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富贵-第5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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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了两杯冰过的果酒,李璋道:“哥哥,官家最近吩咐我,说是要我随着你修那什么历朝兵制。说是要趁机读些书,也熟悉一下前朝典故,要我问你一声合不合适。”
听李璋说这话,徐平就知道赵祯现在心里的纠结。特殊的经历和身份,让赵祯心里对徐平格外相信。再加上又带兵破过交趾,徐平说现在的禁军问题多多,打不了仗,赵祯从感情上第一选择就是相信。但是禁军将领一闹,让赵祯清醒过来,这种国家大事,不能靠着徐平一说,便就真地把军制改了。他能说服得了自己,可说服不了朝中文臣武将。最终是留了宣威军自己改的一个口子,因为相信徐平,又派了李璋过来提早跟着熟悉。
生母早逝,母子至死都没有相认,是赵祯心里的一根刺,这一切都补偿在了李用和一家身上。特别是李璋,这些年来一直都跟在赵祯身边,那真是比自己的亲弟弟还亲。拢在身边这么多年,感情建立起来了,李璋的官位也升上来了,赵祯琢磨着要给他弄点实打实的功劳了。跟着别人赵祯不放心,但跟在徐平身边,那就万无一失了。
理清楚了这些头绪,徐平对李璋道:“这是好事,有什么不合适的。不过,有些话我要提前跟你说清楚,你自己记着。编历朝兵制的都是外朝大臣,不是侍从就是馆阁官员,饱读诗书。你一是与他们不熟悉,再一个这些人心里都有一股傲气,你是外戚,在他们眼里是攀附得官,必然瞧不起你。要跟着我编书,就一定要谦逊,跟能这些人共事得来。”
李璋笑道:“哥哥与我从小一起长大,还不知道我的性子?纵然小时候顽劣了些,这些年也都改了。官家也跟我说,到外朝一定要谦虚谨慎,多学是第一要务。”
“你知道就好,心态摆正了,便就一切好说。安心学一两年,对你未来有无穷好处。”
李璋连连称是,与徐平一起饮了两酒,又问:“若是跟着编书,哥哥先教我两句。不要到时一开口就让人笑话,被那些文臣宿儒看轻了。”
徐平听了就笑:“只要你的态度摆正了,便就没人会看轻你。在那些文臣眼里,你会两句也是那样,不会也是那样,并没有什么差别。”
说完,想了想,徐平又道:“不过,圣上让你跟着我编书,熟悉人脉是一,更重要的只怕还是要你学些东西。今天无事,我们便就说一说军制吧,以后你学也有个方向。虽然你一直在宫里,但职位是在军中,军中的事知道不少。且说说看,现在禁军需要改的时什么?”
李璋道:“哥哥问的这个不难,其实朝中人人皆知,禁军现在最需要的精选将领,严肃军纪。只是军中人事错综复杂,将领大多背景深厚,虽然知道,做起来却是极难。”
徐平摇了摇头:“国家安定几十年,不能依靠军功选择将领,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军中高官非亲即贵。但两汉之时,哪怕是亲贵,如卫霍等人,全是外戚,也能长驱大漠。哪怕就是到了国势衰微之时,一员偏将带数千兵,犹能视周围蛮夷如无物。而如本朝,当年雍熙北伐,宿将仍在,精兵众多,器甲精良,与契丹战却铩羽而归,太祖太宗时全国上下念念不忘恢复幽燕,现在却没有多少人敢提了,又是为了什么?”
