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合集-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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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又睡着了,醒来时一身冷汗。
她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当然是曲平去开门。
敲门的居然又是昨天晚上那瞎子,曲平很意外!
“你是不是又来催我们搬走?”
更意外的是,瞎子居然摇摇头,道:“你们不必搬走了。”
这瞎子主意变得好快。
曲平几乎不相信,道:“你是说,我们又可以住下去了?”
瞎子道:“随便你们喜欢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曲平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
瞎子道:“因这房子也不是我的。”
曲平道:“这房子的主人是谁?”
瞎子道:“是个朋友的。”
曲乎道:“朋友?谁的朋友?”
瞎子不回答。
但是曲平已想到了那些用水晶做罩子的灯和逸华斋的酱肉。
曲平觉得呼吸间有点冷,却还是不能不问:“那位朋友答应我们留下来?”
瞎子道:“他有条件。”
曲平道:“什么条件?”
瞎子道:“今天晚上他要来吃饭。”
曲平怔住。
这条件他实在不敢答应,却又不能不答应。
不管怎么样,你住了人家的房子,人家要来吃顿饭,总不能算是苛求。
问题只有一点。
那位“朋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朋友?
曲平还在犹豫,千千已经冲出来:“他要吃什么?”
瞎子道:“随便吃什么都行,他知道你们这里有位卫姑娘,能烧一手好菜。”
黄昏。
凤娘在准备晚饭的菜。
风鸡、腊肉、香肠都已经上了蒸锅,咸鱼是准备用油煎的。
刚拔下来的萝卜,可以做汤,虽然没有鲜肉排骨,用咸鱼肉烧起来也一样很鲜。还有两条刚从池里捞出来的鲤鱼,她本来是想做汤的,可是后来想一想,还是清蒸的好。
鲜鱼如果烧得太久,就会失去鲜嫩,不鲜不嫩的鲤鱼,就好像木头一样索然无味。
如果是鲫鱼,她就会用来做汤了。
配菜也是种学问。
一些并不太好的菜料,在一个很会做菜的人手里,就好像一把并不太好的剑,握在一个很会用剑人的手里一样。
对于这一点,凤娘很有把握。
但是她炒菜的时候,心里却一直很不安定。
——这屋子的主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究竟是“人”?还是鬼魂?
——他是不是无忌?
——如果不是无忌,会是谁,为什么对她这样好?只要她说出口,总是有求必应。
凤娘在洗豆荚。
用紫红色的香肠炒青绿色的豆荚,也是样色、香、味俱全的好菜。
千千在切香肠,忽然回过头,盯着她,问道:“你是不是我的嫂子?”
凤娘心里在叹息!
虽然她觉得千千不应该问她这句话的,她却不能不回答:“我永远都是你的嫂子!”
千千道:“那么你就应该告诉我,今天晚上要来吃饭的人是谁!”
凤娘道:“我怎么会知道他是谁?”
千千用力切下一片香肠,板着脸道:“你怎么会不知道,难道他不是你的朋友?”
凤娘闭上眼睛,生怕自己流下泪来,纵然她有泪,也只能在腹中流。
她又想到了昨天晚上那个绝不可能向任何人诉说的噩梦。
那奇异的香气,那灼热的嘴——
他究竟是不是无忌?
如不是无忌,为什么要这样子对她?
凤娘的手虽然没在冷水中,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在发抖。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正是那瞎子的声音:“你们的客人,已经来了。”
凤娘在炒豆荚,用已经切成片的香肠炒,她平生第一次炒菜忘了放盐。
她心里一直想着那位已经坐在前厅里的“客人”——他应该算是客人?还是主人?她只希望能快点炒好这最后一样莱,好到前面去看看他。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有那种神奇的力量,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位神秘的客人,只不过是个小孩子。
贵客
这小孩高坐在上位,并没有一点不安的样子,就好像久已习惯了受人尊敬。他身上穿着的是件雪白的衣裳,质料高贵,一尘不染。他的态度也很高贵,苍白的脸上带着种王侯般的严肃表情。
这种苍白的脸色,和这种冷淡严肃的表情,好像已成了贵族们特有的标志。虽然他在尽量做出大人的样子,可是年纪却很小,最多也不过十二三岁。
看到凤娘走进来的时候,他严肃冷淡的脸上,忽然起了种奇怪的变化,眼睛也露出灼热的光。
曲平正在为他们引见——“这位就是我们的贵客雷公子,这位就是能烧一手好菜的卫姑娘!”
