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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透骨(顾惜朝遇上雨化田)-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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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遍布星光的天室以无垠幻象为怖,树木倒悬的人室则暗藏花毒唤醒心中梦魇。他早料定这黑漆门后的地室中亦有杀招。
  顾惜朝的呼吸已放到最浅,二人均是全力戒备。
  面前只有一条河。
  河水汤汤,浪涛灰黄。
  旁边是一口薄棺,艄公正躺在其中。
  顾惜朝没想过让个穿着蓑衣斗笠的僵尸摆渡,所以他暂时停了下来。
  幽暗的空间中一时只剩河水回旋的声音。
  就在这一刹那,雨化田已经转身出手。
  数点萤光晶亮如冰,倏尔没入黑暗。
  地上和远处的墙壁中传来阵小儿啼哭的声音,奶声奶气撕心裂肺,仿佛娇儿失母雏鸟离群。
  那哭声很快就消失了,半明半暗的光影中似乎有穿山甲一样的东西在抽搐。
  以三冬雪水和七种奇毒凝成霜花,平时置于冰封小匣内,嵌于肉中见血即溶,因其互相勾连环环相扣,与子母剑同理,故躲得了其一躲不过后手,几乎无法防范。
  这本是西厂鬼府中审讯逼供的招数,雨化田接手后稍作改动,就成了夺命暗器。
  那地上的五六个东西并非穿山甲,而是指爪极锐足有寸长的透明婴儿。
  雨化田正待再补一剑,却被顾惜朝拦下。
  西厂提督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缘由——地上和远处门边的石壁中忽而闪烁出万点妖红,如灯似血一齐照过来。
  已经毒发而死的几个透明怪婴正躺在地上,犹自圆睁着几双红彤彤的眼睛。这意味着四周正全是他们的同类,磨牙舔爪蠢蠢欲动。
  顾惜朝指尖微动掷出个小皮囊,群怪闻风急急倾巢而出,如蚁群争食般扑向那软囊。
  雨化田已经猜到他意欲何为,出剑撬开薄棺,靴尖一挑一晃将那僵尸丢在一边,顾惜朝身形飘忽来至他身旁,袍袖轻舒揽住雨化田躺进棺中。
  那小囊里的一点猩猩血很快就被舔了个干净。数十只盲眼怪婴嗅着气味欲靠近棺边,顾惜朝掌风斜下,地上土石飞卷间震退怪物,薄棺借力而起退至河中,似舟入沧海,转瞬已驶出几丈。
  岸上怪婴中的几个方才在争抢顾惜朝丢出的猩猩血时,身上被溅到一些血渍,其余怪婴见“食物”已经逃走,竟生生以尖爪撕开同伴大吃大嚼起来。
  顾惜朝不由自主一阵反胃,侧头不再去看那些怪物,却不料馆内狭窄,雨化田正趴在他身上,他这一转头,唇角刚巧蹭过怀中人的发顶。
  束成马尾的直顺发丝如上好绸缎,犹自带着一缕冷香。
  雨化田正好也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然后西厂督主就鬼使神差说了句话:
  “你的心跳得有些快。”
  顾惜朝右臂正揽着他的腰,闻言当即松开,如同被狠狠烫到。
  雨化田抬起上身望向他,一双妙目俯着扫过来,眼角上挑似凤尾桃花。
  顾惜朝侧过脸,几绺卷发挡着他的神情。
  雨化田低低沉沉的的声音再度响起:
  “以前有人对你说过这句话。”
  他说完后便小心起身,抱膝蹲在顾惜朝双腿之间的空隙里。
  玉面修罗膝盖屈起也坐起来,眉眼依旧沉没在阴影中。
  以前确实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两个人。
  一个是成婚当晚喜字成双,拜过天地他揽妻入怀,佳人脸泛红霞,小小声说:你的心跳得真快。那时他一半是喜得此佳偶,另一半却是忧。成婚当夜就要远赴大漠,去帮相爷办事,这事情若办得好自然好,可若是办不好……他总觉得看不清他和晚晴的前路在哪里。
