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合集-第6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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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出来一天,就变成了这副鬼样子,非但将东西全部丢得干干净净,连人都丢了一大个。
“田心这小鬼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逃了。她本事倒比我还大些。”
去找田心吗?
到哪里去找呢?她会逃到哪里去?
若不回家,也不找田心,只有去江南。
她出来本就是为了要到江南去的。
但她只走了还不到两百里路,就已经变成了这样子,现在已囊空如洗,就凭她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就能到得了江南?
田思思怔在路旁,眼泪几乎又要掉了下来。
老头子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忽然道:“姑娘你莫非遇着了强盗么?”
田思思点点头,她遇到的人也不知比强盗可怕多少倍。
老头子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一个大姑娘家,本不该单身在外面走的,这年头人心已大变了,什么样的坏人都有……唉!”他又叹了口气,才接着道:“上车来吧,我好送你回家去。”
田思思垂着头,讷讷道:“我的家远得很。”
老头子道:“远得很,有多远?”
田思思道:“在江南。”
老头子怔了怔,苦笑道:“江南,那可就没法子送,怎么办呢?”
田思思眨眨眼,道:“却不知老爷子你本来要到哪里去?”
老头子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意,道:“我有个亲戚,今日办喜事,我是赶去喝喜酒的,所以根本没打算载客。”
田思思沉吟着,道:“我看这样吧,无论老爷子你要到哪里去,我都先跟着走一程再说,老爷子要去的地方到了,我就下车。”
她只想离开这见鬼的地方,离得越远越好。
老头子想了想,慨然道:“好,就这么办,姑娘既是落难的人,这趟车钱我非但不要,到了地头我还可以送姑娘点盘缠。”
田思思已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这世上毕竟还是有好人的,她毕竟还是遇到了一个。
车子走了很久,摇摇晃晃的,老头子还在低低地哼着小调。
田思思朦朦胧胧的,已经快睡着了,她梦中仿佛又回到很小很小的时候,还躺在摇篮里,她的奶妈正在摇篮旁哼着催眠曲。
这梦多美、多甜。
只可惜无论多甜美的梦,也总有觉醒的时候。
田思思忽然被一阵爆竹声惊醒,才发觉车马早已停下。
老头子正在车门外瞧着她,看到她张开眼,才笑着道:“我亲戚家已到了,姑娘下车吧。”
田思思揉揉眼睛,从车门往外看过去。
外面是栋不算太小的砖头屋子,前面一大片晒谷场,四面都是麦子田,麦子长得正好,在阳光下灿烂着一片金黄。
几只鸡在晒谷场上又叫又跳,显然是被刚才的爆竹声吓着了。
屋子里里外外都贴着大红的双喜字,无论老的小的,每个人身上都穿着新衣服,透着一股喜气。
田思思心里却忽然泛起辛酸之意,她忽然觉得每个人都好像比她愉快得多,幸福得多。
尤其是那新娘子,今天一定更是喜欢得连心花都开了。
“我呢?我到什么时候才有这一天?”
田思思咬了咬嘴唇,跳下车,垂首道:“多谢老爷子,盘缠我是一定不敢要了,老爷子送我这一程,我……我已经感激不尽。”
说到后来,她声音已哽咽,几乎连话都说不下去。
老头子瞧着她,脸上露出同情之色,道:“姑娘你想到哪里去呢?”
田思思头垂得更低,道:“我……我有地方去,老爷子你不必替我担心。”
老头子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看这样吧,姑娘若没有什么急事,不如就在这里喝杯喜酒再走。”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旁边就有人接着道:“是呀,姑娘既已到了这里,不喝杯喜酒,就是看不起我们乡下人了。”
又有人笑道:“何况我们正愁客人太少,连两桌都坐不满,姑娘若是肯赏光,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快请进来吧。”
田思思这才发现屋子里已有很多人迎了出来,有两个头上载着金簪,腕上金镯子“叮叮当当”在响着的妇人,已过来拉住了田思思的手。
还有几个梳着辫子的孩子,在后面推着,乡下的热肠和好客,已在这几个人脸上表现了出来。
田思思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温暖之意,嘴里虽还在说着“那怎么好意思呢?”人已跟着他们走进了屋子。
外面又是“乒乒乓乓”的一阵爆竹声响起。
一对龙风花烛燃着火焰活活泼泼的,就像是孩子们的笑脸。
两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子,已摆满了一大碗一大碗的鸡鸭鱼肉,丰盛的食物,正象征着人们的欢乐与高兴。
生命中毕竟也有许许多多愉快的事,一个人纵然遇着些不幸,过着些苦难,也值得去忍受的。
只要他能忍受,就一定会得到报偿。
田思思忽然也觉得开心了起来,那些不幸的遭遇,仿佛已离她很远。
她被推上了左边一张桌子主客的座位,那老头子就坐在她身旁。
这张桌子只坐了五个人,她这才发现来喝酒的客人果然不多,除了她之外,彼此好像都是很熟的亲戚朋友。
每个人都在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她,她又不免觉得有些不安,忍不住悄悄地向老头子道:“我连一点礼都没有送,怎么好意思呢?”
