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富贵-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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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哄然应喏。
桑树是农家根本,与其它树种不同,庄里本就育得有苗,不用外面去找。
李璋见徐平在忙,一个人到处乱转,没一会回来,肩上扛了两棵甜高粱,手里还拿着一截啃着。
见徐平带人去挖树苗,李璋急忙凑上来,口中道:“哥哥,你这庄上原来还有这种好东西!芦粟我也有听说,却从来没见过这么甜的,快要赶上南方运来的甘蔗了!说起甘蔗,还是去年段爷爷给我买过几棵,那滋味至今不忘!”
段爷爷就是那个入内院子,老人家喜欢小孩,天天把李璋拢在身边。
徐平看李璋陶醉的样子,笑着说:“你要是喜欢,走的时候给你砍上一捆带回去。不过这不比甘蔗,放不了两天就要变味,你可要吃得及时。”
一众人过了南河,往东边走不多远有一个池塘,边上就是育桑树苗的地方,林林总总也有几百棵树苗。
因为已是夏天,枝叶都已繁茂,选好树苗后徐平先让高大全带人把大部分枝叶都去了,深挖下去,务必要多带根带土。
这里是沙地,土层又深又软,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就把二十多棵树苗取了出来,十几个庄客一人两三棵,扛起就走。
回到院门前,正看见刘小乙赶了牛车送煤来,徐昌指挥着搬卸。
见到徐平走来,刘小乙唱个喏:“小官人来得正好,你要的石碳已经送过来了。听说是小官人要用,夫人特意吩咐,选的都是一色好货。”
徐平看牛车上,装的都是大煤块,颜色不深,泛着荧光,只好无耐点头:“劳烦小乙哥了。”
这可真都是上好的煤,怕不都要到无烟煤的等级。可他本是要做煤球的,对煤质根本不讲究,越碎越好,运了这煤来,还要辛苦弄碎。
略说几句,众人便顺着河往西转去,绕过弯才是林家新起的宅院。
李璋把肩上的两棵甜高粱在门口放下,追上徐平,口中道:“多时不见了,我也去看看嫂子。”
他叫林素娘叫嫂子是叫习惯了的,也没人理他。
转过河弯向北行,走不了多远就看见一座掩映在竹林里的小院,里面偶尔传出几声鸟鸣,环境甚是清幽。
徐平心里也甚是佩服林文思,这才多少日子,也不知道他到哪里找来这么多竹子栽在这里。
林文思家在东京城里有一座临街的两层楼房,常年租出去做店铺,并不靠徐家接济。东京汴梁寸土寸金,有那么一处不动产,足以衣食无忧。
到了门前,看见小院粉墙黛瓦,李璋赞道:“林秀才到底来自江南,这院子一看就住的是那水乡人家。”
一群人闹哄哄的,里面已经听到,苏儿开了门,见是徐平,忙道:“原来是小官人来了,你们稍等一等,我进去通传。”
李璋看着苏儿进去,问徐平:“这是谁?怎么以前没见过?”
徐平道:“这是林娘子新讨的贴身女使,因是苏州人氏,起名叫苏儿。”
李璋不吭声,过了一会忽然道:“常听人说江南繁华,诸般风物远胜中原,什么时候去看看。”
徐平没有接话。穿越过来的人,对下江南总有点异样,谁让大宋不争气,会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不一会苏儿出来,对徐平道:“小官人进来拜茶,其他几位哥哥先去忙吧,一会有茶水给你们送过来。”
高大全看看徐平,见他点头,便领着众人到周围去栽树。
李璋苦着脸道:“嫂子不请我进去喝碗茶吗?亏我远从东京来看她。”
徐平骂道:“满嘴胡言,你是来看她?再说她也不知道你来,怎么会提起你?只管随我进去就是了!”
