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生1-5(楚惜刀)-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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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么名字?”
“重芳。”她幽幽地从门后吐出两个字,开了门。
“来,告诉我你哥哥的样子,让我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如果无法说出重明已不在人世的消息,如果重芳知道她注定不能和兄长相依为命,那就让她在回忆里想起哥哥点滴的好,再一次于画像中触摸他的存在吧。
只是,紫颜扪心自问,他会看错吗?知人识面,看透善恶祸福,他竟真的信面相可以诉说过去未来?相有前定,但心念可改。可惜每每他于事后扼腕,来不及挽救一张张已逝的面容。
斯人已去。在绘完重明的像后,紫颜更清晰地察觉到这点。假设盗走朱弦的重明已死,那么价值连城的朱弦,会在谁的手中?
他不禁往屋外繁茂的丛莽看去,如果皓月谷的大地是一张面容,他要查看是否有易容过的痕迹,他知道真相就在这片丛莽的深处。曾经发生过的任何修改,他会一丝一线地找出来。
告别重芳后紫颜走入林中,清凉的气息与微温的阳光一齐扑面而来,指缝里看到的天有一层七彩的光晕。泥土淤黑松软,踩一脚就像陷在青丝堆里,伴随轻微的草叶折断的声音,令人心情平静。行到背阴处,随意可见细小如粟的淡紫色小花,若挖出下面的根便是一品贵重的人参。皓月谷的宝物并不止异蚕一件,然而都比不上它那般价值千金。当一件异宝发出的光辉远远超越了它物,世人的眼睛就只会看见它而已。
异蚕最爱吃的海合欢,巴掌大的叶子如丝绸缀满整座山谷,仿佛能听到异蚕窸窣的咬啮声。切切,切切。紫颜伸手抚摩,猜想青姨在背井离乡后到此地饲养异蚕的心情,一个重生之地,一种怀想的遗憾。
而重明呢?本该是他守护的家园,却轻易舍弃了?他的佩刀毅然砍向了青姨,尽管在紫颜看来,少年人的面容并无狰狞。那么,杀意迸发于一念间?唾手可得的财富,歪曲了人原本纯真的笑容。
重明,如果你已死,你在哪里?紫颜抬头眺望绵延的林木,不尽的绿色写满生的渴望。他淡淡微笑着,飘然的身影犹如白雾漫进了绿纱帐中。
紧随其后,隐隐有一条淡青的影子掠过。
走了不多时,前方的林木里忽然长出两道人影,齐齐将紫颜拦下。
“谷主有令,任何人不得擅闯缥缈林。”
持枪的两个年轻守卫未曾想会遇到外人,一怔之后,面色添了凶狠。在紫颜看来很是色厉内荏,经不得触手一碰。
“哦?”
紫颜的笑容里有深深的魅惑,两个守卫不解地瞪了他看,渐渐地发现他的脸褪去了血色。是地底潜上来的幽灵吗?两人心中的惧意刚刚浮起,见到承天立于面前,威严地对了他们蹙眉。
“连我也不能进缥缈林吗?”不可侵犯的声音如震雷炸开。
这是如假包换的谷主!两人急忙跪地,恭敬地让出道来。紫颜一笑,如幽香飘过,抛于身后的两人始终不敢抬头。
又行数十步,他停下,猛然向后望去。林木默默地陪他静立,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所在,只有他一个人与天地共呼吸。山色寂寞。脚下越发柔软脆弱了,仿佛一踏就会折断草叶的茎脉,听到暗暗的哭泣。紫颜环顾四周,白色烟尘悄无声息靠近,林中已然起雾了。
林如其名,他进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宫,看不见远方的路。而他偷偷窃笑,胸有成竹地迈出了一步。
悬空。
下落。
他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悬崖,被温柔的大地和漫天的迷雾欺骗了眼睛。紫颜的身子凌空直落!
他,看见了,风。
一根雪白的鞭子飞出,如蟒蛇卷住了他的身子。悬崖上逐渐现出一个人影,居高临下地望向紫颜。这个人就像猛虎立于山头,白云亦在他脚下匍匐,紫颜仰起头,空出手招呼道:“哟!”