老头子笑笑,道:“用不着,你用不着送礼。”
田思思道:“为什么我用不着送礼?”
老头子又笑笑,道:“这喜事本是临时决定的,大家都没有准备礼物。”
田思思道:“临时决定的?我听说乡下人成亲大多要准备很久,为什么……”
老头子打断她的话,道:“普通人家成亲当然要准备很久,但这门亲事却不同。”
田思思道:“有什么不同?”
老头子沉吟着道:“因为新郎倌和新娘子都有点特别。”
田思思越听越觉得有趣,忍不住又问道:“有什么特别?他们究竟是老爷子你的什么人?”
老头子笑道:“现在新郎倌就快出来了,你马上就可以看到他。”
田思思道:“新郎倌很快就会出来,那么新娘子呢?”
老头子笑得好像有点神秘,道:“新娘子已经在这屋里了。”
田思思道:“在这屋里?在哪里?”
她眼珠子四下转动,只见屋里除了她和这老头子外,只不过还有六七个人。
刚才拉她进来的那两个妇人,就坐在她对面,望着她嘻嘻地笑,笑得连脸上的粉都快掉下来了,这两人脸上擦的粉足有四五两。
越丑的人,粉擦得越多,看来这句话倒真是没有说错。
田思思暗暗地笑,她越看越觉得这两人丑,丑得要命,比较年轻的一个比老的更丑。
田思思悄悄道:“难道对面的那位就是新娘子?”
老头子摇摇头,也悄悄笑道:“那有这么丑的新娘子。”
田思思暗中替新郎倌松了口气,无论谁娶着这么样一位新娘子,准是上辈子缺了大德。
在她印象中,新娘子总是漂亮的,至少总该比别人漂亮些。
但这屋子最漂亮的一个就是这妇人了,另外一个长得虽顺眼些,但看年纪至少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妈了。
田思思心里嘀咕,嘴里又忍不住道:“新娘子总不会是她吧。”
老头子笑道:“她已经可以做新娘子的祖奶奶了,怎么会是她。”
田思思道:“若不是她们,是谁呢?”
她虽然不敢瞪着眼睛四下去找,但眼角早已偷偷地四面打量过一遍,这屋里除了这两个妇人外,好像全都是男的。
她更奇怪,又道:“新娘子究竟在哪里,我怎么瞧不见?”
老头子笑道:“到时候她一定会让你看见的,现在连新郎倌都不急,你急什么?”
田思思脸红了红。憋了半天,还是憋不住,又道:“新娘子漂亮不漂亮?”
老头子笑得更神秘,道:“当然漂亮,而且是这屋子里最漂亮的一个。”
他眼睛又在上下地打量着田思思。
田思思脸更红了,刚垂下头,就看到一双新粉底官靴的脚从里面走出来,靴子上面,是一件大红色的状元袍。
新郎倌终于出来了。
这新郎倌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是丑?还是俊?是年轻人?还是老头子?
田思思想抬头去看看,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她到底还是个没出嫁的大姑娘,而且和这家人又不熟。
谁知新郎倌的脚却向她走了过来,而且就停在她面前。
田思思刚觉得奇怪,忽然听到屋子里的人都在拍手。
有的还笑着道:“这两位倒真是郎才女貌,天成佳偶。”
又有人笑道:“新娘子长得又漂亮,又有福气,将来一定是多福多寿多孩子。”
田思思又用眼再去瞟,地上只有新郎倌的一双脚,却看不到新娘子的。
她忍不住悄悄拉了那老头子的衣角,悄悄道:“新娘子呢?”
老头子笑了笑,道:“新娘子就是你。”
“新娘子就是我?”
田思思笑了,她觉得这老头子真会开玩笑,但刚笑出来,忽然又觉得有点不对,这玩笑开得好像未免太过火了些。
屋子里的人还在拍着手,笑笑道:“新娘子还不赶快站起来拜天地,新郎倌已经急得要入洞房了。”
新郎倌的一双脚,就像是钉在地上似的,动也不动。
田思思终于忍不住抬头瞧了一眼。
只瞧了一眼,她整个人就忽然僵硬,僵硬得像是块木头。
她的魂已又被吓飞了!
新郎倌穿着大红的状元袍,全新的粉底靴,头上戴着花翎的乌纱帽,装束打扮,都和别的新郎倌没什么两样。
可是他的一张脸——天下绝对找不到第二张和他一样的脸来。
这简直不像是人的脸。
阴森森,冷冰冰的一张脸,全没有半点表情,死鱼般的一双眼睛里,也全没有半点表情。
他就这样动也不动地站着,瞬也不瞬地瞧着田思思。
田思思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好像就已经站在这里了。
葛先生!