这小孩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一双灼热的眼睛始终盯在凤娘脸上。
如果是个大男人这样盯着个女孩子看,无疑是件很失礼的事。他却只不过是个小孩子。
凤娘虽然觉得很惊奇,很意外,心里的负担却减轻了。
昨天晚上那个人,当然绝不会是这个小孩,那也许只不过是个梦而已,又荒唐,又可怕的梦。
想到那个梦,她的脸又有些红,等到她发现菜里没有放盐的时候,脸就更红。
可是这位小贵客却好像对这道菜很感兴趣,因为别的菜他几乎连碰都没有碰。
他吃得很少,说得很少。事实上,他根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这屋里的人除了凤娘之外,在他眼中看来简直都像是死人一样,他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凤娘。虽然他只不过是个小孩子,凤娘还是被他看得有点难为情。
千千看着他们的眼神,也让她觉得很不好受。幸好这位贵客已经站起来,好像已准备要走,这顿可怕的晚宴总算已将结束。凤娘心里舒了一口气,这小孩子却忽然道:“你陪我出去走走。”
他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竟全不顾别人对他的想法。
他认为自己说出来的话就是命令,绝对不容人违抗。
凤娘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希望千千能帮她说句话,千千却显然已决心不管他们的事。
这小孩还在看着她,等着她的答复,眼神中带着种热切的盼望。
凤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终于答应:“好,我陪你出去走走!”
她也像无忌一样,从来不忍拒绝别人的要求,何况他毕竟是个孩子。
一个十二三岁孩子,能对她怎么样?
夜,繁星。
他们沿着银带般的泉水往上走,走了很久都没有开口。
“这孩子实在很特别,很奇怪。”
凤娘实在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有时他看起来还很小,有时看起来又比他实际的年龄要大得多。
又走了一段路,又快走到泉水源头处那个水池了。
凤娘忍不住道:“我们不要往上面走了,好不好?”
小孩道:“为什么?”
凤娘说不出,也不敢说,昨天晚上的事,直到现在还让她心跳、害怕。
小孩盯着她,忽然道:“你用不着害怕,昨天晚上那个人,已经不在那里。”
凤娘吃了一惊:“你说是哪个人?”
小孩道:“就是那个忽然变成了瞎子的人。”
凤娘更吃惊:“你怎么会知道?”
小孩笑了笑,说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他的笑容看来仿佛很神秘,又很得意。
凤娘吃惊的看着他,试探着问道:“难道是你?”
小孩道:“当然是我。”
凤娘问道:“是你刺瞎了那个人的眼睛?”
小孩淡淡道:“他是我们一个仇家派来找我们的人,我本来就不会放过他的,何况,他又对你那样无礼。”
他的表情又显得很严肃道:“只要有我在,就没有人能欺负你。”
凤娘又惊讶、又感激:“那些水晶灯也是你送去给我的?”
小孩点点头,道:“逸华斋的酱肘子也是我送去的。”
凤娘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先叹了口气,然后又笑了:“我怎么看不出你有那么大的本事?”
小孩傲然道:“我的本事比你想像中还要大得多。”
凤娘忽然觉得,他不但神秘。而且有趣极了,道:“那些酱肘子,你是怎么弄来的?”
小孩道:“你不必管我用的是什么法子,只要你说出来的事,我就能够替你做到。”
凤娘又感激,又高兴。
这孩子对她实在很好,有这么一个神奇的小孩做她的保护人,实在是件很有趣的事。
她忍不住要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道:“我的名字就叫雷,雷电的雷。”
凤娘道:“那么你的姓呢?”
小孩脸上忽然露出很悲伤的表情,冷冷的道:“我没有姓。”
他为什么会没有姓?
难道他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的姓氏么?
凤娘心里立刻充满了怜悯的同情,只觉得自己也应该像这孩子母亲一样来保护这孩子。
她轻轻的拉起了小孩的手,柔声道:“那么,我以后就叫你小雷。”
他的手心忽然变得滚烫,用力握住她的手,喃喃地说道:“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也不知是因为他那滚烫的手心,还是那双灼热的眼睛,她竟然觉得自己的心在跳。
她告诉自己:“他只不过是个孩子。”
可是他的手,他的眼睛,都已不像是个孩子。
她想挣脱他的手,又怕伤他的心,只有叹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愿意做你的大姐姐。”
小雷道:“你不是我的姐姐。”
凤娘道:“我不是?”
小雷道:“难道你不知道你是我的人了?自从昨天晚上之后,你就已经是我的人了。”
凤娘的心又几乎要跳出了脖子,失声道:“昨天晚上是你?”
