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合集-第4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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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地上拔起这柄剑时,就等于已经将自己埋入地下。
卜鹰还是幽灵般站在那里,冷冷的看着他。
卜鹰的手里没有剑。
卜鹰不用剑也一样可以杀人。
他用一双空手就能接住卫天鹏闪电般劈杀过去的快刀。现在他当然也同样能用这双手接住小方的剑。
小方的剑已刺出。
这一剑刺的是卜鹰心脏,也是小方自己的心脏,他一剑刺出时,就等于已经将自己刺杀于剑下。
他已经从闪动的剑光中看到“死”!
闪动的剑光忽然停顿,停顿在卜鹰的心脏之前,剑锋已经刺穿卜鹰的白衣。
卜鹰根本没有出手,根本连动都没有动。
小方在最后一刹那间才勒住这一剑,小方自己也怔住。
他忍不住问卜鹰:“你为什么不出手?”
他问卜鹰时,卜鹰也在问他:“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两个人都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因为他们彼此都已知道答案。
朋友!
这就是惟一的一个答案。
在这一刹那间,不但剑锋停顿,世上所有的一切变动仿佛都已停顿。
因为他们都已发现,不管别的人别的事在怎么变,他们还是没有变。
他们还是朋友。
真正的朋友,永远都不会变为仇敌。
高竿上的灯笼又亮起。
卜鹰忽然转过身,看着这一点遥远如星辰的灯光,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你去吧!到那盏灯下去,那里有个人在等你。”
小方没有再说什么。
卜鹰也没有再说什么。
有些事是用不着说出来的,世上所有最美的事都是用不着说出来的。
第三十四回 梦在江南
他的梦在江南。
江南在他的梦里。
灯光也遥远如江南,在灯下等着他的有一个人,两匹马。
人是“阳光”,马是“赤犬”。人和马都是他的朋友,永远不变的朋友。
阳光只说了一句话,三个字:“我们走。”
星光比江南更远,可是星光看得见。
江南呢?
他的梦在江南,他的梦中充满了浪子的悲伤和游子的离愁。
他永远忘不了挥手离别江南时的惆怅悲伤痛苦。
现在他就要回到江南了,他心里为什么也有同样的痛苦悲伤惆怅?
“阳光”一直在他身边,忽然问他:“你在想什么?”
“江南。”
江南,也只不过是两个字而已,可是听到这两字,“阳光”眼里也露出种梦一样的表情,忽然曼声低唱:“重湖叠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这是柳永柳屯田的词,据“钱塘遗事”上说,孙何督帅钱塘时,柳屯田作这首“望海潮”赠之,却被金主完颜亮在无意中看见了。于是完颜亮特地令画工至江南绘“风物图”进呈,而且在上面题了两句诗:
“移兵百万西湖上,
立马吴山第一峰。”
据说这就是金兵入寇江南的主要原因。
这是首美丽的词,听的人不觉醉了,唱的人自己也仿佛醉了。
过了很久,小方叹了口气:“没有到过江南的人,都想到江南去,可是如果你到了江南,你就会怀念拉萨了。”
“我相信。”
“我回到江南后。如果有人要到拉萨来,我一定会请他带一点江南的桂花糕和荷叶糖给你。”小方勉强笑了笑:“你虽然看不见江南的三秋桂子和十里荷花,吃一点桂花糕和荷叶糖,也聊胜于无了。”
“阳光”沉默了很久,忽然也笑了笑:“你用不着请人带给我。”她觉得很奇怪:“我会自己去买。”
“你自己去买?”小方还没有听懂她的话:“到哪里去买?”
“当然是到江南去买。”
小方吃了一惊。
“到江南去买?你也要到江南去?”
“阳光”慢慢的点了点头,眼中俨然已有了江南的梦,也有了剪不断的离愁。
小方松了口气:“你不会去的。”小方道:“我看得出你绝对舍不得离开拉萨,更舍不得离开那些朋友。”
“我是舍不得离开他们。”阳光道:“可是我一定要到江南去。”
“为什么?”
“鹰哥要我送你,要我把你送到江南。”阳光幽幽的说:“你应该知道,不管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听他话的。”
小方又勉强笑了笑。
“他为什么要你送得那么远?难道他以为我已经忘了回家的路?”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我送你。”阳光道:“可是他既然要我送你,我就要把你送到江南,你用鞭子赶我都赶不走的。”
她也在笑,笑得很勉强,因为她也和小方一样,也明白卜鹰的意思。
卜鹰要她送小方,只不过因为他想成全他们,每个人都认为他们已经是一双两情相悦的情侣。
小方沉默了很久,忽然又问:“到了江南,你还会不会回来?”
