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合集-第8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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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并不太亮,这个人还是聚精会神的坐在那里,还是在看那幅画!
陆小凤实在也早就想去看看画上究竟画的是什么,能让一个人聚精会神看这么久的画,多少总有些看头的。
他早已算准了部位,一掠进窗户,凌空翻身,刚好落在这个人的案前。
他也早就想好了几句让人听了愉快的客气话,只希望这个人一高兴起来,非但不赶他走,还拿出好酒来招待招待他。
谁知道这些话他连一句都没有说出来,他根本没有机会开口。
就在他身子落地的一刹那间,站着的八个人已同时向他扑了过来。
这八个人动作虽然并不十分敏捷,可是配合得却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八个人有的挥拳,有的踢腿,有的劈掌,有的横臂,四面八方的扑过来,霎眼间就将陆小凤围在中央,八招齐击,都是致命的杀手。
陆小凤让过了六招,接着了一拳一掌,正想解释解释,叫他们且慢动手。
可是他刚接住其中一个人的手掌,就发现无论怎么解释都一定没有用的,因为这八个人一定听不见他的说话!
这八个人竟赫然全都是木头人。
木人也有很多种,有一种木人甚至比人还可怕。
陆小凤虽然没有打过少林寺的木人巷,可是在木人巷中受伤残废的少林弟子,他却是见过的,其中有的武功已练得很不错。
他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活生生的人竟会伤在木人手里?
若不是铁肩大师再三劝阻,他早就想去少林寺领教领教那些木人的厉害。
现在他总算领教到了。
这八个人,无疑也是根据少林木人巷的原理造出来的,比诸葛征蛮时所用的木牛流马更精巧,也更霸道,不但铜臂铁骨,招猛力沉,而且机关一发动,竟施展出少林神拳,布下了罗汉阵。
这种罗汉阵本就是少林的镇山绝技,昔年魔教血神子独上嵩山,连败少林七大高僧,却被困在罗汉阵中,苦斗三日三夜都没有闯出去,到最后竟筋疲力尽,被活活的累死。
自此之后,罗汉阵的威名天下皆知,江湖中也不再有人敢轻犯少林。
这种阵法在木人手中施展开来,威力甚至更大,因为木人是打不死的,你就算打断它一条手臂,拗断它一条大腿,它也不会倒下去,对阵法也毫无损伤。
可是它一拳打在你身上,你却是万万受不了的,所以它出拳发招之间,可以全无顾忌,你既难闪避,也不能硬拆硬拼,若想闯出去,更是难如登天。
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竟只有挨打的份儿,打死为止。
你打它,它一点也不疼,它打你,你却疼得要命,你打不死它,它却可以打死你。
这种打法实在不是生意经,就好像强盗们打官司,有输无赢。
何况他就算打赢了,也算不了什么本事,就算把这八个木人都打得七零八落,劈成一片片做柴烧也没有什么意思。
这种愚蠢的事,陆小凤一向不肯做的,只可惜现在他想不打都不行。
木人的拳风呼呼,桌上的灯火被震得闪烁不定,随时都可能熄灭。
在黑暗中跟几个木头人拼命,更是愚蠢之极。
那锦袍珠冠的白面书生,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好像也忍不住要笑出来了。
这人也是个木头人,木头人的眼珠子怎么会转来转去?而且竟像是跟着它八个侍从的拳脚在转,难道它也看得懂少林的拳法?
陆小凤看得发呆,想得出神,一双眼睛也不由自主跟着打转,突听“砰”的一声,脑袋上已挨了一拳,几乎连脑浆都被打了出来。
他脑浆虽然没有被打出来,灵机却被打了出来。
拳头打在他头上的时候,木头书生的眼珠子竟停了一停,拳头再动时,它眼珠子就又跟着动了。
这八个人的拳脚和它的眼珠之间,竟似有根看不见的线串连着。
陆小凤忽然出手,用他的两根手指,挟断了木头人的两节手指。
只听“嗤”的一声,两节木指从他手指上弹出去,“噗噗”两响,已打在木头书生的两眼上。
木头人当然不会叫痛的,它还是四平八稳的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另外八个木人却忽然全都倒了下去。
陆小凤掠出了窗户。
八个木人稀里哗啦倒成一片,他却绝不回头去看一眼。
他并不想欣赏自己的辉煌战绩,就算打倒了八千八万个木头人,脸上也不会增半分光彩,只要能完完整整的走出这间屋子,已经是上上大吉了。
这一架打下来,他身上总算没有缺少什么,却多了几样东西——肩头背后多了几块青肿,头上多了个大瘤。
除此之外,这件事还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教训——
就在他从窗口掠出来的这一瞬间,他已自己对自己发了几百次誓,以后就算非跟人打架不可,至少也得先看清楚对方是什么人才动手,若是活人,还可以招呼一阵,若是木头人,就赶紧落荒而逃。
他心里在想着这个教训的时候,第二个教训已跟着来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脚下就是那荷池。
被木头人打得鼻青脸肿固然不好受,被人像杀猫一样的一刀刺人胸膛岂非更冤枉?