小雷点点头,道:“你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我都看过,每一个地方我都……我都……”
他的手心更热,把凤娘的手握得更紧。如果是千千,现在早已摔脱他的手,一个耳光打过去。
凤娘不是千千。
凤娘是个温柔而善良的女人,正是中国典型女人的化身。
她很不忍伤任何人的心。
他只不过是个孩子,这只不过是种孩子气的冲动,因为他太孤独,太寂寞,太需要别人的爱。
她希望她能让他冷静下来:“你做的事,我都可以原谅你,只要你以后记得千万不要再那样子做了。因为我已经是有了丈夫的女人。”
小雷却用力摇头,大声道:“我知道你没有丈夫,你那个还没有成婚的丈夫赵无忌已经死了,现在我已经是你的丈夫,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能碰你。”
他忽然紧紧的抱住了她,就像昨天晚上一样,亲她的脸、亲她的嘴。
她完全混乱了。
一种母性的温柔,使得她不忍伤害这孩子,不忍去推他。
何况她要推也推不开。
另一种女性的本能,却使她身体自然有了种奇妙的反应。
她全身也开始发热,发抖,而对方却只不过是个孩子。
她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时候,小雷忽然从她身上凭空飞起,就像是背后有根绳子忽然被人提了起来的木偶。
是不是真的有人把他提了起来?
凤娘没有看清楚。
她只看见了一灰白色的影子,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就消失在黑暗中。
小雷也跟着这影子消失。
一切又都已过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凤娘是不是也能把它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面对着寂寞的空山,闪动的星光,她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悲伤涌上心头,却不知是为了这样的遭遇?还是为了无忌的消息?
难道无忌真的忍心就这样离她而去,连最后一面都不让她再见着?
无忌当然不愿死,更不想死。
但是死亡就正如世上所有不幸的事一样,通常都令人无可奈何,身不由主的。
凤娘决心不再哭。
要哭,也要等到看见无忌时再哭。
不管他是死也好,是活也好,等她看见他时,她都要大哭一场。
那么现在又何必哭?现在她就算哭死也没有用。
她擦干眼泪,站起来,忽然发现有个人正站在她面前冷冷的看着她。
这个人当然不能用眼睛看她,因为这个人就是昨天晚上的那个瞎子。
可是这个人却偏偏像是在看着她,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看着她,忽然问道:“你想不想再见赵无忌?”
凤娘一颗心立刻拎起:“你知道他在哪里?”
“你跟我来。”瞎子转过身,那根白色的拐杖点地,慢慢的向前走。
凤娘想也不想,就跟着他走。瞎子穿过一片密林,又来到那泉水尽头的小水池旁。
“就在这里?”
“是的!”
小池边却没有人,只有一口棺材,崭新的,漆黑的棺材。难道无忌就在棺材里?
棺材是空的。
“无忌呢?”
“你想见无忌,就睡下去。”
“睡进棺材去?”
“是的。”
活人为什么要睡到棺材去?是不是因为别人已将她当作个死人?瞎子脸上全无表情,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可是只要是能见到无忌,就算要她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睡了下去,睡进棺材里。
活埋
棺材的盖子已经盖了起来,接着,棺材就被抬起。
这瞎子难道准备把她活埋?
凤娘还是很清醒的,恐惧总是能令人清醒。她感觉到抬棺材的绝不止一个人,因为棺材抬得很平稳,走得很快。
开始的时候,他们走的路还很平坦,然后就渐渐陡峭。
虽然躺在棺材里,她还是可以感觉到愈来愈冷,显见他们是在往上走,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算来已经接近山顶。
但是他们并没有停下来,走的路却更奇怪,有时向上,有时很直,有时很曲折。
听他们脚步的声音,有时仿佛走在砂石上,有时却是在坚硬的石块上。
外面的气温忽又转变,变得很温暖,仿佛走入了一个岩洞里。
又走了一段路,外面忽然传来几声奇怪的响声,仿佛岩石在磨擦,又仿佛绞盘在转动。
棺材虽然盖得很严密,却还是有通风的地方,她忽然嗅到了一种芬芳扑鼻的香气。
这时候棺材已被轻轻的放下,好像是放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
如果他们准备活埋她,为什么要走这么一段路,选在这里?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四下很安静,听不到一点声音。
她躺在墨黑的棺材里等了很久,外面还是没有动静,她敲了敲棺盖,也没有回应。
把棺材抬来的人放下她之后,就似已悄悄的退出去。
她又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把棺材的盖子抬起,外面果然没有人,连那瞎子都不见了。
她用力移动棺材,坐了起来,就发现自己仿佛已进入了一个神话中的梦境里。
就算这不是梦,这地方也绝非人间。
这是个用大理石砌成的屋子,四面挂满了绣满金红的大红锦缎,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