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合集-第4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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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大昭寺。”
到大昭寺来干什么?那个神秘的朋友是不是在大昭寺等他。
小孩好像故意不让小方再问,很快的拉着他,从无数虔诚的香客中挤了进去。
他明明是个小孩子,可是他做出来的事却不像小孩做的。
壮丽的寺院,光线却十分阴森幽暗,数千支巨烛和用牛油做燃料的青铜灯,在风中闪动着神秘的火焰。
高耸的寺墙上,有无数神龛,供奉着面目狰狞的巨大七色神像,在闪动的烛火中,更显得诡秘可怖。
也许就是这种力量,才能使人们的心神完全被拘摄,完全忘记自我。有的香客脚上甚至拖着沉重的铁镣,在佛堂里爬行。
小方了解他们这种行为,世上有很多人都希望能借肉体上的苦痛,消除心上的愧疚罪孽。
他自己也仿佛沉浸入这种似真似幻、虚无玄秘的感觉中。
他忽然了解到宗教力量的神奇伟大。
空气中氤氲着酸奶和香烛的气味,风中回荡着钟鼓铜钹声,沉重的阴影中灯火摇曳。低沉快速的经咒声随着佛前的祈祷声响动。
小孩忽然停下来,停在石壁上一个穹形的石窟前。
石窟里有一幅色彩鲜艳,但却恐怖之极的壁画,画的是一个狰狞妖异的罗刹鬼女,正在吮吸着一个凡人的脑髓。
精密细致的画工,看来栩栩如生,小方虽然明知这只不过是幅图画,心里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小孩忽又问他:“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个罗刹鬼女为什么要吸他的脑?”
小方不知道。
“因为他是个不守信的人。”小孩说:“他答应为他的朋友保守秘密,却没有做到。”
小方苦笑。
“你好像不太相信我。”
“我们还不是朋友,我不能信任你。”
小孩的大眼睛闪动着狡黠的光:“你要我带你去,一定要在这里先立个誓,如果你违背了誓言,终生都要像这个人一样,受罗刹鬼女恶毒的折磨。”
那个朋友究竟是谁?行踪为什么要如此诡秘?
小方立下了这个毒誓。
他不怕神鬼的报应,他从未出卖过别人,他这一生中,惟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自己。
小孩笑了,真心的笑了。
“你果然是个好人。”他又拉起小方:“现在我真的带你去了。”
“到哪里去?”
“到鸟房去。”小孩说:“你的朋友和我的朋友都在那里。”
鸟房是栋奇怪的木房,建造在一片凸起的山岩上,几棵巨大的树木间。
木房的四周都有栏杆,屋檐鸟翅般向外伸起,檐下排满了鸟笼。
手工精细的鸟笼里,鸟声啁啾,有的鸟小方非但不知名,连看都没看见过。
“这些鸟笼都是我做的。”
小孩的眼中闪着光,显然在为自己而骄傲:“你看不看得出它们有什么特别地方?”
小方已经看出来,这些鸟笼虽然也有“门”却都是开着的。
“我不愿把它们当囚犯一样关在笼子里,只要它们高兴,随时都可以飞出去。”小孩说:“可是飞走的往往又会飞回来。”
他肮脏的脸上露出光辉的笑容:“因为它们也知道我是它们的朋友。”
小方忍不住问:“我那个朋友呢?”
小孩指着一扇很窄很窄的木门:“你的朋友就在里面。”
木屋里宽大空阔,四壁的木板都已很陈旧,有的甚至已干裂,无疑已是栋多年的老屋,远在这小孩出世前就已建起。
宽大的木屋里,只有一张低矮的木桌,一个巨大的火盆,和一个人。
火盆上支着烧烤食物的铁架,人就坐在地上,背对着门。
小方进来时,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反应。
他的背影很瘦,双肩斜斜下削,带着种说不出的落寞萧索,世上仿佛已很少人能惊动他,引起他的注意。
如果你也是个经验丰富的江湖人,你从一个人的背影,也能看出很多事。
小方的经验虽然并不十分多,可是他一看见这个人的背,就立刻确定了一件事——
他从未见过这个人,更不认得这个人。
只要是他认得的人,看见背影,也就一定能认得出。
他想这个人绝对不是他的朋友。
谁也不会跟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人交上朋友。
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冒称小方的朋友?为什么要一个小孩带小方来见他?
