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合集-第7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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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未说完,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巴英跺了跺脚,满头大汗如雨。
虬髯大汉冷冷道:“这孩子武功虽已被废,但这条小命总算留下来了,只因我家少爷出手时忽又动了怜惜之意,若换了是我……哼!”
巴英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虬髯大汉厉声道:“你若想复仇,只管出手吧!”
巴英也不说话,忽然向李寻欢扑地拜倒。
李寻欢反倒觉得有些意外了,皱眉道:“你是这孩子的什么人?”
巴英道:“小人巴英,李探花虽不认得小人,小人却认得李探花的。”
李寻欢淡淡道:“你认得我最好。他父母若想复仇,叫他们来找我就是,现在你赶快带这孩子回去吧,若是调治得法,将来虽不能动武,行动总无妨的。”
红孩儿“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扑地喊道:“好狠的人,你竟敢废了我,我不要活了……不要活了!”
虬髯大汉厉声道:“这只不过是叫你以后莫要再随意出手伤人而已,你也许反而可以因此活得长些,否则似你这般心黑手辣,迟早必遭横祸无疑。”
只听一人冷冷道:“既是如此,杀手无情的李探花,为何至今还未遭横死呢?”
虬髯大汉怒喝道:“什么人?”
只见一个紫面长髯的老人缓缓走了进来,道:“十年不见,李探花就不认得故人了么?”
李寻欢目光闪动,皱着眉一笑,道:“原来是‘铁胆震八方’秦大侠,这就难怪这孩子敢随意杀人了,有秦大侠撑腰,还有什么人杀不得!”
秦孝仪冷笑道:“在下杀的人,只怕还不及李兄一半吧。”
李寻欢道:“秦大侠倒也不必太谦,只不过,在下若杀了人,便是冷酷毒辣;阁下杀了人,便是替天行道了!”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今日这孩子若杀了在下,日后传说出去,必然不会说他是为了要抢大夫而杀人的,必定要说他和秦大侠又为江湖除了一害,是么?”
秦孝仪纵然老练沉稳,此刻脸上也不觉有些发红。
红孩儿本已听得发愣,此刻又放声大哭道:“秦老伯,你老人家还不出手替我报仇么?”
秦孝仪冷冷一笑,道:“若是别人伤了你,自然有人替你复仇,但李探花伤了你,你恐怕只有认命了。”
红孩儿道:“为……为什么?”
秦孝仪扫了李寻欢一眼,道:“你可知道伤你的人是谁么?”
红孩儿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他是个心黑手辣的恶徒!”
秦孝仪目中又露出一丝恶毒的笑意,缓缓道:“他就是名动八方的‘天下第一刀’李寻欢,也就是你爹爹的生死八拜之交!”
这句话说出来,红孩儿固然呆住了,李寻欢更吃了一惊,失声道:“他是什么人的儿子?”
巴英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就是龙啸云龙四爷的大公子,龙小云!”
刹那之间,李寻欢宛如被巨雷轰顶,震散了魂魄!
他木然坐在那里,一双锐利的眼睛已变为死灰色,眼角的肌肉在不停地抽缩着,一滴滴冷汗沿着鼻洼流到嘴角。
虬髯大汉亦是面色惨变,汗出如浆。
只有他最了解龙啸云和林诗音夫妻间的关系,现在李寻欢竟伤了他们的爱子,其心情之沉痛可想而知。
巴英叹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了,只因秦老爷子的大公子‘玉面神拳’秦重,在捕捉‘梅花盗’时,不幸受伤,虽仗着少林佛门圣药‘小还丹’暂时保全了性命,但仍是危在旦夕,大家都知道,‘妙大夫’梅二先生乃天下救治外伤的第一把好手,尤其善于治疗各种外门暗器,是以秦老爷子才辗转打听到梅二先生的消息,寻到这里来,谁知云少爷年轻性急,竟出了这种事。”
他一个人喃喃自语,也不知有没有人在听他的。
梅二先生此刻似也看出李寻欢的痛苦,先看了看红孩儿的伤势,又把子把他的脉息才站起来道:“我担保这孩子非但性命无碍,而且一切都可与常人无异。”
巴英大喜道:“武功呢?”
梅二先生冷冷道:“为何定要保全武功?难道他日后还想杀人么?”
巴英怔了半晌,叹道:“梅二先生有所不知,只因龙四爷只有这么一位少爷,而且又是练武的奇才,所以龙四爷夫妇两位都对他期望很高,希望他将来能光大门楣,若是知道他们的孩子已不能练武,龙四爷夫妇真不知该怎么伤心了。”
梅二先生冷笑道:“这也只能怪他们管教不严,纵子行凶,怨不得别人!”
