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合集-第9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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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手”战飞浓眉一轩,大喝道:
“于平,方才我与你说了些什么?”
于平垂首道:“庄主令小的安抚这九位兄弟的家属。”
“七巧追魂”哈哈笑道:
“此刻胜负未分,战兄怎地就长起了他人的志气,灭掉了自己的威风?”仰起头来,不住大笑。
心思重重,满心忧愤的“七巧童子”吴鸣世,也早已被这阵豪赌惊动;此刻见到这般的情势,知道这“神手”战飞已被众人围攻,当真已是四面楚歌,心中不禁又为之暗暗叹息!
他虽然不耻战飞之为人,此刻却也颇为感慨,望了望桌上的赌注,又望了望那十八条活生生的大汉,突地叹道:
“今日之赌,无论谁胜谁负,但战飞庄主一生之中,能有此豪赌,亦可足以自傲的了。”
“神手”战飞微微一笑,心中大是感激,沉声道:“吴少侠……”
话声才出,突听自己身侧,响起了声极其轻蔑尖锐的冷笑。
这轻蔑的冷笑声,在这静寂的厅堂中,自显得出奇的响亮,群豪目光,一齐自厅门转了过来——
只见这次冷笑之声,竟是那“龙形八掌”檀明身侧的“龙女”檀文琪发出来的,满厅的目光,此刻便一齐地汇集到她那秀美绝伦,但却丝毫没有一丝血色的娇靥之上,使得她一双秋波,更显得出奇的明亮。
但这双明亮的秋波,却是呆滞而冷削的,仿佛是两颗天际的明星,却不像人类的眼睛。
她目光呆呆地凝注着自己的纤纤玉手,对数百道笔直的眼神,竟是不闻不见,只是冷冷说道:
“假如这也算做豪赌,世上的豪赌也不免太多了些吧!”
她神情之间,仿佛是自言自语,生像是不知道自己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会如何震动人心。
“神手”战飞面色大变。
“金鸡”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飞虹目光一亮,对望一眼。
她语声一落,这些人竟一齐开口道:
“……”说了一字,才发觉竟有数人在一齐抢着说话,谁也没有听清别人那一字是说的什么?
终于还是让“龙形八掌”沉声道:
“琪儿,休得胡言乱语!”
他对檀文琪始终极为痛爱,此刻当着满厅群豪,责骂了她这一句,自己又觉说得太重了些。
哪知檀文琪面色木然,玉容如冰,竟似根本没有听到这句话似的。
“七巧追魂”那飞虹目光闪烁,忍不住道:
“如此说来,难道檀姑娘还有什么更贵重的赌注么?”
檀文琪冷冷道:“正是!”
她缓缓站起身来,“龙形八掌”檀明再次低叱一声!
“坐下!”
但檀文琪此刻却仿佛只剩下一具美绝人寰的躯壳,灵魂与神智,仿佛却已飘渺地离去了。
她冰冷的秋波,直到此刻才开始转动,闪电般四望一眼,缓缓走到“神手”战飞面前。
“神手”战飞此刻竟不觉被她这样奇异的神情震慑,讷讷道:
“檀姑娘有何……”
檀文琪冷冷道:
“我要与你赌的东西,比这些都贵重得多,只是不知道你是否有此勇气?敢不敢接受?”
那飞虹、向一啼,再次对望一眼,目中连连闪动着兴奋的光芒,满厅群豪更是一齐飞身而起,就连置身事外,袖手旁观的东方五兄弟,也站起身来,数百道眼神,一齐盯住这奇异的少女。
“神手”战飞半带询问,半带求助地瞧了檀明一眼;但檀明此刻也不能强迫他爱女离去,何况他也想战飞倾家荡产,只要对战飞不利的事,多些也无妨,何况他亦知战飞绝无得胜之望,是以此刻竟也不闻不问起来。
檀文琪秋波冰冷地望着战飞,竟生像是一只夜行的猫,轻蔑而讥嘲地望着面前的老鼠。
“神手”战飞叹了一声,道:“姑娘不妨先说出来!”