一声冷冷的鼻音。犹如俯瞰群兽时的眼神,那人低头,不屑地摇动手中的鞭子,嘲弄地说道:“你也会有今日?”倨傲的口气别无分号,正是照浪。
紫颜不语,狡狯的双眼晶晶闪亮,照浪忽地醒悟,皱眉道:“你故意落崖,为了诓我出来?”紫颜微微一笑,“有时候对手比朋友更可靠。”
真想松开鞭子叫他掉下去算了,又于心不忍,只得把这个讨厌人儿拉上来。眼看着紫颜缓缓被拉上来,伸手拉他的刹那,照浪的唇角有一丝不自觉的笑意。想看到他难堪狼狈的一刻,没想到反被这狡猾的家伙摆了一道。
不过不着紧。有时候纠缠也是一种享受,看藤蔓相绕,曲茎连天。谁柔韧的枝叶可以困住谁,谁又能过尽千帆,悠然坐看云起。
两手交错相握。
像是雪夜触到了风霜打落的梅花,掌中有沁人的寒意。果然如照浪所想,紫颜是玉石般冰冷的人儿,颜面上再锦簇热闹,藏于罗裳下的身躯依然波澜不惊。他温暖的手微一用力,渡过掌心的热,来吧,看我能撼动你到哪一步。
紫颜眉眼带笑,仿佛握住的只是一根老树,丝毫不理会指尖传来的温热。踏上安全之地,他拍拍衣上的浮灰尘垢,叹息道:“唉,可惜了这件凝光衣……”
沾尘的雪衣污浊不堪,他却是泥沙里发光的珍珠,叫人不愿把目光挪开。照浪凝视他半晌,徐徐说道:“幸好你没死。”
说的是此刻还是前次?紫颜不由轻笑,弯弯的笑眼像一捧波光潋滟的清泉,明亮地刺着照浪的眼。照浪的援手是吹面不惊的风,拂过便过了,并没有承情的打算。
照浪很是不快,声音突然阴沉,“你那个随从是叫萤火吧?有点面熟呢!”
紫颜不动声色地微笑。这个人有野兽般的直觉,的确,萤火在千丈峰的崖壁上曾经依稀察觉到有人跟踪,照浪竟能感应萤火心头掠过的那一念,想来这位城主的可怕之处,在以前的较量中远未显露。
“哎呀,”紫颜浅笑着转移话题,“其实我,刚才掉了件紧要的物事。”他站在崖边向下探头,指了悬崖深处道,“你看,就在那里!”
他在意的会是何物?照浪自信眼力过人,在这漫天迷雾中亦不敢夸口,当下哼了一声,像鱼儿落水般往崖下跳去。
“我替你去找——”
紫颜终于呵呵笑出声来,好奇心是个好东西呢,有照浪出手,他想要的东西一定可以拿到。悠闲地在崖上坐下,他回想起刚刚坠落的那一刻。透过重重迷雾,他确信看到了难忘的一幕,想来是天意让他有此一瞥,解开了心中疑惑。
过了很久,照浪方回到崖上,手中持了一物,“啪”地丢给紫颜,冷冷地道:“原来你骗我,拿这东西好费工夫。”紫颜欢喜地拿着它,笑道:“我本想再跳一次,可城主必会再次相救,两次救命之恩就还不起了。”
“哼,你不问我为何追来?”照浪望了他手中之物,不解地摇头,“竟费心管他人闲事!”
