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合集-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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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然也是迟早要走的。
云飞扬犹在封关期中,赵简忽然暴毙,大风堂更不能缺少他。
千千垂着头,想说什么,又忍住。
她也不敢随便说话,只要一句话说错,他们很可能就要家破人亡。
可是她心里实在害怕。她父亲死了,哥哥又变成了这样子,和风山庄却一定要维持下去。
这副千斤重担,无疑已落在她身上。
她怎么办?
司空晓风看着她,仿佛已看出她的心事,柔声道:“我知道你是个很坚强的女孩子,可是我们真有点担心他。”
他担心的当然是无忌。
每个人都在为无忌担心,却希望他能站起来,挺胸站起来。
可是谁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才能站起来。
静寂的灵堂,忽然传来一阵笨重的脚步声,千千用不着回头就知道是老姜。
他的呼吸急促,脸上已因兴奋而发红,手里拿着个酒樽,匆匆从外面跑进来。
他是不是又喝醉了?
不是。
酒杯里装的并不是酒,而是尘土。
老姜喘息着道:“这是我从上官三爷的客房里找到的。”
他又解释:“上官三爷一走,我就带着人去扫房子。”
“打扫”当然只不过是托词。
上官刃也有嫌疑,只不过他在的时候,没有人敢去搜查他的屋子。
司空晓风道:“你找到的,究竟是什么?”
老姜道:“我正想请大爷您,鉴定鉴定。”
酒杯里只有浅浅半杯褐黄色的粉末,仿佛是从地上刮起来的泥土。
可是这半杯泥土却带着奇特的香气。
司空晓风用两只手指拈起了一小撮,放在手心,用指头慢慢的研磨,又凑近鼻子嗅了嗅。
他脸上立刻露出极奇怪的表情。
老姜道:“酒宴的执事老陈鼻子最灵,我已经叫他嗅过,他说这里不但有石灰,而且还有麝香和龙角。”
司空晓风慢慢的点了点头。
他也不能不承认那个老陈的鼻子确实很灵,这泥土中的确有麝香、龙角和石灰。
老姜道:“这是我从上官三爷卧房里的桌子底下,用小刀刮起来的。”
他的眼角仿佛在跳,手也在抖!“不但地上有,连桌缝里也有,我……我想不通上官三爷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他甚至连声音都在发抖,因为他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麝香和龙角,都是很名贵的香料,不但可以入药,也可以防腐。
石灰却是种很普通的干燥剂。
上官刃屋里,有什么东西需要防止腐烂、保持干燥?
赵简的棺木里,也有这三样东西,用来保持他尸体的完整和干燥。
可是他的头颅却不在棺材里。
他的头颅在谁手里?
那个人是不是也同样要用这三样东西来保存他的头颅?
这些问题联起来想一想,就变成一个极可怕的问题——上官刃的屋里有这些东西,难道就是为了要保存赵简的头颅?
难道他就是杀死赵简的凶手?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确定这件事,甚至连说都不敢说出来!
可是千千的脸上已完全没有血色,全身也已开始不停的发抖。
甚至连司空晓风的脸色都变了。
他勉强自己保持镇定,沉声问道:“那天是谁看见上官三爷在屋里睡觉?”
老姜道:“是赵标。”
司空晓风道:“去找他来!”
老姜道:“我已经派人去找他了!”
他已经派出去十二个人,十二个人都是赵府家丁中的好手!
现在他们已经回来复命。
“赵标的人呢?”
“就在外面!”
“叫他进来!”
“他已没法子自己走进来!”
“那么就抬他进来。”
四个人用门板把赵标抬进来,老姜虽然跟他同事多年,现在也已几乎认不出他就是赵标。
他全身都已变得乌黑肿胀,一张脸更黑更肿,五官都已扭曲变形。
他进来的时候还在喘息,一看见司空晓风,就立刻断了气。
“是谁杀了他?”
“不知道,他的胸口中了暗器,刚才好像还没什么,想不到一下子就变成这样子!”
抬他进来的人,眼睛里都带着恐惧之极的神色!
这样可怕的变化,他们虽然是亲眼看见的.却还是不敢相信。
司空晓风沉声道:“去找把刀来。”
有人的靴筒里就带着匕首。
司空晓风用刀尖挑破了赵标前胸的衣裳,就看见一枚很小的,像芒刺一样的暗器,打在他左乳房,伤口虽然没有血,却已乌黑腐臭。
老姜倒抽了口凉气,失声道:“好毒的暗器。”
司空晓风看看手里的刀,刀锋只不过沾到伤口上的一点毒脓,现在也已变得发黑。
他的脸色更沉重。
普天之下,只有一种暗器上带着这么可怕的毒。
千千咬着嘴唇,嘴唇已被咬得出血:“这——这就是蜀中唐家的毒疾藜?”