第二十六回 剑客无泪
小方站住。
他走动时轻捷灵敏,就像是一根石桩钉入大地。
他已经有了准备,准备应付任何一种突发的危机。
他没有先发动,只认为这个人看来并不是危险的人,他只说:“我就是小方,我已经来了。”
这个人还是没有回头,过了很久,才慢慢的抬起他的手,指着桌子对面,轻轻的说了一个字:“坐。”
他的声音显得很微弱,他的手上缠裹着白布,隐隐有血迹渗出。
这个人无疑受了伤,伤得不轻。
小方更确信自己绝不认得这个人,但他却还是走了过去。
这个人绝不是他的对手,他的戒备警惕都已放松。
他绕过低矮的木桌,走到这个人面前。
就在他看见这个人的那一瞬间,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沉到冰冷的脚底。
小方见过这个人,也认得这个人。
这个人虽然是小方的仇敌,但是他如果要将小方当作朋友,小方也绝不会拒绝。
有种人本来就是介于朋友与仇敌之间的。一个值得尊敬的仇敌,有时甚至比真正的朋友更难求。
小方一直尊重这个人。
他刚才没有认出这个人,只因为这个人已经完全变了,变得悲惨而可怕。
绝代的佳人忽然变为骷髅,旷世的利器忽然变为锈铁。
虽然天意难测,世事多变,可是这种变化仍然令人难免伤悲。
小方从未想到一位绝代的剑客竟会变成这样子。
这个人竟是独孤痴。
小方也痴。
非痴于剑,乃痴于情。
剑痴永远不能了解一个痴情的人的消沉与悲伤,但是真正痴情的人,却绝对可以了解一个剑痴的孤独寂寞和痛苦。
剑客无名,因为他已痴于剑,如果他失去了他的剑,心中会是什么感受?
如果他失去了握剑的手,心中又是什么感受?
小方终于坐下。
“是你。”
“是我。”独孤痴的声音平静而衰弱,“你一定想不到是我找你来的。”
“我想不到。”
“我找你来,因为我没有朋友,你虽然也不是我的朋友,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小方没有再说什么。
有很多事他都可以忍住不问,却忍不住要去看那只手——那只握剑的手。
那只现在已被白布包缠着的手。
独孤痴也没有再说什么,忽然解开了手上包缠着的白布。
他的手已碎裂变形,每一根骨头几乎都已碎裂。
剑就是他的生命,现在他已失去了握剑的手——才人已无佳句,红粉已化骷髅,百战成功的英雄已去温柔乡住,良驹已伏枥,金剑已沉埋。
小方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酸楚。一种尖针刺入骨髓般的酸楚。
独孤痴已经变了,变得衰弱憔悴,变得光芒尽失,变得令人心碎。
他只有一点没有变。
他还是很静,平静、安静、冷静,静如磐石,静如大地。
剑客无情、剑客无名、剑客也无泪。
独孤痴的眼睛里甚至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那只碎裂的手。
“你应该看得出我这只手是被人捏碎的。”他说:“只有一个人能捏碎我的手。”
只有一个人,绝对只有一个人,小方相信,小方也知道他说的这个人是谁。
独孤痴知道他知道。
“卜鹰不是剑客,不是侠客,也不是英雄,绝对不是。”
“他是什么?”小方问。
“卜鹰是人杰!”独孤痴仍然很平静:“他的心中只有胜,没有败,只许胜,不许败,为了求胜,他不惜牺牲一切。”
小方承认这一点,不得不承认。
“他知道自己不是我的敌手。”独孤痴道:“他来找我求战时,我也知道他必败。”
“但是他没有败。”
“他没有败,虽然没有胜,也没有败。他这种人是永远不会败的。”独孤痴又重复一遍:“因为他不惜牺牲一切。”
“他牺牲了什么?”小方不能不问:“他怎么牺牲的?”
“他故意让我一剑刺入他胸膛。”独孤痴道:“就在我剑锋刺入他胸膛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捏住了我的手,捏碎了我的这只手。”
他的声音居然还是很平静:“那时我自知已必胜,而且确实已经胜了,那时我的手中剑锋都已与他的血肉交会,我的剑气已衰,我的剑已被他的血肉所阻,正是我最弱的时候。”
小方静静的听着,不能不听,也不想不听。
独孤痴一向很少说话,可是听他说的话,就像是听名妓谈情,高僧说禅。
“那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独孤痴忽然问:“你知不知道这一刹那是多久?”
小方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刹那”非常短暂,比“白驹过隙”那一瞬还短暂。
“一刹那是佛家语。”独孤痴道:“一弹指间,就已六十刹那。”
他慢慢的接着道:“当时生死胜负之间,的确只有‘一刹那’三个字所能形容,卜鹰抓住了那一刹那,所以他能不败。”
一刹那间就已决定生死胜负,一刹那间就已改变一个人终生的命运。
这一刹那,是多么惊心动魄。
但是独孤痴在谈及这一刹那时,声音态度都仍然保持冷静。
小方不能不佩服他。
独孤痴不是名妓,不是高僧,说的不是情,也不是禅。
他说的是剑,是剑理。
小方佩服的不是这一点,独孤痴应该能说剑,他已痴于剑。
小方佩服的是他的冷静。
很少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冷静,小方自己就不能。
独孤痴仿佛已看穿他的心意。
“我已将我的一生献于剑,现在我说不一定已终生不能再握剑,但是我并没有发疯,也没有崩溃。”他问小方:“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小方承认。
独孤痴又问:“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还没有倒下去?”