他虽然没有往下看,也可以感觉到那双死鱼般的眼睛正在瞪着他。
还有那柄比纸都薄的快刀。
一个人若是已经在往下堕,不管是身子往下堕,还是灵魂在往下堕,再想拔起来,都不是件容易事。
现在他一口气已用完了,再换气时一定已落人池水中。
就在他换气的那一瞬间,那柄刀一定已刺入他肺叶里。刀锋拔出来时,他一定已像死猫般浮起,也就像那个独眼的老渔翁和马脸一样,全身上下一定连一点血迹都没有,别人一定还会以为他是喝醉了掉下池塘淹死的。
这种死法虽然又快,又不痛,却还是冤枉得很。
谁知他还没有掉进水里,水里已先有个人冒了出来。手中寒光闪动,赫然正是一柄短刀,锋薄如纸的短刀。
这个人不但出手迅速狠毒,而且可以动也不动的躺在水底瞪着眼睛看人,水性之好,可想而知。
若是在陆地上,陆小凤也许还能对付他这把刀,到了水里,陆小凤就完全不行了。
只可惜他这次动作太快了些。
陆小凤虽然没法子再腾身跃起,要快点沉下去,沉得深些,就不是太困难的事了,只听噗通一声,他的人一落入水池,就沉了下去,在水中一个鲤鱼打挺,用力抱住了这个人的腿。
这个人居然完全没有挣扎,那把刀也没有回手刺下来。
陆小凤在水里的动作虽然慢些,也不能算太慢,就在这瞬息间,已捏住了这个人双腿关节上的穴道,将他拖入了水底。
灯光从水面上隐隐透下来,这个人的脸痉挛扭曲,眼睛凸起,竟早已被人活活的扼死。
刚才陆小凤以为他是个死人,谁知他却是活的,现在陆小凤以为他是活人,谁知他却已死了。
他花了这么多力气,对付的竟只不过是个死人,这实在令他有点哭笑不得。
幸好池下没有别人看见,他赶紧放开了这个人的腿,一头钻出水面,突听有人拍手大笑,道:“好功夫,居然连死人都被你淹死了,佩服佩服。”
一个人坐在池旁,光光的头颅,赤着双足,竟是老实和尚。
他光头上还带着水珠,破烂的僧衣也是湿淋淋的,显然也刚从水底出来。
陆小凤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原来和尚也一样会杀人的。”
老实和尚笑道:“和尚不杀人,只不过错把他当做了一条鱼,所以才失了手。”
陆小凤道:“这也是老实话?”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好像不是的。”
陆小凤也笑了,跃出水池,在他身旁坐下,问道:“和尚为什么还没有走?”
老实和尚道:“你为什么还没有走?”
陆小凤道:“我走不了。”
老实和尚叹道:“连你都走不了,和尚怎么走得了?”
陆小凤道:“和尚为什么要来?”
老实和尚道:“和尚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陆小凤道:“你知道这里是地狱?你是到地狱里来干什么的?那位九少爷又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把你装进箱子的?”
老实和尚不说话了。
陆小凤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
老实和尚摇着头,喃喃道:“天机不可泄漏,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陆小凤急了,忽然跳起来,出手如电,捏住了他的鼻子,道:“你真的不说?”
老实和尚鼻子被捏住,既不能摇头,也说不出话来,只有指着自己的鼻子喘气。
陆小凤冷笑道:“你贪生怕死,出卖朋友,做的本来就是些不要鼻子的事,我不如索性把你这鼻子捏下来算了。”
他嘴里说得虽凶,手下却留了情。老实和尚总算吐出口气,苦笑道:“和尚虽然怕死,出卖朋友的事,却不敢做的。”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要我替你死?”
老实和尚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死不了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道:“我看得出大老板已有心收你做女婿。”
陆小凤道:“大老板是谁?”
老实和尚道:“你看站在那边的不是大老板是谁?”
他随手往前面一指,陆小凤不由自主随着他手指往前面看过去,他的人却已箭一般往后窜出,凌空翻身,没入黑暗中。
老实和尚的轻功,本就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
不过陆小凤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拧腰就追了过去。
夜色虽然很黑暗,他虽然迟了一步,可是依稀还能看得见老实和尚的人影在前面飞掠。
其实他也并不是真想捏老实和尚的鼻子,只不过在这种人地生疏的地方,能抓住个熟人在身旁总比较安心些,就像是掉下水里的人,看见块破木板,也要紧紧抓住。
老实和尚逃得虽快,他追得也不慢,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越来越近。
前面居然又有了灯光。
灯光是从一栋很高大的屋子里透出来的,高脊飞檐,像是庙宇道观,又像是气派很大的衙门。
这地方当然不会有衙门,老实和尚忽然一个飞燕投林,竟窜入了这庙宇中。
陆小凤心里好笑:“这下子你就真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了。”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追了进去,院子里冷冷清清,大殿里灯火却明亮,一个气派很大的高官贵吏坐在一张气派很大的桌子后,两旁的肃静牌下,垂手肃立着好几个旗牌卫士,还有戴着红缨帽,挎着鬼头刀的捕快差役。
这地方竟不是庙宇,竟是衙门。
可是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朝廷的贵官驻扎?这衙门当然是假的,这些人当然也都是木头人。
一看见木头人,陆小凤就已头大如斗,不管老实和尚是不是躲在里面,他都想溜了。
谁知公案后的那位高官却忽然一拍惊堂木,大声道:“陆小凤,你既然来了,还想往哪里走?”