这新郎倌赫然竟是葛先生!
第四回 恼人的猪八戒
田思思看那新郎倌赫然是葛先生,自己的身子不由自主慢慢地从凳子上往下滑,连坐都已坐不住,牙齿也在“格格”地打着战。
她觉得自己就活像是条送上门去被人宰的猪。
人家什么都准备好了,连洞房带龙凤花烛,连客人带新郎倌全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她自己送上钩。
她想哭,哭不出,想叫,也叫不出。
葛先生静静地瞧着她,徐徐道:“我已问过你三次,打算什么时候成亲,你都不说话,你既然不能决定,就只好由我来决定了。”
田思思道:“我……我不……”
声音在她喉咙里打滚,却偏偏说不出来。
葛先生道:“我们这次成亲不但名正言顺,而且是明媒正娶。”
那老头子笑道:“不错,我就是大媒。”
那两个妇人吃吃笑道:“我们是喜娘。”
葛先生道:“在座的都是证人,这样的亲事无论谁都没有话说。”
田思思整个人都像是已瘫了下来,连逃都没有力气逃。
就算能逃,又有什么用呢?
她反正是逃不出葛先生手掌心的。
“但我难道就这样被他送入洞房么?”
“咚”的一声,她的人已从凳子上跌下,跌在地上。
突听一人道:“这亲事别人虽没话说,我却有话说。”
说话的是个矮矮胖胖的年轻人,圆圆的脸,一双眼睛却又细又长,额角又高又宽,两条眉毛间更几乎要比别人宽一倍。
他的嘴很大,头更大,看起来简直有点奇形怪状。
但是他的神情却很从容镇定,甚至可以说有点潇洒的样子,正一个人坐在右边桌上,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拿着酒壶。
酒杯很大。
但他却一口一杯,喝得比倒得更快,也不知已喝了多少杯了。
奇怪的是,别人刚才谁也没有看到屋子里有这么样一个人。
谁也没有看到这人是什么时候走进屋子,什么时候坐下来的。
突然看到屋子里多了这么样一个人,大家都吃了一惊。
只有葛先生,面上还是全无表情,淡淡道:“这亲事你有话说?”
这少年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不想说的,只可惜非说不可。”
葛先生道:“说什么?”
这少年道:“这亲事的确样样俱全,只有一样不对。”
葛先生道:“哪样不对?”
这少年道:“新娘子该是她,新郎倌就不该是你。”
葛先生道:“不该是我,应该是谁?”
这少年用酒壶的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是我。”
“新郎倌应该是他?他是谁?”
田思思本来已瘫在地上,听到这句话,才抬起头来。
这矮矮胖胖的少年也正在瞧着她,而且还对她笑了笑。
田思思本来不认得这个人的,却又偏偏觉得有点面熟。
这少年已慢慢地接着道:“我姓杨,叫杨凡,木易杨,平凡的凡。”
他看来的确是个平平凡凡的人,只不过比别的年轻人长得胖些。
除了胖之外,他好像没有什么比别人强的地方。
但“杨凡”这名字却又让田思思吓了一跳。
他忽然想起这人了。
昨天晚上她躲在花林里,看到跟在她爹爹后面的那个小胖子就是他。
他就是大名府杨三爷的儿子,就是田思思常听人说的那个怪物。
据说他十天里难得有一天清醒的时候,清醒时他住在和尚庙里,醉的时候就住在妓院里。
他什么地方都呆得住,就是在家里呆不住,据说从他会走路的时候开始,杨三爷就很难见到他的人。
据说他什么样奇奇怪怪的事都做过,就是没做过一件正经事。
田思思始终想不到她爹爹为什么要把她许配给这么样一个怪物。
她更想不到这怪物居然会忽然在这里出现。
葛先生显然也将这人当做个怪物,仔细盯了他很久,忽然笑了。
这是田思思第一次看到他笑。
她从来想像不出他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她甚至以为他根本就不会笑。
但现在她却的确看到他在笑。
那张阴森森,冷冰冰的脸上果然有了笑容,看来真是说不出的诡异可怕。
田思思看到他的笑容,竟忍不住冷冷打了个寒噤,就好像看到一个死人的脸上突然有了笑容一样。
只听他带着笑道:“原来你也是想来做新郎倌的?”
杨凡淡淡道:“我不是想来做新郎倌,只不过是非来不可。”
葛先生道:“非来不可?难道有人在后面用刀逼着你?”
杨凡叹了口气,道:“一个人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老婆做别人的新娘子。”
葛先生道:“她是你的老婆?”
杨凡道:“虽然现在还不是,却也差不多了。”
葛先生冷冷道:“我只知道她亲口答应过,要嫁给我。”
杨凡道:“就算她真的答应了你,也没有用。”
葛先生道:“没有用?”
杨凡道:“一点用也没有,因为她爹爹早已将她许配给了我,不但有父母之命,而且有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