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合集-第6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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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姐笑道:“你喜欢热闹?”
田思思道:“太安静了,就会胡思乱想,我不喜欢胡思乱想。”
梅姐笑道:“那更好,这里现在虽然安静,但一到晚上就热闹了起来,无论你喜欢安静也好,喜欢热闹也好,在这里都不会觉得日子难过的。”
田思思往楼上瞟了一眼,道:“这些姑娘好像都不喜欢热闹的人。”
梅姐道:“她们都是夜猫子,现在虽然没精打采,但一到晚上,立刻就会变得生龙活虎一样,有时简直闹得叫人吃不消。”
田思思也笑了,道:“我不怕闹,有时候我也会闹,闹得人头大如斗,你不信可以问问她。”
田心撅着嘴,道:“问我干什么?我反正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梅姐淡淡笑道:“这位小妹妹好像不太喜欢这地方,但我可以保证,以后她一定会慢慢喜欢的。”
她的笑脸虽温暖如春风,但一双眼睛却冷厉如秋霜。
田心本来还想说话,无意间触及了她的目光,心里立刻升起了一股寒意,竟连话都说不出了。
她们走过小桥。
小桥旁,山石后,一座小楼里,忽然传出了一阵悲呼:“我受不了,实在受不了……我不想活了,你们让我死吧。”
一个披头散发,满面泪痕的女孩子,尖叫着从小楼中冲出来,身上穿的件水红袍子,已有些地方被撕破。
没有人理她,瞧在窗口的那些姑娘们甚至连看都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只有梅姐过去,轻轻揽住了她的腰,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
这女孩子本来又叫又跳,但忽然间就乖得像是只小猫似的,垂着头,慢慢地走回了她的窠。
梅姐的笑脸还是那么温柔,就好像根本没有任何事发生过。
而田思思却忍不住问道:“那位姑娘怎么样了?”
梅姐叹了口气,道:“她还没有到这里来以前,就受过很大的刺激,所以时常都会发发疯,我们也见惯了。”
若不是已看惯了,怎会没有人关心呢?
田思思又问道:“却不知她以前受过什么样的刺激?”
梅姐道:“我们都不太清楚,也不忍问她,免得触动她的心病,只不过听说她以前好像是被一个男子骗了。”
田思思恨恨道:“男人真不是好东西。”
梅姐点点头,柔声道:“男人中好的确实很少,你只要记着这句话,以后就不会吃亏了。”
她们已转过假山,走入一片花林。
花朵虽已阑珊,但却比刚开始更芬芳鲜艳。
繁花深处,露出了一角红楼。
梅姐道:“王大娘就住在这里,现在也许刚起来,我去告诉她你们来了。”
她分开花枝走过去,风姿是那么优雅,看来就像是花中的仙子。
田思思目送着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以后我到了她这样年纪时,若能也像她这样美,我就心满意足了。”
田心用力咬着嘴唇,忽然道:“小姐,我们出去好不好?”
田思思愕然道:“走,到哪里去?”
田心道:“随便到哪里去都行,只要不呆在这里就好。”
田思思道:“为什么?”
田心道:“我也不知道……我只不过总觉得这地方好像有点不太对。”
田思思道:“什么地方不对?”
田心道:“每个地方都不对,每个人都好像有点不正常,过的日子也不正常,我实在猜不透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田思思却笑了,摇着头笑道:“你这小鬼的疑心病倒真不小,就算有人骗过我们,我们也不能把每个人都当做骗子呀。”她遥望着那一角红楼,悄悄的接着又道:“何况,我真想看看那位王大娘,我想她一定是个很不平凡的女人。”
无论谁见到王大娘,都不会将她当做骗子的。
若有人说梅姐是个很优雅,很出色的女人,那么这人看到王大娘的时候,只怕反而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世上也许根本就没有一句适当的话能形容她的风度和气质。
那绝不是“优雅”所能形容的。
若勉强要说出一种比较接近的形容,那就是:完美。
完美得无懈可击。
田思思进来的时候,她正在享受她的早点。
女人吃东西的时候,大都不愿被人看到,因为无论谁吃东西的时候,都不会太好看。
因为一个人在吃东西的时候,若有人在旁边看着,她一定会变得很不自然。
但王大娘却是例外。她无论做什么事的时候,每一个动作都完美得无懈可击。
她吃得并不少,因为她懂得一个人若要保持青春和活力,就得往丰富的食物中摄取营养,正如一朵花若想开得好,就得有充足的阳光和水。
她吃得虽不少,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身材。
她身上每一段线条都是完美的。
她的脸、她的眼睛、鼻子、嘴,甚至她的微笑,都完美得像是神话!或许也只有神话中才会有她这样的女人。
田思思从第一眼看到她,就已完全被她吸引。
她显然也很欣赏田思思,所以看到田思思的时候,她笑得更温暖亲切。
她凝注着田思思。柔声道:“你过来,坐在我旁边,让我仔细看看你。”
她的目光和微笑中都带着种令人顺从的魔力,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永远都无法向她反抗。
田思思走过去,在她身旁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王大娘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王大娘慢慢地将面前半碗吃剩下的燕窝汤推到她面前,柔声道:“这燕窝汤还是热的,你吃点。”
田大小姐从未用过别人的东西,若要她吃别人剩下来的东西,那简直是更不可思议。
但现在她却将这碗吃剩下的燕窝汤捧起来,垂着头,慢慢地啜着。
田心吃惊的瞧着她,几乎已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大娘的笑容更亲切,嫣然道:“你不嫌我脏?”