司空晓风慢慢的点了点头,一字字道:“不错,这就是唐门的独门暗器,见血封喉的毒疾藜!”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蜀中唐门,已经和霹雳堂结成亲家,唐家的人,怎么混入了和风山庄?
这实在太可怕。
抬着门板进来的一个少年家丁,好像想说话,又不敢乱说!
司空晓风已注意到他的神色,立刻道:“你想说什么?”
这少年家丁迟疑着,道:“有件事小人不知道该不该说。”
司空晓风道:“你说。”
这少年家丁又犹疑了半天,才鼓起勇气,道:“上官三爷带来的随从里,好像有个人是从四川蜀中那边来的!”
司空晓风动容道:“你怎么知道?”
这少年家丁道:“因为小的母亲是蜀人,小人也会说几句川话,昨天我无意间听到,上官三爷的那位随从说的就是川话。”
他想了想,又道:“而且川中的人为了纪念诸葛武侯,平时都喜欢在头上包块白布,那个人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总是在头上包块白布,我本来想跟他用四川话聊聊,谁知他死也不承认是四川人,到后来几乎跟我翻了脸。”
老姜接着道:“上官三爷这次带来的随从里,的确有个人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我本来想问问他是什么时候跟上了上官三爷的?可是我也知道上官三爷的脾气,又不敢问。”
现在当然什么话都不必问了。
所有的证据,都已经等于指明了凶手是谁。
上官刃收买了赵标,替他作伪证,又怕赵标的嘴不稳,就叫他这个从川中来的随从,杀了赵标灭口。
可是川中唐门的弟子,一向骄傲得很,怎么肯做上官刃的随从?
这其中想必还有更大的阴谋。
“难道上官刃已经跟蜀中唐门和霹雳堂有了联络?”
“他杀了赵简,难道就是为了要讨好他们?”
这些问题大家非但不敢说出来,简直连想都不敢去想。
司空晓风的拳紧握,手心也沁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候,一直跪在地上的赵无忌,忽然跳起来冲了出去。
上 官 堡
赵无忌全身都已僵硬麻木。他已完全虚脱,已接近崩溃的边缘。
奇怪的是,他的心里反而变得一片剔透空灵,反应也变得比平时更敏锐,无论多少声音,在他耳中听来都响如雷鸣!
每个人说话的声音,在他听来,都好像是在他耳边喊叫。
这也许只因为他整个人都已空了,已变得像瓷器般脆弱。
可是他并没有失去他的判断力。
——为什么一个人在体力最衰弱的时候,思想反而更灵敏?
他已判断出谁是凶手!
他跳起来,冲出去。没有别人阻拦他,只有司空晓风。
司空晓风只伸出手轻轻的一挡,他就已经倒了下去。
刚才他被仇恨所激起的最后一分潜力现在都已用尽了。
现在,竟连个小孩子都可以轻易击倒他!
司空晓风道:“我知道你要到哪里去,我本不想拦阻你,因为我自己也一样想去。”
无忌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看起来就像是只负了伤的野兽。
司空晓风道:“可是你现在绝不能去,我不能让你去送死。”
千千的眼睛也红了,大声道:“可是我们却一定要去,非去不可!”
司空晓风道:“上官刃阴鸷深沉,手下本就养了批随时都可以为他卖命的死士,再加上蜀中唐门的毒门暗器,我们就算要去,也不能就这样去。”
千千道:“我们要怎么样才能去?”
司空晓风道:“要等到有了一击必中的把握才能去!”
他叹了口气,又道:“如果一击不中,让他全身而退,以后我们只怕就永远不会再有第二次的机会了。”
他说的是实话。
但是和风山庄的属下却拒绝接受。
片刻间在老姜统率下的一百三十六名家丁,都已聚集到灵堂前的院子里,每个人都有了准备——强弓、硬弩、长枪、快刀。
这一百三十六个人之中,至少有一半曾经苦练过十年以上的武功。
老姜跪倒在司空晓风面前,以头碰地,碰得连血都流了出来。
他血流满面,不住哀求,只求司空晓风能让他们去复仇。
司空晓风当然也看得出无论谁都已没法子改变他们的主意。
他本来一向不赞成使用暴力。
可是以暴制暴,以血还血,就连他也同样无法反对。
他只有同意:“好,你们去,我也陪你们去,可是无忌——”
老姜抢着道:“小少爷也非去不可,我们已经替小少爷准备了一锅参汤,一辆大车,在到达上官堡之前,他的体力就一定可以恢复了。”
无忌一向不喝参汤,但是现在他一定要强迫自己喝下去。
他一定要恢复体力。他一定要手刃杀父的仇人。
只可惜他忘记了一件事——就算他体力在巅峰时,也绝不是上官刃的敌手。
司空晓风却没有忘记这一点。
对于上官刃的剑术,武功,出手之毒辣,判断之准确,没有人能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他们在少年时就并肩作战,每一年平均都要有三十次。
在创立大风堂以前,他们至少就已经身经大小三百战。
他曾经有无数次亲眼看见上官刃将剑锋刺入敌人的咽喉,每次都绝对致命,几乎很少失手过。
有一次他们对付关东七剑的时候,上官刃的对手是当时武林中极负盛名的“闪电快剑”曹迅,一开始他就已负伤七处,有一剑甚至已刺穿了他肩胛。
可是最后曹迅还是死在他手里,他在倒下去之前还是一剑刺穿了曹迅的咽喉。这才是他真正最可怕之处。
他几乎可以像沙漠中的蜥蜴一样忍受痛苦,几乎有骆驼一样的耐力。
有一次他肋骨被人打断了六根,别人在为他包扎时,连床褥都被他痛出来的冷汗湿透了,可是他连一声都没有哼。
当时云飞扬也在旁边看着,曾经说了句大家都不能不同意的话:“无论谁有了上官刃这样的对头,晚上一定睡不着觉。”
这句话司空晓风始终没有忘记过。
云飞扬对他的看法,他当然也不应该忘记。
“如果有一天司空晓风要来找我打架,他一来我就会赶快跑走。”
有人问:“为什么?”
