  卜鹰无疑也看出了这一点,兀鹰般的冷眼中居然露出温暖之意。

  他忽然问:“你没有见过那个人?”

  小方摇头。

  “没有。”他沉思着道:“当今天下的剑法名家,我差不多全都知道,却始终想不出有他这么一个人。”

  “你当然想不出。”卜鹰眼中又露出深思的表情,一种已接近“禅”的深思。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接着说:“因为真正的剑客,都是无名的。”

  这句话也同样已接近“禅”的意境,小方还年轻,还不能完全领悟。

  所以他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卜鹰也要思索很久才能解释:“因为真正的剑客,所求的只是剑法中的精义,所想达到的只是剑境中至高至深,从来没有人能到达的境界,他的心已痴于剑,他的人已与他的剑联为一体,他所找的对手,一定是能帮助他到达这种境界的人。”

  他自觉他的解释还不能令人满意,所以又补充:“这种人既不会到江湖中去求名,甚至会将自己的名字都浑然忘记。”

  小方也替他补充:“最主要的是,他们根本不希望别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因为一个人如果太有名,就不能专心做他自己喜欢做的事了。”

  卜鹰忽然长长叹息:“你实在是个聪明人,绝顶聪明,只可惜……”

  小方替他说了下去:“只可惜聪明人通常都很短命。”

  卜鹰的声音又变得如刀削:“所以三天后我一定会去替你收尸。”

  这一天已经是九月十八。



  第九回 烈 日 下

  九月二十,晴。

  这两天白昼依然酷热,夜晚依然寒冷,小方的体力虽然已渐恢复,情绪却反而变得更紧张、更急躁。

  这并不是因为他对这次生死决战的忧郁和恐惧,而是因为他太寂寞。

  他实在很想找个人聊聊,卜鹰却已走了,千里之内不见人迹。

  紧张、酷热,供应无缺的肉与酒,使得他的情欲忽然变得极亢奋。

  他已有很久未曾接近女人。

  他时常忍不住会想到那只手,那只纤秀柔美,将他全身每一寸地方都抚摸擦洗过的手。

  他觉得自己仿佛已将爆裂。

  所以九月十九的深夜,他就以星辰辨别方向,开始往那帐篷所在地走回去。

  现在已是九月二十的凌晨,他又看到了那帐篷。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绝对不适于跟那样的对手交锋。

  可是他绝不肯回避,也不会退缩。

  有很多人都相信命运,都认为命运可以决定一个人的一生。

  却不知决定一个人一生命运的,往往就是他自己的性格。

  小方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所以才会走上这条路。

  他大步走向那帐篷。

  巨大而坚固的牛皮帐篷,支立在一道风石断崖下。

  小方三天前离开这里的时候,帐篷外不但有人,还有驼马,现在却已全部看不见了。

  那些人到哪里去了?

  那些为人们背负食物和水,维持人的生命,却终日要忍受人们无情鞭策的驼马到哪里去了?

  这帐篷里是不是已经只剩下那无情又无名的剑客一个人在等着他?

  等着要他的命!

  烈日又升起。

  小方任凭汗珠流下,流到嘴角,又咸又苦的汗珠,用舌头舔起来,就像是血。

  他很快就会尝到真正血的滋味了。他自己的血。

  他抛下了他的毛毡、皮袋、和所有可能会影响他动作速度的东西,紧握住他的剑,走入了帐篷,准备面对他这一生中最可怕的对手。

  想不到这帐篷竟连一个人都没有。

  剑客无名,拔剑无情,一出手就要置人于死地,这一剑不但是他剑法中的精华,也是他的秘密,他出手时当然不愿有别人在旁边看着。

  能看到他这一剑的人就必将死在他的剑下!

  所以小方曾经想到卫天鹏和水银都已被迫离开这里。

  但是他从未想到那无名的剑客也会走,更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走?

  他们是同一类的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会临阵脱逃的。

  这里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惊人的变化?发生过什么让他非走不可的事?

  小方看不出。

  帐篷所有的一切,都跟他三天前离开时完全一样,金盆仍在木几上,那块豹皮仍在——

  小方全身的肌肉忽然抽紧,忽然一个箭步窜到软榻前。

  他看见豹皮在动。

  他一只手握剑,另一只手慢慢的伸出,很慢很慢,然后忽然用最快的速度将豹皮掀起。

  豹皮下果然有个人。

  这个人不是水银,不是卫天鹏,更不是那无名的剑客。

  这个人是个女人。

  一个完全赤裸的女人。

  小方一眼就可以确定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和他以前所见过的任何女人都不同。

  有什么不同?