檀文琪冷冷道:“你若接受,我再说出!”
战飞讷讷道:
“姑娘如不说出,战某怎能妄言答应与否?”
檀文琪冷笑一声,道:
“难道你竟无勇气来接受一个女子的赌注?”
战飞伸手一林额上汗珠,这叱吒一时的武林枭雄,此刻不知怎地,竟会在心底升起了一阵寒意,因为面前这绝色少女冷如玄冰的神态,的确已深深地惊慑了他,沉吟半晌,讷讷道:“在下若无此物?……”
檀文琪简短而生冷地截口道:“你有!”
群豪只觉心房之跳动,几欲离腔而出!
“神手”战飞目光一转,突地挺起胸来,暗思自己,怎会在自己对头之女面前如此畏缩。
一念至此,朗声道:
“既然如此,无论姑娘要赌什么,在下无不接受。”
他心中暗道:
“反正今日之赌,已足以令我倾家!再加一些,又有何妨?”
是以这句话说将出来,便又恢复了几分往昔的雄风。
檀文琪冷冷一笑,道:“我要与你赌的是……”
她语声轻轻顿住,冰冷的秋波,再次闪电般四下一扫……
群豪几乎连呼吸也一齐停住,只听她一字一字地接口说道:
“你的一双眼睛!”
第三十二回 冷木温情
群豪久已摒住呼吸,此刻都不禁齐声惊呼!
檀文琪苍白而绝美的面容,仍是木然不变,冷冷接口道:
“我们的赌注,以明日正午为期,那时裴珏与‘冷谷双木’无论谁胜谁负,都必定已可分出结果,是么?”
“神手”战飞方自恢复的豪气,此刻又为之所慑。
但群豪目光已自檀文琪转向他,使他不得不讷讷应道:“想必如此!”
群豪目光,一齐回向檀文琪,只听她冷冷道:
“那时裴珏若已回转,我立刻便摘下我的眼睛,双手奉送到你面前;否则的话,我不说你也知道。”
她说得仍是冰冰冷冷,无动于衷,生像是根本没有将自己的一双眼睛看做是自己的。
满厅群豪,虽然俱都是刀口下讨生活的角色,都也未曾见过如此冷削的女子,不禁为之倒抽了一口冷气,有的忍不住偷偷去望“龙形八掌”一眼,只当他听到自己爱女下这般的赌注,也定要心惊胆颤。
哪知檀明一手捻须,却仍是神色不动,他们自然猜不出这领袖群伦的武林大豪之心意。
檀明自然深知裴珏绝非“冷谷双木”的敌手,那么他又何尝不希望挖下他对头的一双眼睛?是以他对自己爱女的举动,反而没有惊震责怪,反而暗暗有着些赞许之意,为她能利用时机,头脑之灵活,竟不逊于己。
其实,这叱吒风云的武林大豪,又何尝猜出了他爱女的心意?
只有“七巧童子”吴鸣世在暗中叹息一声,忖道:
“看来我那裴兄方才离去时,已深深伤了这少女的心,他若万一胜了,她真的情愿挖下自己的眼睛来,因为她再也不愿见到他了。”
只见“神手”战飞失魂落魄地怔了半晌,突地咯咯干笑道:
“其实姑娘又何苦与在下来赌眼睛?在下的这双眼睛,算不了什么;但裴大先生若是胜了,姑娘的这一双剪水秋波,血淋淋地挖将出来,却当真叫在下看了不忍!嘿嘿——各位,你说是么?”