  另一个是旗亭一夜二人偷酒,他本想趁戚少商不注意先下手为强,可是那人却好像知道一般,转过头来,一双眼睛亮如星子,笑出个大大的酒窝。他说:你心跳得怎么这么快?顾惜朝当时就定住了,年少起就在刀尖上打滚,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杀人。可是他偏偏有些紧张,甚至还有些莫名其妙地下不去手。
  很多原因都会造成心跳得比平时快,刚刚那一霎的感觉,却令顾惜朝想起最不愿意回首的少年时光。
  扬州软红十里,邗江花巷五曲。大半夜里他在扭结浓艳的梦中醒来,梦里的画面和平时不经意看到的场景交叠在一道。本来令他厌恶唾弃的事情却在那一刻挑拨着少年的心思,如同素手急急捻着琴弦。
  雨化田猫一样抱膝蹲着,脸颊侧枕在膝头上。
  情急之下他确实碰到了一些不改碰的地方,虽然并无什么异状,但却清醒地提示着顾惜朝和他的不同。
  玉面修罗无欲无求,可再怎么淡然出尘,他都还是个正常的男人。
  就像方才危急之中,雨化田无所顾忌地毁棺移尸。这其实放在哪一朝哪一代都是很忌讳的,亏阴德害子孙使先祖蒙羞,贻祸无穷。当年顾惜朝千里追杀,再怎么狠心辣手都没干过挖人墓的事情。
  然而这之于雨化田,却早就无所谓了。
  如此想来,宦官倒真是朝廷手里的一把好刀。无所顾忌,自然可以所向披靡。
  他想着想着不自主地把身子团得更紧,像只畏冷的刺猬。
  顾惜朝方才一揽之间,自然也是察觉到这点。
  他无意触碰雨化田的过往,正像雨化田总是小心翼翼绕过他的曾经一样。
  所以顾惜朝绝口不提片刻之间的尴尬,淡淡扭转话头:
  “督主的暗器功夫倒是很好,兵刃巧藏心思,不知可否有名字?”
  雨化田哪能听不出他是在没话找话?
  恰恰是这带着些腐朽书生般笨拙的没话找话,却意外地让他觉得暖和了一些。
  西厂提督托着腮想了想,没话找话地给自己的暗器现改了个名:
  “冰美人。”
  顾惜朝一个没忍住差点笑出来,依靠极强的自制力面部表情严肃地答道:
  “如此岂非唤作‘褒姒’更妥?”
  这个名字明显一针见血戳中雨化田心窝窝,西厂督主眼睛一亮,开始盘算如果把顾惜朝挖到西厂当个风水定名师可能需要多少银子。不说别的,每次西厂里一造出什么酷炫拽帅的兵刃来,几个档头都是你看我我看你,然后愉快地以“零零一”“零零二”“小粉”“大白”这样的名字作区分,以至于弘治帝去年来视察工作,听见“二花”还以为是在叫狗……
  我才不会告诉你这东西原来一直是叫雪儿的。
  雨化田暗自想到。
  暗河水波渺渺,恍惚间已堪堪行至尽头。
  最后一扇门扉又是遍涂红漆。
  暂作小舟的薄棺尚距门扇五丈远时,两扇大门竟突然洞开。
  顾惜朝手中长剑已经出鞘其半。
  又过了半晌,却什么动静也没有。
  不仅如此,按理来讲应该是最凶险莫测的鬼室,竟然看起来整洁素雅如同士大夫的书斋。
  雨化田心里顷刻早已转了一百二十个弯,此间布局令他感到似曾相识。
  元人笔意的山水小屏,细竹编织的席子……宋代龙泉窑的青色梅瓶,里面不见花枝,却盛着由墙壁上垂下的半幅雪帛,其上水气纵横,写出墨竹二三……
  雨化田确实见过这间房子,不过却是在纸上。
  明初即有锦衣卫之设,后永乐帝命三宝太监营东厂,厂卫触手上至皇亲国戚,下达群臣百姓。几乎朝中任何一个大臣家里的布局、平时的习惯、甚至三餐等等皆有秘密记录在案。
  这些卷宗后来到了雨化田手中,他虽不敢自诩全部翻过,但起码比较重要的那近千卷他是一一仔细看过的。
  两个早已经烟消云散的字浮现在心头。
  一声细细的响动传来,像是笔杆搁置在砚台上。
  “两位光临寒舍,恕在下有失远迎。”
  这句话讲得爽利,用词也是男子常用的口吻,嗓音却略略软糯,竟然是个少女。
  而且这嗓音是前日里才听过的,只不过当时她说的那句话是“呀,可惜未曾亲见一眼,不过我今早还看了本书……”。
  顾惜朝丝毫不感到惊奇,不仅如此,他甚至还笑起来:
  “姑娘可是又看了什么劳什子书,才误了时间,失了待客之礼的?”