紫颜敛了笑容,闲闲答道:“城主要想我死,又何必救我?既不想我死,就请陪我多玩一阵。”浓雾洒在他的双眸,黛色睫毛掩映的沉郁心事,是照浪看不透的执著。
此时照浪如嗜叶的蚕,切切磋磋于心头啮咬,陪他玩下去呵,就这样燃起漫山烈火,醉生梦死。
两人对望,紫颜一颦一笑,眉梢眼角看得这般分明。要记住的是这张容颜吗?照浪自问,千里相随,他抛下荣华富贵找寻的是一个真相,他要拨开迷雾见到蜿蜒在深处的谜底。可是多少次都看不够,对面这人始终有百看不厌的色相,有时,竟不忍心戳破那层面皮。
声色迷离,惑的是眼,乱的是心。
紫颜回到居所时,长生已等到不耐。
“少爷!骁马帮和兴隆祥的人要走了!”长生急急奔过来,递上一身茄花秋罗衣,“夫人已经打扮停当,就等少爷去赴宴了。”
赴宴。青姨刚出殡,就放这些人走。紫颜的唇角挑起一抹不可捉摸的笑意,按了按藏于衣袍下的那件物事,是时候看一场人情冷暖,聚散离别。
长生眨着眼,紫颜的身上有股杀气,站近了就要扑杀过来似的,眉眼扫到觉得生痛。他迟疑地问:“少爷……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长生,跟我去看戏吧。”
笑眼弯弯仿佛平日模样,长生却感到有点不同。是错觉吗?杀气如遁迹的蛇溜回草丛,仅余被惊动的杂草在心头簌簌作响。忍了半晌,长生说道:“少爷,你好像变得不太一样。”
“是嘛?”紫颜眼中掠过一道精芒,转瞬化作了滴水的温柔,拍了拍长生的肩,“走吧,去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丝弦声动,歌舞流光。
孔雀杯,琼花酒,欲醉不肯见白头。镶银雕漆的茶盅,彩釉水晶的酒盏,席上觥筹交错,其乐融融。承天领了皓月谷十来位长老,频频向骁马帮、兴隆祥及其他商队劝酒,侧侧与萤火在角落冷眼旁观。
紫颜到时,侧侧诧异地抬头,今次他竟穿了她挑选的衣裳,没有多加挑剔。轻咬了唇,她粲然含笑起身相迎,萤火略一迟疑,垂手低首跟随其后。
“是紫先生到了。”承天笑着捧杯走来。金波玉液喜气动人,谷中是太平盛世,并无丝毫值得担忧。席间诸人皆把目光汇聚,见着了如画中走出神仙般的人,就像入梦。
紫颜并不接杯,平静的语气里隐藏惊雷,“置杀人凶手于不顾,各位倒也喝得下酒。”他缓缓环视全场,众人随他的注视停杯。酒中滋味呛人,彼此心头均嫌酒烈了,茶苦了,弦乐刺耳,歌舞碍眼。唯有眼前这尊身影,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苦心营造的平衡。
兴隆祥会主风澜年过四十,老成持重,寡言少笑。他颇为倚重的侄子风柳性子却急,按耐不住跳出来应和道:“先生说得极是,我兴隆祥要走也正大光明地走,朱弦失窃一事务请查个水落石出,不能让我们不明不白地回去。”
侧侧微转过脸,低声道:“我用你的一件胭脂雪袍子,和他们换了十二只刻花金碗、一对三彩狮子、一把螺钿紫檀阮咸,还有一只双面镂空的鎏金香囊,这就给你换上。”
紫颜“嗯”了一声,关切地望着承天要如何作答,似乎没听见侧侧的话。长生暗想,若是在往常,少爷听到他心爱的猞猁狲袍子被侧侧换掉,绝不会这样无动于衷。究竟出了什么事,令他这般投入动容。
承天拂了一把额前的刘海,发下是郁悒的双眼。如同找不到水源的忧伤狮子,他怔怔叹道:“整个谷里搜寻遍了,重明那厮早不知去向,或许,朱弦已被偷出谷去了。”
紫颜清滢的眼眸亮了亮,长生心如明镜,是了,少爷必知道了重明的下落。此趟他是有备而来,不辞辛苦地走到这里,少爷不会仅为了取一件异宝这样简单。长生的心咿呀划过一个音,依紫颜的心性,每一举动都可能有背后的深意。朱弦虽价值不菲,却绝非他物完全不可替代,他苦苦追根究底又为了什么。
骁马帮二帮主景范此刻开了声,若说其他人是陷在井中的蛙,他便冷如崖上的松,语气有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们今夜就走,有本事各位只管来搜身。耽误了行程,十两朱弦也补不来。”
风柳轻蔑地答道:“要是你们大帮主在此,你恐怕不敢背负偷窃的恶名上路吧!”