他妄想以这番轻松的言语来掩饰自己的紧张,更期望能以这番言语来打动檀文琪的心,同时,他自己也希望能以此来博取别人同情的笑声。
但群豪此刻人人心弦紧扣,哪有心情笑得出来,檀文琪冷冷道:
“是么……”突地面容大变,放声道:
“裴珏若是胜了,我不但挖出眼睛,还要割下舌头,因为我再也不愿见到他,再也不愿与他说话……”
群豪一愣,俱都大奇,不知她为何突地变了神态,变了语气,“七巧童子”吴鸣世却又不禁叹息。
因为他知道这娇纵而任性的少女,终于不禁露出了自己的真情。
此刻厅内群豪,固是人人注意着檀文琪;院外的人,也俱都蜂拥至到厅门,数百道目光,全都被她吸引,谁也没有注意到院中已悄悄走人了一条人影,就像是一条淡灰色的幽灵!
他为了檀文琪的语声而顿住脚步,又为了檀文琪的言语而黯然轻叹,天上的星光,厅内的灯光,映着他的面容。
他的面容竟也有如幽灵的惨白。
他踟蹰在门外,许久许久……。
终于,他挺一挺胸膛,分开蜂拥在门口的人群,缓步走人大厅。
厅内群豪,还在呆呆地望着檀文琪,不知是谁,突地惊呼一声!
“裴……裴……”
这一个字在此时当真比张天师的佛法还有魔力,每一个人的目光——包括檀文琪的在内,都着了魔似的向厅门望去。
厅门前的人群,此刻却像着了魔似地远远避了开去,留下一条极宽极宽的道路,就像是这进来的人有着盘古那样顶天立地的躯体似的。
道路中,一个人缓步而人!
他脚步虽然轻微,但此刻此时,这轻微的脚步声,却像是巨斧敲山似的,一声声直震到人们心底。
一阵难以形容的静寂之后,一声惊天动地的惊呼终于响起。
然后,数百道声音一齐欢呼着:
“裴大先生!”
过度的震惊,却使得“金鸡”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飞虹忘了失望,使得“神手”战飞忘了欢呼,使得“七巧童子”吴鸣世忘了高兴,也使得檀文琪忘了自己的赌注……
裴珏的面容是苍白的,失望的,就正如檀文琪方才的面容一样。
但是目光,却远不如檀文琪的明亮,因为檀文琪那时的情感是愤怒与恨,而此刻他的情感却只有失望,失望……
“神手”战飞呆望着他,却不知自己是该高兴,抑或是该失望,方才的赌注纵然惊人,但直到最后,他却仍未有丝毫希望裴珏得胜的心念,就正如东方五兄弟绝不希望他失败而死一样。
终于……
战飞爆出一声欢呼。
那飞虹、向一啼相对一叹。
“龙形八掌”长身而起!
吴鸣世飞身掠到裴珏身旁。
檀文琪颤抖着伸出一只纤纤玉手,两只青葱的玉指,点向她自己的一双剪水秋波……
“龙形八掌”眉指挑处,大喝一声“琪儿!”
手掌一拂,点中了他爱女腰间的穴道。
檀文琪“嘤咛”一声,缓缓倒了下去,倒在他爹爹怀里。
裴珏就正如一颗明星的降落,吸引了全部的目光,直到这一声大喝,一声嘤咛,群豪方自转过头来。
“神手”战飞目光一扫,冷冷道:
“方才的赌注,可不是兄弟提出来的,檀老镖头休要忘了!”
“龙形八掌”面容骤变,冷冷道:“你说什么?”
“神手”战飞仰天一笑,道:
“难道仁义为先的檀大英雄,也不怕江湖中的耻笑?”
他大笑着转首道:
“裴兄,有些人当真是有眼无珠,竟不信兄台会胜得‘冷谷双木’……”
裴珏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着。他面上毫无任何情感的表露,只是突地冷冷截口道:
“谁说我胜了?”
“神手”战飞心头一震,脱口道:“裴兄难道败了么?”
他此刻心中的情感,当真是谁也描写不出,听到裴珏胜了,他心中自是失望,但失望中又不禁有些高兴,听到裴珏败了,他心中也不禁失望,但失望中却也有些高兴,是喜是悲,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满厅群豪的心情,此刻亦是忽忧忽喜,只有“龙形八掌”檀明听到裴珏未胜,不禁暗中松了口气。
“金鸡”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飞虹再次对望一眼,面上亦有喜色,哪知裴珏冷冷又道:“谁说我败了?”
