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合集-第8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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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终于静了。
刚才外面还有人在拍门,陆小凤只有装作已睡着,坚持了很久,才听见那热情的小姑娘狠狠在门上踢了一脚,恨恨地说:“原来两个人都是死人。”然后她的脚步声就渐渐远去。
现在外面已只剩下海涛拍岸声,对面房里男人的打鼾声,左面房里女人的喘息声。
右面岳洋的房里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少年不但武功极高,而且出手怪异,不但出手怪,脾气更怪。
他究竟什么来历,为什么有那些人要杀他?
陆小凤的好奇心已被他引了起来,连睡都睡不着。
睡不着的人,最容易觉得饿,他忽然发觉肚子饿得要命。
虽然夜已深,在这种地方总算可以找到点东西吃,谁知房门竟被牛肉汤反锁住。
幸好屋里还有窗户。
这么热的天气,他当然不会像那少年一样把窗子关上睡觉。
屋里既然没有别的人,他也懒得一步步走到窗口,一拧身就已窜出窗户。
一弯上弦月正高高的挂在天上,海涛在月下闪动着银光。
他忽然发现岳洋的窗外竟有一个人蹲在那里,手里拿着个像仙鹤一样的东西,正对着嘴往窗里吹气。
陆小凤从十来岁时就已闯江湖,当然认得这个人手里拿的,就是江湖中只有下五门才会用的鸡鸣五更返魂香。
这个人也已发现旁边有人,一转脸,月光正好照在脸上。
一张又长又狭的马脸,却长着个特别大的鹰钩鼻子,无论谁只要看过一眼就很难忘记。
陆小凤凌空翻身,扑了过去。
谁知这个人不但反应奇快,轻功也高得出奇,双臂一振,又轻烟般掠过屋脊。
一个下五门的小贼,怎么会有如此高的轻功?
陆小凤没有仔细去想,现在他只担心岳洋是不是已被迷倒。
岳洋没有被迷倒。他落下地时,就发现窗子忽然开了,岳洋正站在窗口,冷冷地看着他。
有人在窗外对着自己吹迷香,这少年居然还能沉得住气,等人走了才开窗户。
陆小凤实在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岳洋忽然冷笑道:“我实在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三更半夜的,为什么还不睡觉?”
陆小凤只有苦笑:“因为我吃错了药。”
这一夜还没有过去,陆小凤的麻烦也还没有过去。
他回房去时,才发现牛肉汤居然已坐在床上等着他!
“你吃错了什么药?春药?”她瞪着陆小凤,“就算你吃了春药,也该来找我的,为什么去找男人?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陆小凤也只有苦笑:“我的毛病还不止一种。”
“你还有什么病?”
“饿病!”
“这种病倒没关系。”她已经在笑,“我刚好有种专治这种病的药。”
“牛肉?”
“馒头夹牛肉,再用一大壶吊在海水里冻得冰凉的糯米酒送下去,你看怎么样?”
陆小凤叹了口气:“我看天下再也找不出比这种更好的药了。”
喝得太多,睡得太少,陆小凤醒来时还觉得肚子发胀,头痛如裂。
还不到中午,前面的厅里还没有什么人,刚打扫过的屋子看来就像是口刚洗过的破锅,油烟煤灰虽已洗净,却更显得破旧丑陋。
他想法子找来壶开水,泡了壶茶,刚坐下来喝了两口,就看见岳洋和另外一个人从外面新鲜明亮的阳光下走了进来。
两个人正在谈着话,岳洋的神情显得很愉快,话也说得很多。
令他愉快的这个人,却赫然竟是昨天晚上想用鸡鸣五更返魂香对付他的,那张又长又狭的马脸,陆小凤还记得很清楚。
陆小凤傻了。真正有毛病的人究竟是谁?事实上,他从来也没有见过任何人的毛病比这少年更大。
看见了他,岳洋的脸立刻沉下,两个人又悄悄说了几句话,岳洋居然走了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陆小凤简直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忍不住问道:“那个人是你朋友?”
他问的当然就是那长脸,现在正沿着海岸往西走,走得很快,仿佛生怕陆小凤追上去。
岳洋道:“他不是我朋友。”
陆小凤吐出口气,这少年总算还能分得出好坏善恶,还知道谁是他朋友,谁不是。
岳洋道:“他是我大哥。”
陆小凤又傻了,正想问问他,知不知道这位大哥昨天晚上在干什么?
岳洋却不想再谈论这件事,忽然反问道:“你也要出海去?”
陆小凤点点头。
岳洋道:“你也准备坐老狐狸那条船?”
陆小凤又点点头,现在才知道这少年原来也是那条船的乘客。
岳洋沉着脸,冷冷道:“你最好换一条船。”
陆小凤道:“为什么?”
