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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奇数此岸,偶数彼岸-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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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了,像一个五光十色的巨大肥皂泡,砰的一声在天空中破灭了,和空气混成一体,连一个水滴都不能找回了!
我疯狂地喊道:“大慕,大慕!给我砸烂这个厂子,这个垃圾的狗娘养的厂子,砸烂它!踏平它!”
“好的!你等着!”他霍地走出去,撕心裂肺的对着外面不知所措的方阵兵吼道:“兄弟们,你们都听到了!砸烂,全部砸烂,一点完全的东西也不要剩下!”
外面的弟兄们一听到有机会发泄暴力,个个精神抖擞,摩拳擦掌起来。
“哈哈,太晚了吧?”我忽然听到厂房屋顶上有一个分外响亮的声音在说话,不用看也知道是金的哥哥。
“等你们好久了!妈的,金告诉了我你们需要的东西,于是我就一把火给你们烧了个干净!你这个王八蛋,你害死了金!今天我就要替她报仇!”
驺慕宜怒火中烧,正要再度冲出仓库跟他们拼命,我却一把抱住了他。
“大慕,危险!”
无数的箭像流星一样从屋顶上射了下来,方阵兵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武器,立刻乱了阵脚,许多中箭的兄弟们倒在地上痛苦地打滚,剩下的人也节节败退,撤出厂门,一哄而散。
我和驺慕宜被堵在鲸鱼嘴一样的仓库里,金的哥哥和几个彪形大汉从厂房顶上攀梯下来,走到仓库门前,晃着手中的弓箭对我们说:“哈哈,怎么样?金早就教过我制造这玩艺儿,当时一直以为是奇技淫巧不屑一顾,没想到今天派上大用场了。”
驺慕宜大叫一声,拿着手中的狼牙棒冲了出去。几个彪形大汉围过来,把他打倒在地,一阵乱踏,踩得浑身是血。
“住手!”我从理想的灰烬中走出来,对着金的哥哥喊道,“你最恨的人是我吧?放了驺慕宜,杀了我吧,为你的妹妹报仇。”
“好,很好。”他冷冷地笑着,“把他们两个,都捆起来,拴上石头,扔到浆池里面淹死。”
几个汉子走上前来,把我用粗大的绳索紧紧的缚住,推搡到浆池旁边。
“大慕,我对不起你。”我看着身边的驺慕宜说。
“小昼,你在说什么话,跟你死在一起,我也甘心了,咱们两个兄弟,能死在一起,来生必定还能托生在一起,继续做兄弟。”
我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流出来。
“绑石头!”金的哥哥命令道。
几个莽汉把我和驺慕宜推倒在地,然后把两个石头磨盘放在我们身上,我的脊梁差点被压断,肺也挤得出不来气。我艰难的扭头看看驺慕宜,发现他还在傻乎乎地笑着。
“大慕,你在笑什么?”我问着他,也笑了。
“笑什么?好多事情呢——笑我这种想当英雄的人今天要不明不白的死在纸浆池里,笑我们兄弟两个真是有缘分,一起光屁股长大,一起喝着烂糊糊的纸浆升天,笑我马上就能看到金了,咱们三个可以自由自在的在那边玩个痛快,好多哩……”
“哈哈!”我也大笑起来,一个汉子使劲勒我身上的绳索,好把那个磨盘捆紧些。
“喂,别绑背上行不行,死了也像个乌龟一样,丑死了。”我被勒得生疼,一顿一顿的对那个汉子说。
他当然没有理我,只是仔仔细细的绑好,确认无误之后,把我拉到池边。
金的哥哥过来,朝我们一人脸上踢了一脚,我门牙晃动,满嘴是血。
“把他们扔下去。”他平静的命令着。
死吧,死吧,给我的理想殉葬吧,我这么想着,心里安生了许多。
我朝驺慕宜做个鬼脸,他莫名其妙傻乎乎地看着我。
这个蠢家伙,一点幽默细胞都没有的蠢家伙!