李璋一个劲摇头:“你们都是一家人,当然怎么说怎么有理。”
随着徐平跟在苏儿后面进了院门。
第16章 煤球炉
林素娘早就在厅门口迎着,见了李璋,笑道:“李家哥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过来说一声。”
李璋做个鬼脸:“你是我家嫂嫂,可不要再叫哥哥,只叫叔叔。”
林素娘笑笑,也懒得理他。
这一是他们几家都是十几年的交情,向来随便。再一个林素娘与徐平结亲的诸般手续早已走完,只等迎娶入洞房最后一步,人人都已把她看成徐家一份子,没有顾忌。在徐平前世,这就是结婚证都领了,只差办婚礼。
进了门,见林文思坐在正中,徐平急忙上前行礼:“见过老师。这两天李世叔到这附近公干,他家大郎要在我家住些日子,不好上学。”
林文思黑着脸点了点头。这种把戏两个孩子从小玩到大,林文思也早已习惯,再者徐平不是个读书性子,他也懒得管得太严。
李璋见了,急忙上来:“秀才好久不见,这次来得匆忙,也没来得及给你带点礼物来。下次到东京城里,千万来我家坐坐。”
林文思道:“大郎有心了,坐下看茶。”
此时的秀才称呼,源自唐朝的秀才科,本是科举之最,是读书人的尊称,与后代无法相比。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只有殿试金榜高中,自称一声秀才,才勉强可以算得上谦称。在徐平的印象里,却是读书人都称秀才,每次听见别人这么称呼林文思,就有种异样的感觉,自己这位老丈人好歹是上过金殿参加过殿试的,地位也不低了。
这个时代过了发解试的举子,除了免丁役之外几乎没有什么特权,但如果是在地方上,好歹也是有点身份的读书人,能受到上下尊重。但这里是开封府,发解名额多到泛滥,落第进士就不知有多少,何况一个三传诸科。
几人坐下,苏儿端上茶来,徐平道:“昨天苏儿去跟我说,家里要在周围种些桑树,今天一早我去起了树苗,已经带来。这一会就要出去看着,不要让庄客们胡来。”
林文思道:“这些就要辛苦你了。”
徐平忙道:“这是学生应该做的,哪来辛苦?”
林素娘对苏儿道:“苏儿,去上两碗汤来。”
徐平忙止住:“娘子,咱们都不是外人,就不用这么麻烦了,我这就去看着,一会再说话。”
迎客茶,送客汤,是此时的规矩,林家就是比徐家讲究。在徐平的印象中前世的中原也有这习俗,名字更形象,最后上的汤叫“滚蛋汤”,尤其上的是鸡蛋汤的时候,极为贴切,不知是不是也从那个世界的宋朝传下。
出了门,徐平与李璋便去看着庄客种树,这与后世没什么不同,无非深挖坑,第一次少填土,多浇水,不去细说。
没多大一会,林素娘和苏儿出来,给大家送了茶水,一边指点栽树的位置。这是她们家,当然一切听从。
诸般忙完,已到了下午,林素娘让大家用了点心,便各告辞。
徐平回到自家大门,却发现门口拴了几匹马,李用和正与几个兵士由徐昌陪着喝茶。
不由奇道:“世叔,公事不是还有几天要忙吗?”
李用和也是无耐:“刚刚上司来人报信,有事要我回去商量,这边的事且放下,也由不得我自己。”
徐平只是摇头:“这是什么衙门?放假的时候把人支出来办事,要放完假了却把人叫回去,真让人想不通。”
李用和沉着脸,也不说话。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件事即使再隐秘,也多多少少有些风声传进李用和的耳朵里,更何况大宋臣民本就有爱八卦的天性。但此事实在是关系重大,牵连太广,一闹出来就要天下震动。李用和不敢问,不敢说,更不敢乱打听,面上一丝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让它烂在自己心里。
为什么把他支出来?乾元节群臣见驾,就是不让他见皇上呗!