“因为他绝不会打没有把握的架,”云飞扬说:“只要他来了,就表示他一定已有必胜的把握?”
云飞扬绝艳惊才,一世之雄,当然也很有知人之明。
他当然绝不会看错他的朋友。
司空晓风这一生,的确从来也没有做过没有把握的事。
这一次他是不是也有了必胜的把握?
老姜也在车厢里。
多年的风湿,使得他既不能走远路,也不能骑马。
车厢很宽大,有足够的地方能让他们四个人都坐得很舒服。
可是他坐得并不舒服,事实上,他几乎等于是站在那里。
他一向都很明白自己什么样的身分,纵然他的少主人久已将他看成了家人,他却从来也没有超越过他已谨守多年的规矩。
对于这点,司空晓风一向觉得很欣赏,他平生最痛恨的,就是不守规矩的人。
所以他们并没有要老姜坐得舒服些,只不过问道:“我们应该用什么法子进入上官堡?应该用什么法子对付上官刃?你是不是已有了计划?”
老姜道:“是的。”
司空晓风道:“你为什么不说?”
老姜道:“因为大爷还没有问。”
司空晓风道:“现在我已经问过了,你说吧!”
老姜道:“是。”
他沉默了很久,将他已经深思熟虑过的计划,又在心里仔细想了一想,确定了这计划中并没有太大的漏洞。
然后他才敢说出来。
上官刃孤僻严峻,在他统辖下的上官堡,当然是禁卫森严,绝不容外人妄入一步。
幸好司空晓风并不是外人。
老姜道:“所以我们如果要安全进入,就一定要由大爷你出面,现在上官刃还不知道他的秘密是否已被揭穿,非但绝不敢阻拦,而且还一定会大开堡门,亲自出来迎接。”
他已大约统计过,上官堡中一共有男丁三百余口,几乎每个人都练过武功,其中还包括了一批久已训练,随时都可以为他卖命的死士。
老姜道:“这次我们只来了一百三十六个人,敌众我寡,我们很可能不是他们的对手。”
司空晓风同意。
老姜道:“可是上官刃如果亲自出迎,身边带的人一定不会太多。”
司空晓风道:“你准备就在那时候动手?”
老姜道:“擒贼先擒王,只要我们能先下手制住上官刃,他的属下绝对不敢轻举妄动!”
司空晓风道:“谁有把握能够制住他?”
老姜道:“如果由小少爷正面出手,大爷你和二小姐两旁夹击,再由我率领一队人将他和他的随从们隔离,就不难一击而中。”
司空晓风说道:“如果他不出来又如何?”
老姜道:“那么我们也只好冲进去,跟他们拼了。”
司空晓风道:“你怎么拼?”
老姜道:“用我们的命去拼。”
他握紧双手:“他们的人虽多,却未必都肯跟我们拼命。”
“拼命”,这种法子,不管用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是最可怕的战略之一,而且通常都很有效。
司空晓风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看来我们也只有用这法子了。”
可是这种法子他们并没有用出来,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机会用出来。
就在这时候,他们已看见远方有一片火焰燃烧,烧得半边天都红了。
起火的地方;好像正是上官堡。
等他们到那里时,上官堡竟已被烧成一片焦土,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了。
火场里没有一具骸骨,更没有留下一点线索,上官刃和他的属下,男女老幼一共四百多个人,就这么样失了踪,就好像已完全从地面上消失了一样。
这件事做得狠毒、周密,放眼天下,简直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
“这个人的卑鄙、无耻、阴险、毒辣,已经让人觉得不能不佩服他,也不能不怕他!”
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