岳洋道:“因为我付了五百两银子,把那条船包下来了。”
陆小凤苦笑道:“我也很想换条船,只可惜我也付了五百两银子把那条船包下了。”
岳洋的脸色变了变,宿醉未醒的老狐狸正好在这时出现。
他立刻走过去理论,问老狐狸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老狐狸口中说来,这件事实在简单得很:“那是条大船,多坐一个人也不会沉的,你们两位又都急着要出海。”
他又用那只长满了老茧的大手,拍着少年的肩:“船上的人越多越热闹,何况,能同船共渡,也是五百年修来的,你若想换条船,我也可以把船钱退给你,可是最多只能退四百两。”
岳洋一句话都没有再说,掉头就走。
老狐狸眯着眼睛,看着陆小凤,笑嘻嘻的问:“怎么样?”
陆小凤抱着头,叹着气道:“不怎么样。”
老狐狸大笑:“我看你一定是牛肉汤喝得太多了。”
午饭的时候,陆小凤正准备勉强吃点东西到肚子里,岳洋居然又来找他,将一大包东西从桌上推到他面前:“这是五百两银子,就算我赔你的船钱,你一定要换条船。”
他宁可赔五百两给陆小凤,却不肯吃一百两的亏,收老狐狸的四百两,这是为什么?
陆小凤不懂:“你是不是一定要坐老狐狸那条船?却一定不让我坐?”
岳洋回答得很干脆:“是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岳洋道:“因为我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陆小凤看看他,伸出一根手指,又把包袱从桌上推了回去。
岳洋变色道:“你不肯?”
陆小凤的回答也很干脆:“是的!”
岳洋道:“为什么?”
陆小凤笑了笑,忽然道:“因为那是条大船,多坐一个人也不会沉下去!”
岳洋瞪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你不后悔?”
陆小凤淡淡道:“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后悔过一次。”
他做事的确从不后悔,可是这一次,他倒说不定真会后悔的。只不过当然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从中午一直到晚上,日子都过得很沉闷,每件事都很乏味。
头一天晚上喝多了,第二天总会觉得情绪特别低落的。
整整一天中,惟一令人值得兴奋的事,就是老狐狸忽然宣布:“货已装好,明天一早就开船。”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陆小凤就已起来,牛肉汤居然一晚都没有来找他麻烦,倒是件很出他意外的事。
这一晚上他虽然也没有睡好,可是头也不疼了,而且精神抖擞,满怀兴奋。
多么广阔壮观的海洋,那些神秘的、绮丽的海外风光,正等着他去领略欣赏。
经过那么多又危险、又可怕、又复杂的事后,他总算还活着,而且总算已摆脱了一切。
现在他终于已将出海。
他要去的那扶桑岛国,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岛国上的人,和中土有什么不同?是否真的是为秦皇去求不死药的方士徐福,从中土带去的四百个童男童女生下的后代?
听说那里的女孩子,不但美丽多情,对男人更温柔体贴,丈夫要出门的时候,妻子总是跪在门口相送,丈夫回家时,妻子已跪在门口等着替他脱鞋。
一想到这件事,陆小凤就兴奋得将一切烦恼忧愁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一个崭新的世界正等着他去开创,一个新的生命已将开始。
天虽然还没有亮,可是他推门出去时,岳洋已在海岸上,正面对着海洋在沉思。
这少年究竟有什么心事?为什么要出海去?
第一线阳光破云而出,海面上金光灿烂,壮阔辉煌。
他忽然转过身,沿着海岸慢慢地走过去。
陆小凤本来也想追过去,想了想之后,又改变了主意。
反正他们还要在一条船上漂洋过海,以后的机会还多得很。
风中仿佛有牛肉汤的香气。
陆小凤嘴角不禁露出微笑,上船之前,能喝到一碗热热的牛肉汤,实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岳洋沿着海岸慢慢地向前走,海涛拍岸,打湿了他的鞋子,也打湿了他的裤管。
他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他的确有心事,他的心情远比陆小凤更兴奋、更紧张。
这一次出海,对他的改变更大,昨天晚上他几乎已准备放弃,连夜赶回家去,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孝顺儿子,享受人间的荣华富贵。
只要他听话,无论他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
可惜他要的并不是享受,而是一种完全独立自主的生活,完全独立自主的人格。
想到他那温柔贤慧,受尽一生委屈的母亲,他今晨醒来时眼中还有泪水。
可是现在一切都已太迟了。
他决心不再去想这些已无法改变的事,抬起头,就看见胡生正在前面的一块岩石下等着他。
胡生一张又长又狭的马脸,也在旭日下发着光。
看着这少年走过来,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得意和骄傲。
这是个优秀的年轻人,聪明、坚强、冷静,还有种接近野兽般的本能,可以在事先就嗅得出灾难和危险在哪里。
他知道这少年一定可以成为完美无瑕的好手,这对他和他的朋友们都极有价值。
现在的少年们越来越喜欢享受,能被训练成好手的已不多了。
他目中带着赞许之色,看着这少年走到他面前:“你睡得好不好?”