“你再说一遍看看……”景范言辞虽利,语气不温不火,“你们会主尚未开口,哪有你这小狗咆哮的余地。”
风柳气得就要上前,被承天递过一杯酒,劝解道:“罢了,是我这谷主不称职,律下不严,闹出这场风波。唉,我再派几队人马出去搜寻,看能不能找到别的线索。”
风澜与景范对望一眼,别无良策,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紫颜呵呵轻笑,一出口又是煽风点火,“缥缈林那处,要多派人手才好。”承天觉出不对,向他走过来,直视他道:“先生何出此言?”风澜与景范皆是老狐狸,听出别样意思,纷纷凑近。
“哎呀,没什么,”紫颜摇手,笑容无辜天真,像未经世事的少年,“那里路不好走,早上我差点摔了下去。”承天勉强笑道:“先生为何乱跑,缥缈林多雾,又临悬崖,最易出事。”暗想明明派了好手看守,怎会放紫颜入林,当了风澜与景范的面却不便提。
风澜朝紫颜抱了抱拳,客气地道:“先生进缥缈林,可曾见到什么希奇物事?”他深知紫颜来历非凡,绝不会无的放矢在席上胡乱说话。一个人唱戏不若有人帮腔,因而立即搭话。景范面露微笑,显然与风澜想得一样,事出后两家俱派人查探过,因缥缈林地势险恶人烟罕至,搜寻的人很快迷了路,没想到弱不禁风的紫颜竟能找出线索。
众目睽睽的焦点。
侧侧安然睇视,紫颜永叫人舍不得移开目光,炫华靡丽的衣饰再恰当不过地成为瞩目的中心,这是她心上翻云覆雨的那个人。
“我找到一个人。”紫颜察言观色。眉尖轻蹙或是眼角微阖,哪怕是心头的战抖与挣扎,逃不过洞若观火的眼。
承天一惊:“你是说……重明?”
风柳大喜:“哎呀,真的吗?快带他出来,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风澜与景范看得见彼此眼中的惊诧。宴席外有十数名皓月谷的守卫,他们怎会没瞧见被追缉多日的重明?等不远处一个不声不响的蓝衣少年取下脸上的面具,众人才惊觉出声,那真是如假包换的重明。
在人群后赧颜低头的重芳猛然抬头,哥哥。伫立在席前那个挺直的身影是他?背负了叛徒的罪名,他还敢走到大庭广众之前,那么,是到了昭雪冤情的时候了。
守卫齐齐涌上前,把长枪架在重明脖子上。锋利的枪口对准了他,重芳大呼:“不要!”几个长老窃窃私语,末了,对承天道:“问清那小子当晚之事,为什么阿青会死在他的刀下!”
一谷之主承天浮起煦暖的笑容,像是情人呢喃细语,柔美的声音传入耳膜时连侧侧亦觉心动。重明就这样目瞪口呆地望着谷主,听他说道:“来,告诉我,究竟那晚发生了什么?”
景范心神摇簇,侧目看见萤火中指一弹,心下忽地警觉。承天用的是惑音之术,若不是紫颜手下这人警醒,恐怕连他也要着道,急忙摄定心神。侧侧没想到承天有此本事,一时不慎有些恍惚,被萤火点醒,立即神志清爽。萤火瞟了一眼紫颜,他一动不动定睛对了承天,眼眸湛明澄亮,没有被迷惑的迹象。
重明如同中蛊,眼神呆滞地凝望空处,喃喃地道:“那夜是我轮值,走到蚕室外听到有人和青姨发生争执,就进屋查看。结果见到谷主用刀胁迫青姨,我以为看错了,走近呵斥两声,青姨伺机去夺谷主的刀……”
“混账,你信口雌黄!”承天没想到重明中了惑音之术,仍然直指自己,不由恼怒开腔。一旁的长老肃然道:“等他说完。”承天冷哼一声,双拳紧握,紫颜眯着眼若无其事地笑着,一副等了看好戏的架势。
“谷主反手用刀柄一劈,撞在青姨额头,令她晕了过去。我见状急了,抽出佩刀质问于他,他却狠狠一刀插在我腹中……”重明说到这里像是失去了意识,语声低如异蚕啃咬海合欢,终不复闻。
宴席上的奏乐尴尬停下,有人不小心碰着了琴,喑哑地曳过一个音,就像热锅里浇了太多的油,“呲”地溅在每个人心头。孰真孰假,是非难辨,茫然看去谁都像戴了面具,有另外的一张脸。
风澜与景范一脸狐疑,几位长老沉思不语。长生只顾偷看少爷的神色,侧侧发觉他的异动,瞥了紫颜一眼,暗想:“莫非他今早走了一遭,就知道了全部真相?”心下虽是不信,可今次他分明与往常不同。
萤火灼灼的目光落在紫颜的背影上,感到少爷周身浮泛出更多的凌厉,甚至杀气。是什么令他如此外露情感?眼前的案子必有不寻常处,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