两个彪形大汉把我拉了起来,背后的磨盘坠的我脖子后仰,我睁大眼睛,拼命回想着自己七岁跳进白河水中的情形。再死一次,但是这次过不了河,我的生命,大概就在圆环的某个点上彻底终结了。
“等等!”急促地叫声从远处传来,是老驺的声音。
金的哥哥挥手示意停下,我歪着头,看到老驺满头大汗地跑过来。
“金厂长,放了我家的两个孩子吧。”老驺喘着气,站在金的哥哥面前,镇定地说。
“放了他们?你叫我放了他们?你,这个老东西,当年把我的爸爸打个半死,让他郁郁而终,如今你的儿子,他——”他用脚踩着我的脸说,“他玩弄了我的妹妹,又把她甩掉,让她想不开投河自尽,我有什么理由能放他们,这种两条人命的深仇大恨,你让我放我就放?”
“你放屁,你妹妹是被你逼死的!”驺慕宜嘶哑的嚷嚷道。
“被我逼死的?是,是我不让她再去找这个畜牲了!他本来就不是人,是个畜牲!”他打个响指,一个大汉跑进屋子,抱出来一个安详睡熟的婴儿,“你们看看!这是什么?!这就是我妹妹,给这个畜牲生的儿子!”
大慕惊愕地看着我,我苦笑一下,对他说:“是的,他说的是实情。”
驺慕宜痛苦的转过脸去,我听到他咬紧牙关也忍不住的抽泣声。
金的哥哥的心情再度被搅乱,他冲过来疯狂的踩踏着我,我憋足了劲儿,一声也不吭。
“住手!”老驺想冲上去拦住他,但是被两个彪形大汉挡住去路。
“金厂长,我不是来平白无故地叫你放人的,也不指望没有任何代价就能让你痛痛快快的放人,我只是想跟你做个交易,怎么样?”
“什么交易?你现在能有什么样的筹码?你的两个儿子都在我的手上,而且血的事情,必须让血来解决。”
老驺哈哈大笑说:“我的筹码,就是拿我的命,换取我的两个儿子的命——金厂长,你爸爸的死和我有关,你妹妹的死是我对儿子教养不当,也是我的责任。所以,就让我一个人来承担这些结果,放过我的儿子,我不希望仇恨代代传续下去。”
“不——”我高声喊道,“是我的错,让我死,放过他们父子两个。”
老驺老泪纵横地看着我说:“小昼,我对不起你的父母,没有照看好你,在你那么小的时候就眼睁睁看你寻了短见,我心里面始终有愧,这种愧疚不是关心照顾你就能弥补的,我死了,对我或许也是一种解脱。没准我还能在另外的世界见到你的父母,如果他们问起我的话,我会跟他们说,小昼的事情,我尽力了。”
我早已泣不成声,驺慕宜也声嘶力竭地喊道:“放过我的爸爸和兄弟吧,我替他们偿命!”
金的哥哥怀中抱着的婴儿也被吓醒,呜哇呜哇的哭着。
我泪眼婆娑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襁褓——那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金厂长,怎么样?”老驺再次问道。
金的哥哥点点头说:“你是条汉子,我同意了。”
老驺笑了一下,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短刀,放到自己脖子上。
“小昼,不要责怪我没有照顾好你!大慕,看好家,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我真想扑上去,把自己的脖子垫到他的刀下,但是没有用,我只看到刀的寒光闪过之后,鲜红热烈的血液像岩浆一样喷发出来——老驺用尽力气做出最后一个微笑的表情,像大山崩塌一样轰然倒了下去。
驺慕宜几近癫狂般的拼命用头撞着地面,扯裂了嗓子厉声尖叫着。
我把手抠进泥土里面,背负着沉重的磨盘朝他的尸体奋力的爬去,泪水冲洗掉了我脸上灰烬的污渍——什么理想,什么目标,这些全是垃圾!我的心里和嘴上现在只拼尽全力反复呼喊着一个我从未喊过的称呼——
“爸爸!爸爸!——”
二十九、
站在那个公寓的门前,刚刚敲了两下,梅鹿辄就“呼”的将门扯开,我见她眼角还挂着泪痕。