  里间声音一滞,片刻后山水小屏里走出个披麻戴孝的女郎来。
  其实说是走并不准确,因为她虽然莲步轻移,却半点声音没有。
  雨化田凤眼微沉如临大敌。
  他直截了当道:
  “去年缟衣门于江浙一带劝人入教,我便觉得有古怪。不想今日里翁门主倒是开诚布公,在京里杀起人来了。”
  女郎虽然披麻戴孝,檀唇上却匀注胭脂,看起来极为怪异。她掩口吃吃笑起来:
  “督主也是有话直讲,不遑多让啊。”
  她拿眼睛瞟了顾惜朝一眼,又道:
  “只怕这位就是当日里的卖药郎了……果真和阿幻说的一样,风姿磊落,好似玉人山上行。”
  说话间顾惜朝想起外面那一堆非人非鬼的怪物来,只觉一阵恶心。
  女郎惊奇起来:
  “咦?我提到阿幻你怎么好似不舒服,莫不是你竟瞧上她了?”
  雨化田定定盯住她往前一步。
  “翁门主不仅胆子大,看起来记性还不好。你那丫鬟只怕是为你亲手所杀,害成个半死不活的样子。”
  女郎嗔怪道:
  “谁说的,什么半死不活?她分明过得好好的。”
  说罢她即向里间拍手。
  “阿幻,出来见见你喜欢的人罢。”
  雨化田周身一震。
  屏风后果然转出个黑袄红袴的小姑娘,只是行动僵硬,一张脸依旧惨白泛青,粉黛浓妆掩不住死气沉沉。
  她眼睛木愣愣看向雨化田,鬓边还带着那朵燃着小小蓝焰的胭脂花。
  女郎叹口气,红艳艳指甲戳着小丫鬟脑袋:
  “你啊,要怪只能怨自己命不好,以为看上个卖花郎,谁知却是个不能人事的死……”
  她后面二字还未来得及出口,顾惜朝手中小斧已经掷出。
  女郎扬手隔开,轻移莲步便想躲避,只是那小斧竟破除罡气直直朝她面门而来。
  她心里一急抓过阿幻作挡箭牌,脚下运力正待脱走,孰料那本来直奔面门而去的一斧被雨化田出手制住,她正待张嘴讥笑,脚踝间却瞬时一凉。
  接着她就掉在地上。
  两把小斧已经飞回顾惜朝手中,细竹席上留着一双穿着罗袜的断脚,尖尖小小,如新月弯钩。
  只那一双素白罗袜,却早已被血染成红色。
  阿幻仍旧呆呆站在原地。
  女郎看着看着竟大笑起来:
  “西厂竟是……竟是如此做派!小皇帝昭告天下,说、说你雨化田是助他登基的功臣,西厂并非飞鹰走狗,而是保万民安泰社稷江山的盾甲……哈哈哈,你们竟是如此不问青红皂白,便出手伤人的?我可并未说人是我杀的!”
  顾惜朝眉头一轩:
  “我不管这许多。就冲刚刚那句话,你就得死。”
  雨化田闻言睫毛微微颤了颤,而后他抬眸笑道:
  “素闻缟衣门接骨续肉为当世一绝,可惜我从未亲眼见过,如此这般,可还能续?”
  话未说完那双齐踝断掉的脚已经在他面前,女郎伸手去夺,依旧晚了一步扑空在地。
  雨化田唇角上翘笑意更浓,剑尖一下下戳在那双断脚上,好像小孩子玩着玩具:
  “缟衣门,嗯?翁门主……不对,或许应该叫你许门主?黄门主?还是算了罢,你姓哪个姓,都是辱没了人家门庭。你故弄玄虚杀了卖胭脂花的卖花郎,又教会乞儿童谣,让他们大街小巷唱着跑。其一是伪作凶兆,用那谶纬一套的东西来引得京师人心惶惶;其二是意图借此挑起当年的事。只可惜陛下忙得很,没空管你,只好叫我这阉人来收拾。到时你的人头往城门口一挂,百姓也不是傻子,大家就都明白啦。而那件事么,除了我这样整日浸在故纸堆里的人,倒真没有别的谁还会想起来的。”
  他说完后往剑尖上一瞅,惊恐道:
  “哎呀,这可怎么办!本来只想砍几下看看能不能续上的,这都成肉泥了……不过我看也没关系,缟衣门不是素来披麻戴孝,以死作生视生如死吗?医死人肉白骨都无所谓,肉泥还可以变成脚的呀~”
  女郎脚踝断开,血已经淌了一大滩,脸上汗珠滚滚而下。
  “阿幻!”