田思思摇摇头。
王大娘柔声道:“只要你不嫌我脏,我的东西你都可以用,我的衣服你都可以穿,无论我有什么,你都可以分一半。”
田思思垂首道:“谢谢。”
别的人若在她面前说这种话,她大小姐的脾气一定早已发作,但现在她心中却只有感激,感动得几乎连眼圈都红了。
王大娘忽又笑了笑,道:“你看,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就已经把你当做好朋友了。”
田思思道:“我姓田,叫思思。”
她这次出来,本来决心不对人说真名实姓的,免得被她爹爹查出她的行踪,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在王大娘面前,她竟不忍说半句假话。
王大娘嫣然道:“田思思……不但人甜,名字也甜,真是个甜丝丝的小妹妹。”
田思思的脸红了。
王大娘道:“小妹妹,你今年多大了呀?”
田思思道:“十八。”
王大娘笑道:“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但世上又有什么花能比得上你呢?”她忽然问道:“你看我今年多大了?”
田思思嗫嚅着,道:“我看不出。”
王大娘道:“你随便猜猜看。”
田思思又瞟了她一眼。
她的脸美如春花,比春花更鲜艳。
田思思道:“二十……二十二?二十三?”
王大娘银铃般娇笑,道:“原来你说话也这么甜,我当然也有过二十三岁的时候,只可惜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田思思立刻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又道:“真的?……我不信。”
王大娘道:“我怎么会骗你?怎么舍得骗你?”她轻轻叹息着,接着道:“今年我已经四十三了,至少已可以做你的老大姐,你愿不愿意?”
田思思点点头,她愿意。
她非但愿意做她的妹妹,甚至愿意做她的女儿。
她忽又摇摇头,道:“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你已四十三岁,我想没有人会相信。”
王大娘悠悠道:“也许别人不相信,但我自己却没法子不相信,我也许可以骗过你,骗过世上所有的人,却没法子骗得过自己。”
田思思垂下头,也不禁轻轻叹息。
她第一次发觉到年华逝去的悲哀,第一次觉得青春应当珍惜。
她觉得自己和王大娘的距离仿佛又近了一层。
王大娘道:“那位小妹妹呢?是你的什么人?”
田思思道:“她从小就跟我在一起长大的,就好像我的亲姐妹一样。”
王大娘笑道:“但现在我却要把你从她身旁抢走了,小妹妹,你生不生气?”
田心撅着嘴,居然默然了。
田思思瞪了她一眼,又笑道:“她真的是个小孩子,真的是不懂事。”
王大娘笑道:“有时不懂事反而好,现在我若还能做个不懂事的孩子,我愿意用所有的一切去交换。”她忽又笑了笑,道:“今天我们应该开心才对,不该说这些话……你说对不对?”
田思思正想回答,忽然发现王大娘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她。
就在同时,她已听到身后有个人,冷冷道:“不对。”
他的回答简短而尖锐,就像是一柄匕首。
她的声音更锋利,仿佛刺破人们的耳膜,剖开人们的心。
田思思忍不住回头。
她这才发现屋角中原来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不像是人的人。
他坐在那里的时候,就好像是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件家具,既不动,也不说话,无论谁都不会注意到他。
但你只要看过他一眼,就永远无法忘记。
田思思看了他一眼,就不想再去看第二眼。
她看到他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一把虽生了锈,却还是可以杀人的刀,就好像看到一块千年未溶,已变成黑色的玄冰。
她不看他的时候,心里只要想到他,就好像想到一场可怕的噩梦,就好像又遇到那种只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鬼魂。
无论谁都想不到这种人会坐在王大娘这种人的屋子里。
但他的的确确是坐在这里。
无论谁都想不到这人也会开口说话。
但他的的确确是开口说话了。
他说:“不对!”
王大娘反而笑了,道:“不对?为什么不对?”
这人冷冷道:“因为你若真的开心,无论说什么话都还是一样开心的。”
王大娘笑得更甜,道:“有道理,葛先生说的话好像永远都有道理。”
葛先生道:“不对。”
王大娘道:“不对?为什么又不对呢?”