  小方虽然说不出,却已感觉到,一种极深入,极强烈的感觉,几乎已深入到他的小腹。

  他是个浪子。

  他见过无数女人,也见过无数女人在他面前将自己赤裸。

  她们的胴体都远比这个女人更结实,更诱惑。

  她看来不但苍白而瘦弱,而且发育得并不好,但是她给人的感觉,却可以深入到人类最原始的情欲。

  因为她是个完全无助的,完全没有抵抗力,甚至连抵抗的意志都没有。

  因为她太软弱,无论别人要怎么对付她,她都只有承受。

  ——随便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对她做任何事。

  一个女人如果给了男人这种感觉,无论对她自己,抑或对别人都是件很不幸的事。

  因为这种感觉本身就是种引人犯罪的诱惑。

  小方冲了出去,冲出了帐篷,帐篷外烈日如火。

  他站在烈日下,心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他已将情感克制得太久。

  他不想犯罪。

  汗珠又开始往下流,克制情欲有时比克制任何一种冲动都困难得多。

  他没有走远,因为有些事他一定要弄清楚。

  ——这个女人是怎么来的?卫天鹏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再次走入帐篷时,她已经坐起来,用豹皮裹住了自己,用一双充满惊惧的眼睛看着他。

  小方尽量避免去看她。

  他不能忘记刚才那种感觉,也不能忘记她在豹皮下还是赤裸的。

  可是有些话他一定要问,首先他一定要弄清楚她究竟是什么人。

  他问一句,她就回答一句。

  她从不反抗,因为她既没有反抗的意志,也没有反抗的力量。

  “你是谁?”

  “我叫波娃。”

  她的声音柔怯,说的虽然是中原常用的语音,却带着很奇怪的腔调。

  她看来虽然是汉人,却无疑是在大漠中生长的,她的名字也是藏语。

  “你是卫天鹏的人?”

  “我不是。”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我来等一个人。”

  “等谁?”

  “他姓方,是个男人,是个很好很好的男人。”

  小方并不太惊异,所以立刻接着问:

  “你认得他?”

  “不认得。”

  “是谁叫你来等他的?”

  “是我的主人。”

  “你的主人是谁?”

  “他也是个男人。”提到她的主人,她眼睛立刻露出种几乎已接近凡人对神一样的崇拜尊敬:“可是他比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威武强壮,只要他想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只要他愿意,他就会飞上青天,飞上圣母峰,就像一只鹰。”

  “一只鹰?”小方终于明白:“他的名字是不是叫卜鹰?”

  “是。”

  她在这里,是卜鹰叫她来的。

  卫天鹏他们不在这里,当然也是被卜鹰逼走的。

  他替小方逼走了卫天鹏和水银,替小方击败了那可怕的无名剑客。

  只要他愿意,什么事他都能做得到!

  小方忽然觉得很愤怒。

  他本来应该感激才对,但是他的愤怒却远比感激更强烈。

  那个杀人的剑客是他的对手,他们间的生死决战跟别人全无关系,就算他战败、战死,也是他的事。

  他几乎忍不住要冲出去,去找卜鹰,去告诉这个自命不凡的人,有些事是一定要自己做的——自己的战斗要自己去打,自己的尊严要自己来保护,自己的命也一样。



  第十回 锅里的鱼

  他还有汗可流,还有血可流,那个自大的人凭什么要来管他的闲事?

  她一直在看着他,眼中已不再有畏惧,忽然轻轻的说:

  “我知道你一定就是我在等的人。”

  “你知道?”

  “我看得出你是个好人。”她垂下头:“因为你没有欺侮我。”

  人类平等,每个人都有“不受欺侮”的权利,可是对她来说,能够不受欺侮,已经是很难得的幸运。

  她曾经忍受过多少人的欺压凌侮?在她说的这句话中,隐藏着多少辛酸不幸? 

  小方的愤怒忽然消失,变为怜悯同情。

  她又抬起头,直视着他:“我也看得出你需要什么,你要的,我都给你。”

  小方的心跳加快时,她已站起来,赤裸裸的站起来。

  他想逃避时,她已在他怀里。

  “求求你,不要抛下我,这是我第一次心甘情愿给一个男人,你一定要让我服侍你,让你快乐。”

  他不再逃避。

  他不能、不想、也不忍再拒绝逃避,因为她太柔弱、太温顺、太甜蜜。

  大地如此无情,生命如此卑微,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不能互相照顾、互相安慰、享受片刻温馨。

  她献出时,他接受了她。

  他接受时,也同时付出了自己。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又有了种奇异的感觉,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好好保护她,保护她一生。

  烈日还未西沉,人已在春风里。

  “波娃。”他喃喃的说:“这两个字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这是藏语。”她喃喃的回答:“波娃的意思就是雪。”

  雪,多么纯洁,多么脆弱,多么美丽。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你的名字就像是你的人一样,完全一样……”

  他的眼睛阖起,忽然就落人虽黑暗、却甜蜜的梦乡里——他梦见自己已变成了一条鱼。

  不是水里的鱼,是锅里的鱼!油锅!

  在烈日下,沙地上,钉四个木桩,将一个人手足四肢用打湿了的牛皮带绑在木桩上,再用同样的一条牛皮带绑住他的咽喉。

  等到烈日将牛皮带上的水分晒干时,牛皮就会渐渐收缩,将这个人活活扼死,慢慢的扼死,死得很慢。

  这就是沙漠中最可怕的酷刑。

  死在这种酷刑下的人,远比油锅中的鱼更悲惨、更痛苦。

  没有人能忍受这种酷刑。

  在这种酷刑的逼迫下,就算最坚强的人也会出卖自己的良心。

  小方醒来时,情况就是这样子的。

  烈火般的太阳正照在他脸上,小方虽然已醒来,却睁不开眼。

  他只能听见声音,他听见了一个人在笑,声音很熟悉。

  “波娃,她的名字的确就像是她的人一样。”

  这是水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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