他们说的话,李寻欢根本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也不知怎地,在这种时候,他思潮竟又落入了回忆中,许多不该想的事,此刻他全都想了起来。
他记得那天是初七,他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没有过完年就一定要赶着出门到口外去。
那天也在下着雪,林诗音特别为他做了一桌很精致的酒菜,在她自己的小院中陪他饮酒赏雪。
林诗音从小就是在他们家长大的,她的父亲,是李寻欢父亲的妻舅,两位老人家没有死的时候,早已说定亲上加亲了。
但李寻欢和林诗音并没有像一些世俗的小儿女那样因避讳而疏远,他们不但是情人,也是很好的朋友。
虽然过了十年,李寻欢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
那天的梅花开得好美,她带着三分醉意的笑靥却比梅花更美,那天真是充满了幸福和欢乐。
但是,不幸的事立刻就随着来了。
他自口外回来时,他的仇家竟勾结了当时凶名最盛的“关外三凶”在邯郸大道上向他夹击。
他虽手刃了十九人,但最后却也已重伤不支,眼见就要伤在大凶卜霸的一双喂毒跨虎篮之下。
就在这时,龙啸云来了。
龙啸云以一柄银枪活挑了卜霸,救了他的性命,又尽心治好了他的伤势,一路护送他回家。
从此,龙啸云不但是他的恩人,也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但是后来龙啸云却病了,病得很重,一条铁打般的汉子,不到半个月竟已变得面黄肌瘦,形销骨立。
李寻欢问了很久,才知道他竟是为了林诗音而病的,这条铁铮铮的汉子为情所困,竟已相思入骨。
他自然全不知道李寻欢和林诗音已订了亲,所以他求李寻欢将“表妹”许配给他,他答应李寻欢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李寻欢怎么能答应他呢?
但他又怎么能眼见着他的恩人相思而死。
而他更不能去求林诗音嫁给别人,林诗音也绝不会答应。
他满心痛苦,满怀矛盾,只有纵酒自遣,大醉了五日后,他终于下了决定,那真是个痛苦的决定。
他决定要让林诗音自己离开他。
于是他就求林诗音去照顾龙啸云的病,他自己却开始纵情声色,花天酒地,甚至经月地不回家。
他要造成龙啸云和林诗音亲近的机会。
林诗音流着泪劝他时,他却大笑着拂袖而去,反而变本加厉,居然将京城的名妓小红和小翠带回家来了。
两年后,林诗音终于心碎,失望。
她终于选择了对她情深一往的龙啸云。
李寻欢的计划终于成功了,但这成功却又是多么辛酸,多么痛苦,他怎么能再留在这里看昔日的梅花?
于是他就将自己的家园全送给林诗音作嫁妆,一个人萧然而去,他决心永远也不再见她。
可是现在,他却伤了他们的独生子!
李寻欢独自吞下了这杯苦酒,也咽下了眼泪,缓缓站起来道:“龙四爷在哪里?我随你们去见他!”
昔日的“李园”,如今虽已变成了“兴云庄”,但大门前那两幅御笔亲书的门联却仍在。
“一门七进士。
父子三探花。”
李寻欢见到这副对联,就像是有人在他的胸口上重重踢了一脚,使得他再也无法举步。
巴英早已抱着红孩儿冲了进去,秦孝仪也拉着梅二先生大步而人,门口的家丁却都带着诧异的眼色望着李寻欢。
他们像是在奇怪,这陌生人站在门口发什么呆?
第八回 往事不可追
但这本是李寻欢自己的家园,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在这里,他曾经度过一段最幸福的童年,得过最大的荣耀,可是,也就在这里,他曾经亲自将他父母和兄长的灵柩抬出去埋葬。
有谁能想到此刻他在这里竟变成个陌生人了。
李寻欢黯然一笑,耳旁似乎响起了一阵凄凉的悲歌:“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垮了。”
他仔细咀嚼着这其中的滋味,体味着人生的离合,生命的悲欢,更是满怀萧索,泫然欲泣。
虬髯大汉也是神色黯然,悄声道:“少爷,进去吧。”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既已来了,迟早总是要进去的,是么?”
谁知他刚跨上石阶,突听一人大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往龙四爷的门里乱闯?”
一个穿着锦缎羊皮袄,却敞着衣襟,手里提着个鸟笼的大麻子从旁边冲过来,拦住了李寻欢的去路。
李寻欢皱眉道:“阁下是……”
麻子手叉着腰,大声道:“大爷就是这里的管家,我的闺女就是这里龙夫人的干妹妹,你想怎么样?”
李寻欢道:“噢——既是如此,在下就在这里等着就是。”
麻子冷笑道:“等着也不行,龙公馆的大门口岂是闲杂人等可以随意站着的?”
虬髯大汉怒容满面,但也知道此时只有忍耐。
谁知那麻子竟又怒骂道:“叫你滚开,难道是作死吗?”
李寻欢虽还忍得住,虬髯大汉却忍耐不住了。
他正想过去给这个麻子教训,门里已有人高呼道:“寻欢,寻欢,真是你来了么?”