“胡人武勇,汉人懦弱,天性如此。自晚唐以来一直这般,也不只是本朝的事。”
徐平连连摇头:“不,不,不,如果说胡人武勇,两汉之时的匈奴比现更野蛮,那时的汉人又何尝懦弱?这种不着边际的说法,打一次仗可以如此说,几百年来一直如此,还这样说就是可笑了。汉人什么时候缺了武勇?从来不缺的。”
有这种认识怪不了李璋,也怪不了这个时代,实际上哪怕过去了千年,在徐平的前世还一样有很多人是这样认为的。北方的少数民族一定是勇猛无畏,中原的汉人政权一定是贪生怕死,这几乎成了一种政治正确。徐平前世偶尔看过一部电视剧《祁连雪》,就是讲这个时候正在西北蠢蠢欲动的赵元昊的。此时的元昊还是姓赵,不但是姓赵,而且名字是入赵宋皇室谱牒的。剧中的赵元昊英明神武,要不是西夏小了一点,按着剧里说的简直可以算是可比汉武唐宗的一代英主了。以前徐平还很后悔当时没有好好看这部剧,如果前世好好看了,现在岂不是对赵元昊了如指掌?现在知道得多了,才庆幸当时幸好没有好好看。实际上的赵元昊贪婪暴虐,这种暴虐可不仅仅是对宋朝,还是对西北的所有汉人和少数民族,包括与他同族的党项人。历史记载中的赵元昊,除了反宋,剩下的几乎全都是一个无道暴君的形象,生命的最后举国皆反,连亲生儿子都跟他刀兵相见。简单的说那部电视剧全部是臆想出来的,跟历史事实没有任何关系,仔细看了才会被骗死。
为什么从晚唐之后中原王朝对北方少数民族处于下风?原因很多,但却绝没有汉人懦弱胡人武勇这一条。这个来自前世的印象曾经让徐平很痛苦,因为跟自己见到的事实完全不同。随着从底层一步一步走上高位,徐平看到的越来越多,想的越来越多,才最终从这种折磨人的认识中走出来。
第291章 刀拿在手里挥砍才有用(下)
看着有些疑惑的李璋,徐平对他道:“你要记住一点,一件事情数百年来发生了一次又一次,就绝不是因为几个人怎么样的问题,而是制度崩坏了。我便再考一考你,从中晚唐起,军制跟以前历朝历代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李璋脱口而出:“府兵难以为继,以募兵代之。”
徐平摇头:“这是只看到了表面,没有看到根本。募兵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古已有之,只是不为常制,用在危机关头而已。都说租庸调制崩坏,府兵无法继续,朝廷不得已才代之以募兵。若是这样说,中唐朝廷财政再坏,还能坏过汉末?那时一样征兵。至于说朝廷不掌握户口,中唐也不会比汉末豪强大族隐户更加厉害。说到底,自贞观四年唐太宗受胡夷‘天可汗’之号,以胡人为兵,渐渐代替了府兵。天宝年间,唐室最盛,哪里会缺什么钱粮,但统重兵的节镇,已全部是胡兵胡将。渔阳一乱,天下蜂起,就再也无法收拾了。用募兵代替征兵并没有什么,但用胡人兵制代替汉人兵制,却掘了中原武力根本。”
说到这里,徐平叹了口气:“从那个时候起,中原之兵便就再也制不住蛮夷了。制度才是重要的,征兵募兵,武勇懦弱,都上虚词而已。从唐大量招胡人入中原,百年间黄河以北胡风盛行,汉人胡化,所以晚唐五代之兵,虽然用的胡人兵制,却正好跟自己治下的政制相合,兵力不强还看不出来。本朝立国,胡风渐去,这兵制便就再也支撑不住了。”
李璋听得张口结舌,禁军里胡风严重是很明显的事情,其实很多世代为兵的家庭,本就是来自汉化的胡人,大多是沙陀和粟特两族。这些人是汉化了,在更北边的契丹等族的人眼里,他们已经是真正的汉人。但是一些风俗文化却坚强地保留了下来,特别跟禁军奇特的军制结合在一起,最终融汇到了中原人的文化中,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武文化。
唐宋之前,哪怕是带兵打仗的,也很少以粗鄙无文为荣,更不会以不识字为荣。但从唐宋之后,却把武人不识字,为人粗俗当作理所当然。唐宋之前的军队,保证战斗力和忠诚靠的严密的制度和军纪,之后却是无比强调个人武勇,而对制度和约束嗤之以鼻。这并不是中原王朝的传统,而是北方少数民族的传统观念。