岳洋道:“不好,我睡不着。”
他说的是实话,在他这大哥面前,他一向都只说实话。人们都通常只因尊敬才会诚实。
对这点胡生显然也很满意。“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人还有没有来找你麻烦?”
岳洋道:“没有。”
胡生道:“其实你根本就不必担心他,他根本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岳洋道:“我知道。”
在别人眼中,陆小凤变成了无足轻重的人,这只怕还是第一次。
胡生从怀中拿出个密封着的信封,交给了岳洋:“这是你上船之前的最后一次指示,做完之后,就可以上船了。”
岳洋接过来,拆开信封,看了一眼,英俊的脸上忽然露出种恐惧的表情,一双手也开始发抖。
胡生问道:“指示中要你做什么事?”
岳洋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才渐渐恢复镇定,将信封和信纸撕得粉碎,一片片放在嘴里咀嚼,再慢慢地吞下去。
胡生目中又露出赞许之色,所有的指示都是对一个人发出的,除了这个人和自己之外,绝不能让任何第三者看见。
这一点岳洋无疑也确实做到。
胡生又在问:“这次是要你做什么?”
岳洋直视着他,又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要我杀了你。”
胡生的脸突然扭曲,就好像被抽了一鞭子:“你能有今天,是谁造成的?”
岳洋道:“是你!”
胡生道:“但你却要杀我!”
岳洋目中充满痛苦,声音却仍冷静:“我并不想杀你,可是我非杀不可!”
胡生道:“反正也没有人知道的,你难道就不能抗命一次?”
岳洋道:“我不能。”
胡生看着他,眼色已变得刀锋般冷酷,缓缓道:“那么你就不该告诉我。”
岳洋道:“为什么?”
胡生冷冷道:“你若是乘机暗算,也许还能得手,现在我既然已知道,死的就是你。”
岳洋闭上嘴,薄薄的嘴唇显得更残酷,忽然豹子般跃起。
他知道对方的出手远比他更凶狠残酷,他只有近身肉搏,以体力将对方制服。
胡生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着,高手相搏,本来绝不会用这种方式。
等到他警觉时,岳洋已扑到他身上,两人立刻滚在一起,从尖锐峥嵘的岩石上滚入海中,像野兽般互相撕咬。
胡生已开始喘息。他年纪远比这少年大得多,体力毕竟要差些,动作看来也不比这少年野蛮。
他想去扼对方脖子时,岳洋忽然一个肘拳撞在他软胁上,反手猛切他的咽喉,接着就翻身压住了他,挥拳痛击他的鼻梁。
这一拳还没有打下去,胡生忽然大呼:“等一等,你再看看我身上的另一指示!”
岳洋微一迟疑,这一拳还是打了下去,等到胡生脸上溅出了血,无力再反抗时,他才从胡生怀中取出另一封信,身子骑在胡生身上,用一只手拆开信来看了看。
他神色又变了,慢慢地站起来,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欣慰,还是悲伤?
胡生也挣扎着坐起,喘息着道:“这不过是试探你的,看你是不是能绝对遵守命令。”
他满面鲜血,鼻梁已破裂,使得他的脸看来歪斜而可怕。
但是他却在笑:“现在你已通过了这一关,已完全合格。快上船去吧。”
岳洋立刻转过身,大步向前走。
他转过身的时候,目光中似乎又有了泪光,可是他勉强忍耐住。
他发誓绝不再流泪。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选择的,他既不能埋怨,也不必悲伤。
对他来说,“感情”已变成了件奢侈的事,不但奢侈,而且危险。危险得足以致命!
他一定要活下去,如果一定有人要死,死的一定是别人!
开船的时间又改了,改在下午,因为最后一批货还没有完全装上。
本已整装待命的船夫水手们,又开始在赌钱,喝酒,调戏女人,把握着上船前的最后机会,尽情欢乐,然后就要开始过苦行僧的日子,半夜醒来发现情欲勃起时,也只有用手解决。
陆小凤肚子里的牛肉汤也已快完全消化完了,正准备找点事消遣消遣,就看见衣服破碎,满身鲜血的岳洋,从海岸上走回来。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刚才他去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去跟别人拼命?去跟谁拼命?是不是他那长着张马脸的大哥?
这次陆小凤居然忍住了没有问,连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露出来,就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岳洋正在找水喝。无论谁干吞下两个信封和两张信纸后,都会忍不住想喝水的。
屋里的柜台上,恰巧有壶水,那里本来就是摆茶杯水壶的地方,只不过一向很少有人光顾,这里的人宁可喝酒。
这壶水还是刚才一个独眼的老渔人提来的,一直都没有人动过。
现在岳洋正需要这么样满满一壶水,甚至连茶杯都没有找,就要对着壶嘴喝下去。
一个人在刚经过生死的恶斗后,精神和体力都还在虚脱的状况中,对任何的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