“会。”阳光毫不考虑就回答:“不管到了什么地方,我都一定会回来的。”
她忽然问小方:“你知不知道卜鹰是我的什么人?”
“是你的大哥。”
“他是我的大哥,他当然是我的大哥。”阳光轻轻的叹息:“只不过我却不是他的妹妹。”
“你不是?”小方很意外:“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是他未婚的妻子。”阳光道:“我们已经有了婚约。”
小方怔住。
“阳光”也沉默了很久才说:“他一直不让你知道这件事,因为他一直认为你很喜欢我,他不愿让你再受刺激。”
小方苦笑。
阳光又道:“而且他一直觉得自己老了,觉得自己配不上我,一直希望我能找个更好的归宿,所以……”
小方替他说了下去。
“所以他才要你送我,送到江南。”
“他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总是替别人着想,从来不肯替自己想想。”阳光也苦笑:“可是他的外表却偏偏冷得像冰一样。”
她的笑容虽黯淡,却又充满骄傲,为卜鹰而骄傲。
“他为了你,不惜跟他的伙伴争吵,甚至不惜以他自己的性命来保证你绝不会泄漏他们的秘密。”阳光叹了口气:“可是这些事他宁死也不会对你说的,因为他不愿让你心里有负担,不愿让你感激他。”
小方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生怕自己胸中的热泪会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他的泪很不轻流,他心里的感激也从不轻易向人述说。
又过了很久,“阳光”才接着道:“不管他怎么对我,我对他都不会变的。”
“所以不管你到了什么地方,都一定会回来。”小方说。
“阳光”看着他,轻轻的问:“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当然明白。”
“阳光”笑了,真的笑了,笑容又变得像阳光般灿烂辉煌。
她又握住了小方的手,握得比以前更紧。
“我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她说:“我也知道他没有看错你,你的确是他的好朋友。”
就在他们笑得最开朗,最愉快时,他们忽然听到一种痛苦的声音。
不是呻吟,也不是喘息,而是一个人只有在痛苦已到极限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声音很低、很远,如果不是在这死寂的大漠之夜中,他们很可能听不见。
现在他们听见了。
这是沙漠的边缘,是个已干涸了的绿洲。
绿洲已干涸,正如美人已迟暮,再也无法留住任何人的脚步了。
“阳光”带小方走这条路,不但因为这里行人已少,也因为别人想不到一个像她对沙漠如此熟悉的人,会到一个没有水的绿洲来。
没有水,就没有生命。旅人远避,绿树枯死。只剩下一座土丘仍然顽强如昔,冷眼坐视着人间的沧桑变化。
他们听到的声音,就是从这座土丘后传来的。
土丘后有棵枯树,树上吊着一个人,一个本来早就已经应该死了的人。
无论谁受过她这么多折磨酷刑之后,都很难活到现在。
她能活到现在,也许只因为她只有一半是人,另一半是魔。
这个人赫然竟是“天魔玉女”柳分分。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衣服,连小方都几乎认不出她就是柳分分。
她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连呻吟声都发不出,只能用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乞怜的看着小方。
她不是要小方救她,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是绝对活不下去的。
她只求速死。
小方明白她的意思,小方也知道,如果给她一刀,对她反而是种仁慈的行为。
但是他没有出手,因为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不管怎么样,这个人毕竟还没有死,谁也没有权力决定她的死活。
“阳光”已经扭过头,不忍再看她。
“我们走吧。”
小方不肯走。
“阳光”叹了口气:“你既然救不了她,又不忍杀她,为什么还不肯走?”
小方自己也说不出理由。
人性中本来就有很多种情感是无法解释的,所以每个人都常常会做出这些连自己都说不出理由来的事。
小方只想先把她从树上解下来。
“阳光”却拉住了他的手:“你绝对不能动她。”
“为什么?”
“因为你只要一动她,别人就知道我们来过这里,就知道我们走的是这条路了。”
“别人?”小方又问:“别人是谁?”