这种影响极为深远,一直延续到千年之后,甚至成了一些人的信仰。说起宋朝的军队不能打,经常用的两个理由是“崇文抑武”和“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实际上就是在这种认识之下得出的结论。不管是“崇文抑武”,还是“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在这种传统在军事认识中占上风之前,包括破除这种认识的之后,都不是问题,唯有在宋朝是问题。以徐平学的唯物主义和辨证法,这只有一个解释制度问题。
这种军事传统一直延续千年,中原帝国,只有在制度未立之前,或者制度崩坏的时候才会出现敢战善战的军队,一旦政治稳定下来,军队的战力便就消失了。
这就像人聚居的地方被野兽攻击了,受到了很大的损失,为了防止再次被咬,做出的选择不是制造长矛弓箭,挖陷井壕沟,而是走出村子,张开嘴巴,举起手来,跟凶猛的野兽比爪牙,比凶狠,用野兽的方法去战斗。人终究是人,怎么能猛得过野兽呢?一直这样下去,只能把所有的人都投进野兽的利口里去。正确的选择,应该是把人组织起来,用人的智慧和集体的力量战斗。把野兽抓起,驯服成家畜,或者杀了吃肉。
鲜卑打过来了学鲜卑,蒙古打过来了学蒙古,女真打过来了学女真,甚至等到日本法西斯打过了来又去学法西斯,就是不肯低头看一看自己脚下的土地,不肯看一看那些跟自己一样面孔的人,不肯跟这片土地,跟这土地上的人民同呼吸共命运,你凭什么不败,凭什么不被灭国?把国家和民族拖进深渊,当然是历史的罪人。
怔了好久,李璋才结结巴巴地道:“哥哥今天说的,着实有些骇人。若是被那些三衙禁军的武夫听到了,不知道要怎么编排呢。”
“有什么好编排的?他们中有的人,说不定还以此为荣呢。至于另一些人,应该能够等闲视之,毕竟这又不是他们个人的错。错,也只能错的是现在的军制。可惜,现在我怎么说都没有用,只有真正跟西北打起来,血才能够教育人只是可惜了那些士卒。”
李璋道:“哥哥若说现在的军制不对,那怎样的军制才是对的呢?”
“我们汉人,从远古先贤带着百姓筚路蓝缕,披荆斩棘,开辟出了这片家园。男耕女织,敬老爱幼,守护田园,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能有今天,不知经过了多少苦难,怎么可能没有武勇,天生懦弱呢?军制要合我们汉人的习惯,知忠义,懂廉耻,有纪律,万众一心,才能够战胜一切来犯之敌。现在禁军的军制,却只讲当兵吃粮,不讲忠义,万事决于统兵官,善者不奖,恶者不罚,无纪律。这样的军制,是对应于草原胡族逐水草而居,不知国家族人为何物的。要改军制,当然是从这根本上着手。”
见李璋摇头表示不明白,徐平又道:“刀,要拿在手里对敌人挥砍才有用,而不是插在自己身上,让自己流血去吓别人。我们现在,拿了胡人的军制来,管束自己的军队,养着这样的兵,就相当于利刃倒悬,插到了自己的身上。汉人的军队,第一就是要知忠义,忠义两字不足以尽之,我称之为讲政治。讲政治就是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为什么战斗,拿起刀来是保家卫国,守护民族。第二是要有组织。统兵官管一切绝不是有组织,而是应该各设专责官员,让事有专责,上下不欺。若是统兵官胡来,背叛组织,虽是小兵也可手刃其首级。第三是要有纪律。讲政治就应该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把这些明确起来颁行下去,就是纪律。从上到下,必须在纪律允许之下做事。讲政治,保证军队的忠诚,严密的组织和严明的纪律,保证军队的战力。军制要改,就是如此。”
李璋张着嘴巴,完全不知道徐平说的是什么,这些对他来说显然还是太陌生。