“以为你又离开我了!”她跳着扑进我怀里,哇哇的哭着。
我抚摸着她酒红色的柔软头发,心想和一个这么深爱自己的人结婚,或许也不是一个坏主意。
傍晚她拉我打车去很远地方的一家昂贵法式餐厅吃饭,我毫无滋味的咀嚼着那些丰盛的菜肴,就像设定好程序的割草机削刈草坪般把一道道食物扫光。
晚上我坚持还睡在咖啡女孩的屋里,梅鹿辄虽然老大不乐意,但是也无奈我何。我蒙上一层层棉被,关闭电灯,静静的躺在床上,在窗外透进来清冷的月光中,一点一滴地打量这个房间的一切。我要把这里的所有都深深的铭刻在脑海中,让它不会因为时空变幻而为我再度遗忘,我要记住这个房间,以及它的灰熊一样大大咧咧,浣熊一样干干净净的女主人。
可是它的主人,那个有着漂亮酒窝、性感长腿的咖啡女孩,我等待了整个晚上,她都没有回来。
天还没有亮,梅鹿辄就开始“砰砰”敲门。确认我没有出走与尚存呼吸之后,便将我拉拽起床,拿出一套崭新的礼服让我穿上,衣服裁剪得体,料子无可挑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穿在身上冰冷僵硬,毫无温度。
我打着哆嗦问正在化妆的她能不能换一套衣服。
“亲爱的,你不会是不爱我了吧?我辛辛苦苦给你挑选来的衣服,你看看多么合适,就像长在你身上似的——我一眼就看上它了,你身体的尺寸和你的喜好,我闭着眼睛也能想出来,呵呵。”
我只好说十分喜欢这套,只是刚穿上新衣服有点不太习惯。
她像小鹿一样蹦蹦跳跳到我面前,亲我一下,说:“今天是咱们结婚的日子嘛!一切都要崭新的!亲爱的,我们是先去教堂呢?还是先去民政局登记?”
“教堂吧。”想起民政局的官员那副冰箱一样的面孔,我浑身上下都冷的不自在。
我们走下出租车,踱向那座高大灰色的哥特式建筑,梅鹿辄兴高采烈的拉着我的手。我仰望塔尖上高高竖立的十字架,忽然觉得在这个人类最接近上帝的地方,而我却要失却自身,莫名的悲伤凭空而来,心情一下子空荡荡的,仿佛是我亲手制造的一个巨大黑洞,而它反过来吞噬着我本身,从心脏肺脏,到脊骨皮肤,无一不被那个深邃无底的黑洞强烈的吸引进去,无一返回。
“你以为自己很伟大么?”我仿佛听见咖啡女孩在说。
在高大庄严的教堂面前,我本有的责任感和自豪感荡然无存,是啊,我只不过是一粒芥子而已,也许和我能够结合的,只能是另一粒微小的芥子。
我忽然明白了自己的爱情,自己真正爱的人,在即将永远失去它和她的时刻。
神父已经为我们俩说完祝词,我也纯粹程序化的木然回答了愿意与梅鹿辄相伴终生的话语。神父朝我们微笑着,继续说道:“现在要交换戒指,作为结婚的信物……黄金永不生锈、永不退色,代表你们的爱持久到永远。是圆的,代表毫无保留、有始无终。永不破裂……”
梅鹿辄小心翼翼的从手袋里面拿出一枚亮闪闪的戒指,似乎比咖啡女孩昨天送我的那枚更华贵炫目。
她给我戴上,跟着神父一字一句庄严地说道:“这是我给你的结婚信物,我要嫁给你、爱你、保护你。无论贫穷富足、无论环境好坏、无论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实的妻子。”
她亲吻了我的面颊,我也从身上拿出那个红木盒子,郑重的一点点打开,我的心酸痛着,好像我揭开的是自己心口的一块伤疤。那枚世界上最美丽的戒指安安静静的还在沉睡,似乎并没有被结婚气氛惊醒,我拈起它,托起梅鹿辄的手,正要将它慢慢套进那冰凉的手指。
“等等!”梅鹿辄忽然喊,连准备领念誓词的神父都吓了一跳。
“苏昼,我其实也不在乎什么体面和高贵,我只是不希望你骗我,你分明许诺要送我已枚顶级的八箭八心的结婚戒指的,我不希望在这件事情上儿戏!”她有些气恼,义正词严地说。
“可是,”我嗫嚅着说,“这是我能买得起的最贵的戒指了……”
“你的财产呢?你的存款呢?”