“阳光”没有回答,因为“别人”已经替她回答了。
“别人就是我。”
声音是从小方身后传来的。
小方连一点感觉都没有。这个人就已幽灵般到了他身后。
——从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要走。
小方握紧双拳,连指尖都已冰冷。
但是他并不觉得意外,因为他早已知道班察巴那绝不会放过他的。
第三十五回 跪着死的人
班察巴那脸上已没有温柔如春的微笑,神态却仍然坚强如金,眼神也仍然尖利如锥。
他的手上仍有弓,腰边仍有箭。
——箭羽上有痛苦之心,倒钩上有相思之情,充满欲望直射人心,百发百中的五花神箭。
“阳光”又在叹息。
“我以为你想不到我会带他走这条路的,想不到你还是找来了。”
她苦笑:“难怪每个人都说,如果班察巴那要追踪一个人,就好像猎犬要追一只鸡,从来没有一次追不到的。”
班察巴那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一直都在看着吊在树上的柳分分,忽然问:“你们知不知道是谁对她下的毒手?”
“你知道?”阳光反问:“是谁?”
班察巴那沉默了很久,才说出一个名字:“是金手。”
“金手?金手是什么人?”
“金手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组织,是吕三用黄金收买的组织。”班察巴那道:“金手就是他们用的代号。”
“以前我们为什么没听见过?”
“这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班察巴那道:“铁翼、卫天鹏、柳分分,都是这组织中的人。”
“柳分分既然也是这组织中的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付她?”
“阳光”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小方却知道。
“因为她曾经出卖过他们。”
在那挂着黑色鹰羽的帐篷中,她要她的同伙每个人都留下了一只手。
现在小方明白,那次卜鹰为什么会轻易放过柳分分了。
他算准她的同伙一定会对付她的。
班察巴那的瞳孔在收缩,眼神更锐利,忽然冷笑:“想不到他们居然还留在这里没有走。”
“阳光”又问:“他们故意把柳分分吊在这里,是不是故意向我们示威?”
她自己替自己回答:“一定是的,所以你应该赶快去找他们,给他们一点颜色看。”
她又拉住小方的手,拉着小方往他们歇马的地方走。
“我们也应该走了。”
班察巴那却已横出金弓,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你走,他留下。”
“你要他留下来干什么?”阳光故意装作不懂:“是不是要他陪你喝酒?”
“不是。”
这问题本来不必回答的,班察巴那却回答了,回答得严肃而慎重。
“阳光”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当然不是要他陪你喝酒,你要杀人时从不喝酒。”
班察巴那承认,他的眼中已露出杀机。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问?”
“因为我希望你只不过是要他陪你喝杯酒而已。”
阳光的态度也变得同样严肃慎重:“因为你是绝对杀不了他的。”
班察巴那冷笑。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冷笑道:“你们两个人不妨一起出手,只要能杀了我,你可以带他走。”
他一字字接着道:“只有杀了我,你才能带他走。”
“阳光”又叹了口气。
“你错了,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根本不想杀你,但是你也绝不能杀他,否则……”
“否则怎么样?”
班察巴那道:“他要走时,谁也拦不住他,我要杀人时,也同样没有人能拦得住我。”
他右手握金弓,用左手食中两指拈起一根羽箭:“除非他这次还能避开我这五枝箭。”
他的金弓引满,箭已在弦,百发百中的五花神箭。
“阳光”忽然大声道:“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避开你的箭,但是我知道,你这一箭射出,射死的绝对不止他一个人。”
班察巴那冷冷道:“你想陪他死?”
阳光道:“我不想。”
她居然笑了笑:“但是我也知道,你若杀了他,另外有个人一定会陪他死的。”
班察巴那不能不问:“谁?另外那个人是谁?”
“是波娃。”
她淡淡的接着道:“卜鹰要我告诉你,你若杀了小方,波娃也得死,你今天杀了他,波娃绝对也活不到明天。”
班察巴那的金弓仍在手,羽箭仍在弦,但是他全身都已僵硬,连扣箭的手指都已僵硬。
他了解卜鹰。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卜鹰。
卜鹰说出来的话,就像是他射出去的箭,卜鹰的话已出口,他的箭还未离弦。
但是箭已在弦,又怎么能不发?
忽然间,“崩”的一声响,金弓弹起,弓弦竟已被他拉断。
班察巴那的杀气也已随着断弦而泄。
“你们果然是好朋友。”他叹息:“我从未想到你们竟是这么好的朋友。”
夜深,更深。
说完了这句话,班察巴那就慢慢的转过身,走向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永无尽期的寂寞。
看着他的背影,“阳光”也忍不住叹息:“你从未想到他们是这么好的朋友,也许只因为你自己从来没有朋友。”
班察巴那慢慢的点了点头。
“也许是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身子忽然如弓弦般绷紧,忽然伏倒在地上,用左耳贴地,星光照在他脸上,他脸上已露出极奇怪的表情。
他又听见了一些别人听不见的声音。
“阳光”忍不住悄悄的问:“你听见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