徐平前世如果知道点北宋的历史八卦,就能把这事情想通。可惜他的历史知识基本都是从课本里来,连天马行空的历史电视剧都极少看。
见李用和不开心的样子,徐平也不好多问,便道:“那李璋要不要也随着回去?我们兄弟也多日不见了。”
李用和道:“一起回去,段阿爹本就不让他出来。”
徐平忙让高大全带两个庄客去砍一大捆甜高粱回来,让李璋带回去慢慢吃。这乡下地方,本来也没什么像样的礼物。
没大一会,高粱砍回来,李用和让兵士驮了,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便要起程,对徐平道:“这一次来去匆忙,也没到白沙镇上看看徐大哥和大嫂,你替我向他们赔罪,原谅则个!”
徐平应了,又让徐昌取了两坛第一次酿的白酒,让李用和带回去,口中道:“段老爹一向爱酒,这个带回去给他尝尝,什么时候我去东京城了,再去看你们。”
李用和收了,放在自己马上。酒这个东西很敏感,此时虽不像后来酒税成为宋朝中央政府的重要收入,地方财政却很依赖。徐平也不敢多送,不然进城被查出来,李用和这个芝麻小官可吃罪不起。
诸般交待过了,李用和又把徐平拉到一边,小声说:“这次我去检点草场,听到一些不好的消息。东京城里有一伙恶少年回到这附近地方,纠结了一帮群牧司属下的军士,夺人钱财,不做好事。你家是这里一等一的上户,难保不成别人眼里的肥肉,今后你谨守门户,诸事小心。”
徐平点头:“前些天我母亲也说,今年开封府里不太平,流民多,还有落第的举子搞风搞雨。我家新讨的那个女使秀秀,她家里就是被人盗去了几十只羊,过不下去。看来是要小心些。”
李用和道:“徐大嫂是个仔细人,这话不是空说的,你心里有数。我也听人说起,有几个没了盘缠的举子在这附件搞事。不过他们是读书人,无非是一个骗字,不会与恶少年搞在一起,不然闹出事来,朝廷的责罚非同一般。总之你现在如同自立门户,比不得以前,万事仔细!”
这边交待过了,李璋还依依不舍:“这才来了一天,门户都没认熟,就要回去!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
徐平笑着把他托上马:“你再长两年,有我这么大了,就能自己骑马来,不用跟在你爹后面。”
李璋撇嘴:“你能自己乱走?也不见去东京城里看我!”
徐平道:“我是没空,这么大个庄子要打理,怎么能跟你比?”
看着李用和一行策马而去,徐平摇头叹气。这个时代当个官也不过如此,被人支使得团团转,还不如自己紧守庄园呢。
回到院里,见运来的煤在树下堆成一堆,便让徐昌带了高大全几个拣了几块出来,找个锤头砸得粉碎。
他自己又带了几个人,挖来粘土做炉子。
煤球炉没什么花哨,做得好了讲究起来才有技术含量,徐平只是要求能用就行,连炉膛都是随便找几块铁片塞在里面。
把炉子做好,却没有铁皮裹住,只好找了一个陶盆打破,拼起来在外面敷了一层,再用麻绳捆住。
这边炉子做好,那边煤也捣碎了。徐平先取一些粉碎的煤用水和了,在炉里厚厚抹上一层,这就当作耐烧层了。
弄完了,便让人搬到自己小院里,放在厨房外面。看看高度,秀秀用起来应该正好合适,再也不用踩着凳子烧水了。
徐昌道:“大郎若要烧石碳,原来的灶也能用,何必多此一举弄这个?”
徐平道:“这不是为了烧石碳,是因为原来的灶太高,秀秀年纪小,往往够不着。我又吃不惯厨房做的饭菜,在这里弄个小灶。”
徐昌叹口气:“大郎对秀秀这丫头倒是真好!”
徐平看着徐昌,认真地说:“一个这样小的女孩儿,家里遭难,被爹娘卖了出来,骨肉分离。我不是个铁石心肠的,怎么忍心把她当牛马使唤!”