一个相貌堂堂,锦衣华服,颔下留着微须的中年人已随声冲了出来,满面俱是兴奋激动之色,一见到李寻欢,就用力捏着他的腕子,嗄声道:“不错,真是你来了……真是你来了……”
话未说完,已是热泪盈眶。
李寻欢又何尝不是满眶热泪,道:“大哥……”
只唤了这一声“大哥”,他已是语声哽咽,说不出话来。
那麻子见到这光景,可真是骇呆了。
只听龙啸云不住喃喃道:“兄弟,你真是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他这句话翻来覆去也不知说了多少遍,忽又大笑道:“你我兄弟相见,本该高兴才是,怎地却眼泪巴巴的像个老太婆……”
他大笑着拥着李寻欢往里走,还在大呼着道:“快去请夫人出来,大家全出来,来见见我的兄弟,你们可知道我这兄弟是谁么?……哈哈,我说出来保险你们都要吓一跳。”
虬髯大汉望着他们,眼泪也快要流了出来,他心里只觉酸酸的,也不知是悲痛,还是欢喜。
那麻子这才长长吐出口气,摸着脑袋道:“我的妈呀,原来他就是李……李探花,连这栋房子听说都是他送的,我却不让他进来,我……我真该死。”
那红孩儿龙小云正被十几个人围着,坐在大厅里的太师椅上,他也明白了他父亲和李寻欢的关系,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
但龙啸云刚拥着李寻欢走人大厅,本来站在龙小云旁边的两条大汉忽然扑了出来,指着李寻欢的鼻子道:“伤了云少爷的,就是你吗?”
李寻欢道:“不错!”
那大汉怒道:“好小子,你胆子真不小!”
两人一左一右,竟向李寻欢夹击而来!
李寻欢并没有回手,但龙啸云忽然怒喝一声,反手一掌,跟着飞起一脚,将两人都打得滚了出去,怒道:“你们敢对他出手!你们的胆子才真不小,你们可知道他是谁吗?”
那两人再也想不到马屁竟拍在马腿上。
一人捂着脸吃吃道:“我们只不过是想替云少爷……”
龙啸云厉声道:“你们想怎样,告诉你们,龙啸云的儿子就是李寻欢的儿子,李寻欢莫说只不过教训了他一次,就算将这畜生杀了,也是应该酌!”
他放声大喝道:“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起这件事,若有谁敢再提起这件事,就是成心和我龙啸云过不去!”
李寻欢木然而立,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龙啸云若是痛骂他一场,甚至和他翻脸,他也许还会觉得好受,但龙啸云却如此重义气,他心里只有更惭愧、更难受!黯然道:“大哥,我实在不知道……”
龙啸云用力一拍他肩头,笑道:“兄弟,你怎地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了?这畜生被他母亲惯得实在太不像话了,我本就不该传他武功的。”
他大笑着呼道:“来来来,快摆酒上来,你们无论谁若能将我这兄弟灌醉,我马上就送他五百两银子。”
大厅中的人本多是老江湖,光棍的眼睛哪有不亮的,早巳全部围了过来,向李寻欢赔笑问好。
突听内堂一人道:“快掀帘子,夫人出来了。”
站在门口的童子刚将门帘掀起,林诗音已冲了出来。
李寻欢终于又见到林诗音了。
林诗音也许并不能算是个真正完美无瑕的女人,但谁也不能否认她是个美人,她的脸色太苍白,身子太单薄,她的眼睛虽明亮,也嫌太冷漠了些,可是她的风神,她的气质,却是无可比拟的。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能使人感觉到她那种独特的魅力,无论谁只要瞧过她一眼,就永远无法忘记。
这张脸在李寻欢梦中已不知出现过几千几万次了,每一次她都距离得那么遥远,不可企及地遥远。
每一次李寻欢想去拥抱她时,都会忽然自这心碎的噩梦中惊醒,他只有躺在自己的冷汗里,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颤抖,痛苦地等待着天亮,可是等到天亮的时候,他还是同样痛苦,同样寂寞。
现在,梦中人终于真实地在他眼前出现了,他甚至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及她,他知道这不再是梦。
可是,他又怎么能伸手呢?
他只希望这又是个梦,但真实永远比梦残酷得多,他连逃避都无法逃避,只有以微笑来掩饰住心里的痛苦,勉强笑道:“大嫂,你好!”
大嫂!
魂牵梦萦的情人,竟已是“大嫂”,虬髯大汉扭转了头,不忍再看,因为只有他知道李寻欢这一声“大嫂”唤得是多么痛苦,多么辛酸。
他不知道自己若在李寻欢这种情况中时,是否也能唤得出这一声“大嫂”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有勇气来承受如此深的痛苦。
他若不扭转头去望院中的积雪,只怕早已流下泪来。
而林诗音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这一声呼唤。
她的心神仿佛已全贯注在她的儿子身上。
那孩子瞧见了母亲,又放声痛哭起来,他挣扎着扑入他母亲的怀抱里,嘶声大哭着道:“我已经没法再练武了,已变成了残废,我……我怎么能再活得下去!”
林诗音紧紧搂住他,道:“是……是谁伤了你的?”
红孩儿道:“就是他!”
林诗音目光随着他手指望过去,终于望在李寻欢脸上。
她瞪着李寻欢就仿佛在瞪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然后,她目光中就渐渐露出了一种怨恨之意,一字字道:“是你?真的是你伤了他?”
李寻欢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