“我在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忘记了……”
“但是你有银行卡吧?有信用卡吧?”她继续咄咄逼人地问。
我摇摇头:“这些都没有了,我去过民政局,但因为我失去了一切可证明自己身份的资料,我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她死死地盯着我,目光好像冰锥一样要穿透我的内心,她忽然苦笑了一下,问声:“真的?”
“真的。”我老老实实的回答。
她神经质的大笑了起来,边笑边扭身朝教堂门外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快步折回到我面前,从我手上把她送的戒指飞快的捋下来,装进手袋里面,然后对我说:“对不起,我不能跟一个没有地位一文不名的人结婚!顺便告诉你,你是个骗子!骗子!”
她说罢扬长而去,酒红色的头发消失在阳光灿烂的教堂门口,连她的香水味都转瞬即逝,似乎根本不愿意给我留下半点东西。
骗子,哈哈,我确实是个骗子,只不过我骗的人,是我自己!
神父走到我身边,拍着我的肩说:“小伙子,不要伤心,这个世界太功利化了,但是不要因为如此,便丧失了对主的信任。”
我如释重负地把那枚尚未苏醒的戒指轻轻放在天鹅绒的暖床上,它似乎张开了一下惺忪睡眼,对我默默地笑着说:“你解放了。”
是啊,我解放了,从自我的缚绑中解放了出来,从自我挖掘的黑洞口挣脱了出来!我突然跳起来,抱着神父亲吻了一下他的面颊,大声说句“谢谢”,然后急匆匆向外面冲去。
我要找到她!我要找到她!
三十、
屠芙抱着婴儿走来走去,柔声哄他睡觉。小贲满厂院“咴咴”叫着撒欢奔跑,驺慕宜带着几个工人,在抽杆厂的车床上削刨木板。我在外面指导工人们把一块块木板钉紧上胶,一条小小的木船逐渐成型。
我体会得到驺家人失去老驺的忧伤,我又何尝不是伤痛欲绝,或者说成心灰意冷也罢,总之我如今只能回到那个城市,那个世界上去。
老驺的葬礼办得如同大慕的婚礼一样,只不过大红大绿的颜色变成了明判无光的黑白两色。镇民们把他巨大而精致的棺材(那是对他毕生成就的唯一肯定)抬到西边荒原的墓地上去,一个已经挖好的深邃的坑穴等待着他。看着他的棺材徐徐落在里面,一锹一锹泥土扬在那漆得通红的木箱上面,我忽然跪倒在地,把把抓起那即将唯一陪伴他的黑褐泥土,放声大哭。
而镇上人不是这样,从墓地回来的他们,照样在驺家的工厂中大摆宴席,喝的酩酊大醉。其间仍然是东倒西歪,笑骂不绝。唯一不同的一点是,这次来参加葬礼的人,比驺慕宜婚礼上的人还要多得多。
老驺的墓碑树立起来,简简单单的碑文,没有生平记载,只有他的名字,以及立碑家属的名字,我的名字也赫然在列,而且排在子辈的第一个——这是驺家人一致的意见,因为他们认为老驺生前最疼我,我也是驺家最令人骄傲的孩子。我的名字被刻上去的那天晚上,驺慕宜和我在白河边上坐了半宿,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是的,我的名字已经被深深镌在了坚硬的石头上,这个印记将永远保存在那里,作为我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佐证。而我回来是为了什么,不也正是希望能以自己的事迹,永远把名字留在镇上人的心中么?人的肉体终将归于泥土,人的姓名终将逝于流年,最终从他人的记忆中逐渐消失痕迹,而能够铭记你名字时间最长的人,无非是和你有至深亲情的人。所以老驺的身体在地下腐朽的时候,他却一直在驺妈妈、大慕和我的心里栩栩生存着,仿佛一闭眼就能看到他憨厚地笑貌,听到他洪亮的嗓音。而我将来,亦是如此。
所以那天晚上,我忽然站起来,对驺慕宜说,我决定要回去了。
驺慕宜霍的站起来,我能想象到他脸上惊愕的表情。
我拍着他的肩膀说,不要担心,我只是把七岁之后的那个“我”换回来,苏昼这个人,还会跟你们生活在一起,而且,他才是属于这里的真正的人,在这个镇子上,我才是影子。
我听到他低低的抽泣声,然后哽咽着对我说,无论失去了哪一个人,他都会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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