徐昌笑笑,也不说话。主人心软,本就是他们这些下人的福气。
两人出来,把外面捣碎的煤粉聚起来,又找来粘土混在一起,加水拌匀,弄得不干不湿,正好合适。
此时徐平才发现要把这一堆弄成煤球也不容易,又没有个模具。想来想去,只好在地上挖了个圆洞,里面放柴烧得干透,权当作模具。
煤球上扎眼不能乱扎,烧的时候要的就是上下眼通透,才能火旺,做到这一点便要求所有煤球上的眼要一样。徐平用块木板制成与地上的洞一样大,上面开了眼出来,插进一样粗细的竹枝,便就是个模具了。
把这模具放进洞里,让高大全带人向里面填煤粉,填满了踩实之后连着木板一起提出来,一块煤球便就做成。
这煤球当然不能与他前世机器制成的相比,不但没精致,也没那么结实,只好让人小心翼翼地搬进自己小院里。
等到弄完,徐平从前几日制的酒精灯里倒出一点酒精泼在木柴上,塞到炉里做底火,慢慢把炉子生了起来。
一众庄客围着看稀奇,见火起来,一个庄客道:“这炉子有趣,我们也去弄一个,晚上逮个野鸡野兔烧起来也方便。”
众人称是,一哄出去了。
徐平搬个凳子坐在新做的煤球炉旁边,看火越烧越旺,不由望得出神。
也不知道秀秀在家里怎样了?
第17章 奴仆无私财
在庄子的北面,离开去白沙镇的道路不远,是南河进入徐家田庄的地方,这里河道较窄,水却比较深。
徐平带着高大全的一班人马在这里拦河筑坝。
这个时代,又没抽水机什么的,仅仅利用水车提水,耗费人力又多,效率又太低,远不如拦坝提高水位自流灌溉来得划算。分流之后又可以降低下流水位,利于灌溉之后的余水流回河道。
挖土的农具都是熟铁制成,虽然这里土软作业还算顺利,农具却磨损得利害。徐平坐在一边,看得心里烦恼,不由想起刘小乙拉回来的那一车煤炭,要不炼成焦炭炼点好点的钢材呢?以后也用得着。
正在徐平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庄客从庄里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这个庄客叫吕松,是徐昌手下,专管放羊的。
吕松跑到徐平面前,叉手行个礼:“官人,你的婢女秀秀回来了。”
徐平收回思绪,看看他,笑着答道:“回来便回来,也不用你特意来告诉我吧。怎么还慌慌张张的?”
吕松吞吞吐吐:“可——洪婆婆在责罚她……”
“什么?!”
徐平腾地站了起来。秀秀是自己的人,碍着洪婆婆什么事了?
深吸一口气,对吕松道:“到底怎么回事?”
吕松面色发苦:“我一个下人,又怎么说得清楚?徐都管让我来找你,最好回去看看。”
徐平吩咐了高大全带人干活,急匆匆地随着吕松回了庄院。
院里围了五六个人,都是徐昌手下的,徐昌站在前面。
人群中,秀秀跪在地上,洪婆婆站在她身边,手里提着一根藤条,一边口里骂着,一边不时抽一下秀秀。
听见脚步声,秀秀抬起头来,正与徐平四目相望。
她的眼中闪着泪花,那眼泪不是流出来,是从眼里迸出来,她又逼回眼睛里去,残存在外面映着阳光闪闪发亮。
徐平一个箭步上去,把洪婆婆手里的藤条夺了下来。
蹲下身子,徐平轻轻问秀秀:“怎么回事?你回家是我答应的,谁敢来找你麻烦!”
秀秀轻轻摇了摇头,强忍着眼泪不掉下来,对徐平道:“官人,我家里是穷,可我从来没有起意从这里偷什么西。”
洪婆婆在一边只是冷笑。
徐平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