他自己说出了答案:
“因为卜鹰虽然捏碎了我握剑的手,却捏不碎我心中的剑意。”独孤痴道:“我的手中虽然已不能再握剑,可是我心中还有一柄剑。”
“心剑?”
“是。”独孤痴道:“心剑并不是空无虚幻的。”
他的态度真诚而严肃:“你手中纵然握有吹毛断发的利器,但是你的心中若是无剑,你手中的剑也只不过是块废铁而已,你这个人也终生不能成为真正的剑客。”
“以心动剑,以意伤敌。”
这种剑术中至高至深的境界,小方虽然还不能完全了解,但是他也知道,一个真正的剑客,心与剑必定已融为一体。
人剑合一,驭气御剑。
必须达到的境界,否则他根本不能成为剑客。
独孤痴又道:“卜鹰虽然没有败,但是他也没有胜,就在我这只手被他捏碎的那一刹那,我还是可以将他刺杀于我的剑下。”
“你为什么没有刺杀他?”小方问。
“因为我的心中仍有剑。”独孤痴道:“我也跟他一样,我们的心中并没有生死,只有胜负。我们求的不是生,而是胜,我并不想要他死,只想击败他,真正击败他,彻底击败他。”
小方看看他的手:“你还有机会能击败他?”
独孤痴的回答充满决心与自信。
“我一定要击败他!”
小方终于明白,就因为他还有这种决心与自信,所以还能保持冷静。
独孤痴又道:“就因为我一定要击败他,所以才找你来,我没有别的人可找,只有找你。”
他凝视着小方:“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你绝不能泄漏我的秘密,否则我必死。”
“你必死?”小方道:“你认为卜鹰会来杀你?”
“不是卜鹰,是卫天鹏他们。”
独孤痴看看自己的手:“他们都认为我已是个无用的废人,只要知道我的下落,就绝不会放过我的,因为我知道的秘密太多了,而且从未将他们看在眼里。”
“所以他们恨你。”小方道:“我看得出他们每个人都恨你,又恨又怕。现在你已经没有让他们害怕的地方,他们当然要杀了你。”
“所以我找你来。”独孤痴道:“我希望你能替我做两件事!”
“你说!”
“我需要用钱,我要你每隔十天替我送三百两银子来,来的时候绝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独孤痴并没有说出他为什么要用这么多银子,小方也没有问。
“我还要你去替我杀一个人!”
他居然要小方去替他杀人!
“我们不是朋友,身为剑客,不但无情无名无泪,也没有朋友。”独孤痴道:“我们天生就是仇敌,因为你也学剑,我也想击败你,不管你替我做过什么事,我还是要击败你。”
他慢慢的接着道:“你也应该知道,在我的剑下,败就是死!”
小方知道。
“所以你可以拒绝我,我绝不怪你。”独孤痴道:“我要你做的事并不容易。”
这两件事的确不容易。
每隔十天送三百两银子,这数目并不小,小方并不是有钱人,事实上,现在他根本已囊空如洗。
小方也不是个愿意杀人的人。
他应该拒绝独孤痴的,他们根本不是朋友,是仇敌。
他很可能会死在独孤痴的剑下,他们初见时他就已有过这种不祥的预感。
但是他无法拒绝他。
他无法拒绝一个在真正危难时还能完全信任他的仇敌。
“我可以答应你。”小方道:“只不过有两件事我一定要先问清楚。”
他要问的第一件事是:“你确信别的人绝不会找到这里来?”
这地方虽然隐秘,但并不是人迹难至的地方。
独孤痴的回答却很肯定:“这地方以前的主人是位隐士,也是位剑客,他的族人们都十分尊敬他,从来没有人来打扰过他。”独孤痴道:“更没有人想得到我会到这里来。”
“为什么?”
“因为那位隐士剑客就是死在我剑下的。”独孤痴道:“两个月前,我到这里来,将他刺杀于外面的古树下。”
小方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才道:“那个孩子是不是他的儿子?”
“是。”
“你杀了他的父亲,却躲到这里来,要他收容你,为你保守秘密?”
“我知道他一定会为我保守秘密。”独孤痴道:“因为他要复仇,就绝不能让我死在别人的手里,普天之下,也只有我能传授他可以击败我的剑法。”
“你肯将这种剑法传授他?”
“我已答应了他。”独孤痴淡淡的说:“我希望他能为他父亲复仇,也将我同样刺杀于他的剑下。”
小方的指尖冰冷。
他并不是不能了解这种情感,人性中本来就充满了很多这种尖锐痛苦的矛盾。就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