  她叫起来。
  “阿幻,你还愣着干嘛?”
  小丫鬟呆呆举臂,数百根银针模样的东西四散而出,顾雨二人凌空跃起避开,那银针便牢牢嵌进身后墙中。
  雨化田站定在原地,小姑娘已经抽出腰间匕首抬臂便刺。
  顾惜朝见她行动迟缓,心知雨化田毫不费力就能避开,即袖手旁观,谁料西厂提督不走不躲,就那么定定站着。
  眼看银光已至,雨化田却轻轻张口,他的声音清亮通透,全不似平时那般低沉。
  “阿幻。”
  “阿幻,你看看我是谁?”
  喂,卖花的,有常夏花卖吗?
  咦,你这卖花的生得倒是好看!
  卖花的,你担子上这个这个和那个,我都要了。
  卖花的,铜板拿好~
  那个卖花的生得好俊俏……
  小姑娘眼睛里划过微微光亮,手里匕首掉在地上。
  顾惜朝悬着的心略略一松,然后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再给作死的门主补一刀。
  雨化田轻轻将匕首震碎,又说:
  “我不知道这房间的布局你是从哪里知道的。少宗伯乃国朝两魁天下第一人,其妻翁氏夫人也是深明大义以死全节者,其二女年纪尚幼,亦知道理,随母自尽而不苟活。先师郑公虽是北人,亦深佩其事。你并非黄、许、翁三家后裔,顶多不过是仆役后代罢了,却装出个世代簪缨的模样来,又是给谁看?杀人如麻,玩弄妖术,倒还有脸冠以此姓!”
  女郎已经奄奄一息,听他这一番话后急怒攻心。
  “闭嘴!你……你就是燕贼和他的子子孙孙养出来的一条狗,也竟敢提少宗伯的名号……”
  雨化田道:
  “我不知道你的主人是谁,也不打算问。只是他若想这样继续玩儿下去,我定奉陪到底,看看是他死,还是我活。”
  忽然传来一股焦糊味,女郎嘴唇泛白道:
  “你、你、你们做了什么……”
  雨化田笑得如同三月春水。
  “我的人脾气有些急,可能受不了你手下的臭东西,正举着火把烧呢。只可惜那星星镜室,我本来还觉着挺好看的,只怕也是砸成碎片了。”
  女郎血气上涌后生生背过气去。
  顾惜朝掏出火鼠皮帕子拈住一根银针往她脚踝上扎过去,女子惨叫一声又醒过来。
  顾惜朝扔掉帕子懒洋洋起身,看着眼前的女人。
  确实,以这个要命的智商和肚量,还真不是能弄出柏树林里阵法和这个局的人,她背后必定另有倚靠。
  雨化田方才话已经挑明,顾惜朝虽是异世孤客,却也明白了九分。
  靖难中死了许多追随建文帝的人,这位姓许的少宗伯应该就是其中之一。现在看来,是有人变着法子地翻旧账,打算一玩玩到底。
  只可惜着实太不聪明,惹上了西厂提督就算了,却因为泠泉寺一事也盯上了他。
  颠覆社稷?笑话!
  逼宫夺位谋取江山,谈何容易?
  徽宗于政事上无能透顶,靠着个懒散的六扇门。四个捕头加一个老头子每天里东走西颠,就这么五个人,都弄得有这个心思的人无法得手,又何谈天子年少励精图治,西厂触手密布成网的大明?
  想逼宫,你就要好好拜拜祖师爷,不拜倒也罢,你总不能让祖师爷拿着棺材当船使啊。
  祖师爷生气了,问题很严重。
  雨化田正在和档头谈话。穿着红袜子的三档头表示,透明怪婴太恶心了,烧的时候更恶心,强烈要求督主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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