两旁的卫士差役也立刻呐喊助威:“你还想往哪里走?”
原来这里的人竟没有一个是木头人。
陆小凤反而沉住了气,在他看来,活人还是不及木头人可怕的。
他居然真的不走了,大步走进去,仔细看了看,堂上的高官穿着身唐时的一品朝服,头戴着紫金冠,竟是那位好酒贪杯的贺尚书。
只不过此刻他手里拿着的已不是酒杯,而是块惊堂木。
陆小凤笑了:“原来是四明狂客贺先生,是不是又想请我喝酒?”
贺尚书的眼睛里虽然还有醉意,但表情却很严肃,板着脸道:“你到了刑部大堂,竟还敢如此放肆?”
陆小凤道:“这里是刑部大堂?”
贺尚书道:“不错。”
陆小凤笑道:“你不但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贺尚书道:“错在哪里?”
陆小凤道:“贺知章是礼部尚书,怎么会坐在刑部大堂里?”
他对贺知章的事迹本来也不太清楚,只不过想唬唬人而已,谁知竟歪打正着。
其实贺知章活着的时候,官职最高只做到礼部侍郎兼集贤院学士,后来又坐从工部,肃宗为太子时,方迁宾客,授秘书监,老来时却做了千秋观的道士,连礼部尚书都是在他死后追赠的。
可是他一生未曾入过刑部,倒是千真万确的事。
这位冒牌的贺尚书脸色果然已有些尴尬,竟恼羞成怒,重重的一拍惊堂木,道:“我这贺尚书就偏要坐在刑部大堂里,你能怎么样?”
陆小凤苦笑道:“我不能怎么样,你爱坐在哪里,就坐在哪里,跟我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贺尚书道:“有关系!”
陆小凤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贺尚书道:“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审问你!”
陆小凤又笑了,道:“我又没犯罪,你审什么?问什么?”
贺尚书又用力一拍惊堂木,厉声道:“到了这里,你还不认错?”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我惟一做错的事,就是走错了地方,交错了朋友。”
贺尚书怒道:“你得人钱财,失约反悔,又聚赌行骗,拐款而逃,你难道还不知罪?”
陆小凤想了想,道:“失约反悔的事,好像倒是有的。”
贺尚书道:“当然有,你收了别人五万两银子,就该完成合约,这件事铁证如山,你想赖也赖不了。”
陆小凤道:“我倒也不想赖,只不过唆使杀人的罪,岂非比我的罪更大?你为什么不先把她抓来审问审问?”
贺尚书道:“我偏偏就要先审你,你能怎么样?”
陆小凤苦笑道:“酒鬼坐刑堂,我当然是强盗打官司,有输无赢的了。”
贺尚书道:“你失约反悔,是第一大罪;聚赌行骗,是第二大罪;咆哮公堂,是第三大罪。现在三罪齐发,你是认打?还是认罚?”
陆小凤道:“若是认打怎么样?”
贺尚书道:“若是认打,我就叫人重重的打,打死为止。”
陆小凤道:“若是认罚呢?”
贺尚书道:“那么我就判你三十年苦役,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陆小凤道:“若是既不想认打,也不想认罚呢?”
贺尚书怔了怔,好像想不到他居然会有这么样的一问。
陆小凤却替他下了判决:“若是这么样,我当然只有赶快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私设公堂,自封尚书,这些本都是很滑稽的事。
但陆小凤却知道,在这地方无论多滑稽的事,都可能变得很严重的,你若以为他们说要判你三十年苦役,只不过是说着玩的,你就错了。
可是他也看得出这些活人并不见得比木头人容易对付,这位四明狂客虽然有些装疯卖傻,无疑也是个身怀绝技的高手。
他惟一对付的法子,就是赶紧开溜,溜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陆小凤的轻功,就连司空摘星都未必能比得上。在这方面,他也一向对自己很有信心。
几个起落后,他已掠出了公堂,掠出了二三十丈,刚想停下来喘口气,就听见后面有人冷冷道:“你的轻功很不错,只可惜你就算真的能长出双翅膀来,也万万跑不了。”
他听得出这是贺尚书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