又是一阵哄乱!
哄乱,哄乱……这方才寂静如死的大厅,此刻竟哄动得有如千军万马正在厮杀着的战场。
“神手”战飞双臂一扬,大喝道:
“各位静一静好不好!”
这一声大喝虽然有些效用,但却不甚显著,“神手”战飞等了许久,终于只得长叹一声,道:
“裴兄,你到底是胜了,抑是败了?”
裴珏木然道:“胜了,胜了!”
檀明、向一啼、那飞虹,心头一沉……
裴珏木然接口又道:“败了,败了!”
“神手”战飞眉头一扬,心中暗骂。
“此人难道得病了么?”
裴珏接口道:“胜了,败了……”面上忽地泛起一丝难测的微笑。
原来裴珏方才头也不回地奔出“浪莽山庄”之外,他也不管“冷谷双木”是否来了,只管缓步垂首而行,生像是郊游踏青,寻觅佳句的年轻士子似的,偏激古怪的“冷谷双木”,此刻竟容忍地跟随在他身后,丝毫没有催促之意。
绕过庄门前杂乱的车马,他又回到了那冷僻的树林,晨雾早已褪尽,木叶却更苍翠。
“五月的天气,的确是迷人的!”
他望着枝头婉啭的鸣禽,暗中喃喃自语,心境显得空前的平静,既没有濒临生死时的惊慌,亦不是从容就义时那种慷慨的镇定,只是平静,出奇的平静。此刻若有一位得道的高僧看到他晶莹的面容,一定会很喜欢地劝他皈依佛门,因为他虽然没有参透武功的法门,却已参透人生的真谛,如果真的让他此刻死去,他定会变成一个潇洒而常带微笑的幽灵。
“冷谷双木”对望一眼,眼神中明显地露出了心中的惊奇,只见裴珏缓缓转过身来,缓缓道:
“在这里动手,两位可算得满意么?”
冷枯木干咳一声,向冷寒竹微一示意,道:
“此处大佳!”
裴珏含笑道:“那么两位此刻已可动手了!”
冷寒竹亦白干咳一声,转首道:
“好好……”目先望着冷枯木,虽未开口,但目中神色,显然是让冷枯木前去动手,哪知冷枯木却已沉声道:
“老二,你先去领教。”
冷寒竹呆了一呆,讷讷道:“我去么?”
冷枯木道:“自然是你去。”
这兄弟两人此刻竟是谁也不愿去执行这在他们眼中看来,本是天经地义的复仇工作,虽然他们也知道此举是那么轻易。
冷寒竹无可奈何地暗叹一声,道:
“好,好,我去,我去!”
缓步走到裴珏面前,裴珏微微一笑,道:“请!”
冷寒竹目光抬处,只见这少年面上的微笑竟是那么潇洒而自然,就像是一个武功绝好的武林高手,在面对着一个无足轻重的对手;若非他早已知道这少年的武功,此刻他必定会十二万分小心地凝神待敌。
但是他此刻,却丝毫没有与人动手的心情,讷讷道:
“你怎地不先出手?”
裴珏含笑道:
“在下并无与两位动手之意,而是两位向在下挑战的,自然先应让阁下出手才是。”
冷寒竹微微颔首,似乎极为同意对方的见解,缓缓道:
“那么我就先出手了。”
干咳一声,向前跨出一步,举手一掌,向裴珏拍去。
这一掌拍出既无丝毫真力,亦无时间部位,简直像是个无精打采的母亲,要动手去打她并不想打的子女。
裴珏愕了一愕,轻轻举手格去,冷寒竹立刻收回手掌,放下手掌,又抬起手掌,无精打采地又是一拳击去。
裴珏后退一步,竟然连招架都不招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