徐平叹了一口气:“你现在不明白没有什么,等到有一天真地上了战场打仗,便就能够体悟了。有人说汉人没了血性,怎么会没了血性呢?汉人从来不缺血性。可惜的是这些有血性的汉人,却要他们像野兽一般去战斗,如何适应得了?有人又说汉人要有兽性,把血性和兽性混淆起来。现在军制下禁军还缺兽性?他们跟丛林里的野兽一样,见到比自己强的扭头就跑,等到见到比自己弱的时便就食其肉,寝其骨。民间有谚:‘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说的不就是兽性吗?平蜀之后,激起民乱,这种事情难道还少了?国家的军队,能够比敌人还残暴,这样的军队你还有什么指望?小仗还罢了,如果大打,着实堪忧。”
把血性和兽性混淆,还沾沾自喜,不是这个年代特有的。从五代以来,用吃人喝血这种野兽一般的行为彰显自己勇气的武将不少,宋初还有遗风。崇文抑武,跟这样的背景是分不开的,正常的政权都不会允许自己军队对自己的人民这样做。实际上崇文抑武针对的是晚唐五代武夫当国,超出这个范围,与其他的朝代比较是不正确的,是一个特殊背景下的政策。不实行这样的政策,国家政权便就安定不下来。可惜这传统却绵延不绝,越是对外敌胆小如鼠的军队,对自己的人民越是强凶极恶,千年以后还有“水旱蝗汤”。
两宋最能打的军队无过于“岳家军”,正是诞生在国家崩溃,军制荡然无存的时候。这支军队从来没有什么兽性,他们是“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正是没有了兽性,所以才有了保家卫国的血性。军人要有血性,但绝不允许有什么兽性,他们的热血是为国家为人民而流,而不是为了彰显什么勇气,兽性是正常军队的大敌。
徐平喝了一杯酒,放下杯子,看着远处的天空,不再说话。
西北战乱将起,他是一定要去的。去西北不是为了报答赵祯的知遇之恩,也不是为了建功立业,而是为了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他的官做得已经够大了,前途足够光明,没有那些武勋,依然可以顺顺利利地拜相,做到人臣之巅。
那些不是徐平想要的,人到了一定的地步,一定要些追求,要担上一些责任。在这个世界顺顺利利地过上了富贵生活,有妻有妾,有儿有女,徐平需要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
第292章 兄友弟恭
林素娘笑着与张三娘一起把两个小孩放在厅堂中间,便退到一边。地上铺的毯子上面摆了各种各样的物品,最显眼的位置自然是徐平和父亲的官告和敕命,这一点林素娘和张三娘倒是想的一致,孩子将来最好能当大官,还要是跟徐平一样的大官。次一点的位置上摆的,便是林素娘和张三娘争执的地方,最后各让一步,一边是金银,一边是诗书。因为最近通行纸钞,张三娘还特意加了一叠钱钞上去。至于其他的,无非是通常摆的那些,果儿食品,七宝玩具,道释经卷,称尺刀剪,算盘等子之类。
这种场合秀秀是不能参与的,这便是外室不好的地方,礼仪上的母亲没有她。当然少了日常的争吵,还有各种各样的烦心事,这又是在家里比不了的地方。
赵祯坐在最中间的位置,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两个小男孩,满面都是羡慕,丝毫都不掩饰。他也生过一个儿子,但是当天便就夭折了,连各种各样的庆祝活动都没有来得及举行。已到壮年,迟迟没有子嗣,去年不得已接了堂兄赵允让的儿子与先前就在宫中的赵允成之子一起抚养。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是为了防万一。
宋朝纳宗室子弟入宫,在宫里开皇家幼儿园和小学,从太祖时候就开始了。太祖虽然有儿子,但还是接了子侄辈和孙子辈的几个孩子入宫养在身边,特别是孙子赵惟吉,尤其得到他的喜爱,不管走到哪里,都让小黄门抱着跟在自己身边。不过真正把宗室子弟接入宫中,有当作子嗣培养的意思,是始自宋真宗。悼献太子赵九岁不幸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