葛先生道:“我说的话是有道理,不是‘好像’有道理。”
王大娘的笑声如银铃,道:“小妹妹,你看这位葛先生是不是很有趣?”
田思思的嘴闭着,田心的嘴噘得更高。
她实在无法认为这位葛先生有趣。
你也许可以用任何名词来形容这个人,但却绝不能说他有趣。
王大娘的意见却不同。
她笑着又道:“你们刚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也许会觉得他很可怕,但只要跟他相处得长久,就会渐渐发觉他是个很有道理的人。”
田思思心里有句话,没有说出来。
她本来想问:“像这么样的人,谁能跟他相处得久呢?”
若要她和这种人在一起,就简直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窗外的日色已偏西,但在王大娘说来,这一天才刚开始。
田思思觉得今天的运气不错。
她终于脱离了钱一套那些一心只想吃她骗她的恶徒,终于遇到了赵老大和王大娘这样的好人。
那些人就像是一群猫,贪婪的猫。
王大娘却像是只凤凰。
现在金丝雀也飞上了云端,那些恶猫就再也休想伤着她了。
田思思忽然觉得好疲倦,到这时她才想起已有很久没有睡过,她眼睛不由自主看到王大娘那张柔软而宽大的床上……
天已黑了。
屋里燃着灯,灯光从粉红色的纱罩中照出来,温柔得如同月光。
燃灯的人却已不在了,屋子里静悄悄的,田思思只听到自己的心在轻轻的跳着,跳得很均匀。
她觉得全身软绵绵的,连动都懒得动,可是口太渴,她不禁又想起了家里那用冰镇得凉凉的莲子汤。
田心呢?
这小鬼又不知疯到哪里去了?
田思思轻轻叹了口气,悄悄下床,刚才脱下来的鞋子已不见了。
她找着了双镂金的木屐。
木屐很轻,走起路来,“踢达踢达”地响。就好像雨滴在竹叶上一样。
她很欣赏这种声音,走走,停停,停下来看看自己的脚,脚上穿着的白袜已脏了,她脱下来,一双纤秀的脚雪白。
“屐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
想起这位风流诗人的名句,她自己忍不住吃吃地笑了。
若是有音乐,她真想跳一曲小杜最欣赏的“招枝舞”。
推开窗,窗外的晚风中果然有缥缈的乐声。
花园里明灯点点,照得花更鲜艳。
“这里晚上果然很热闹,王大娘一定是个很好客的主人。”
田思思真想走出去,看看那些客人,去分享他们的欢乐。
“若是秦歌他们也到江南来了,也到这里做客人,那多好!”
想到那强健而多情的少年,想到那飞扬的红丝巾,田思思脸上忽然泛起了一阵红晕。红得就像是那丝巾。
在这温柔的夏夜中,有哪个少女不怀春。
她没有听到王大娘的脚步声。
她听到王大娘的亲蜜的语声时,王大娘已到了她身旁。
王大娘的手已轻轻搭上了她的肩,带着笑道:“你想得出神?在想什么?”
田思思嫣然道:“我在想,田心那小鬼怎么连人影都瞧不见了。”她从来没有说过谎。
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说谎,而且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谎话就自然而然地从嘴里溜了出来,自然得如同泉水流下山坡一样。
她当然还不懂得说谎本是女人天生的本领,女人从会说话的时候,就懂得用谎语来保护自己。
说谎最初的动机只不过是保护自己,一个人要说过很多次谎之后,才懂得如何用谎话去欺骗别人。
王大娘拉起她的手,走到那张小小的圆桌旁坐下,柔声道:“你睡得好?”
田思思笑道:“我睡得简直就像是刚出世的小孩子一样。”
王大娘也笑了,道:“睡得好,就一定会饿,你想吃什么?”
田思思摇着头,道:“我什么都不想吃,我只想……”她眼波流动,慢慢地接着道:“今天来的客人好像不少。”
王大娘道:“也不多,还不到二十个。”
田思思道:“每天你都有这么多客人?”
王大娘又笑了,道:“若没有这么多人,我怎么活得下去?”
田思思惊奇地张大了眼,道:“这么说来,难道来的客人都要送礼?”
王大娘眨眨眼道:“他们要送,我也不能拒绝,你说是不是?”
田思思道:“他们都是哪里来的呢?”
王大娘道:“哪里来的都有……”她忽又眨眨眼,接着道:“今天还来了位特别有名的客人。”
田思思的眼睛亮了,道:“是谁?是不是秦歌?是不是柳风骨?”
王大娘道:“你认得他们?”
田思思垂下头,咬着嘴唇道:“不认得,只不过很想见见他们,听说他们都是很了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