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谷-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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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子此刻心里亦是十分犹豫,他本来有些话想对沙博说,但沙博那种不信任的样子又让他隐隐有了些受伤的感觉。
“你到底有什么事?”沙博的口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晚上他还要去小镇上惟一的网吧,为避免江南起疑心,他跟秦歌才不一块儿去。
瘦子依然面无表情,他盯着沙博,忽然叹息一声,什么都没有说,便转身走了。沙博恼怒地嘟囔了一句,走到门边,刚好看到瘦子走进自己的房间。
瘦子独来独往,他一个人住沙博隔壁的一个单间。
沙博也没多想,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出门去网吧。
那瘦子呆在自己的房间来回走动,他已经失去了他惯有的冷静。床上放着他那个旅行包,那根麻绳与望远镜都在床上。床上还有一个小巧的工具箱,瘦子忽然到床边把工具箱打开,里面有许多小格,整齐排列着一些针剂和小药瓶。瘦子的手轻轻抚过它们,脸上还是犹豫不决的表情。
他忽然一使劲,把这小工具箱整个儿掀翻在地。
这些东西他从所在的城市随身带来,本以为可以用在唐婉身上,但现在看,显然他对自己要做的事再没有了信心。那些针剂与药瓶滚了一地,瘦子的表情便变得极其痛苦。
后来,瘦子也不收拾一地的狼籍,缓缓脱去衣服,走进卫生间。
他在镜子前站住,盯着镜子中那个骨瘦嶙峋的人,他的脸上充满厌恶,又满是仇恨。蓦然间,他重重地一拳击出,击碎了镜子。有些镜子的碎片落在镜子前的面池上,有些还溅到了他的身上。他的右拳指骨处,有血渗出来。
瘦子根本不觉得疼痛,他的眼睛还是盯着那已经碎裂的镜子。那些裂痕让镜子里现出了许多个人,他们同样的肢离破碎,残缺不全,而且,个个全都像麻杆一样瘦弱。瘦子沾血的手轻轻抚过自己的胸、腋下、肋骨,他的全身在那瞬间都忍不住颤动起来。
他终于再次忍不住呕吐起来。
满脸涕泪的瘦子最后瘫软在地上,赤裸的身子仍然在不停地抽搐。他随手从地上摸起一片碎镜片,缓缓地从胸前划过,血丝立刻渗了出来。它们跟随抽动的身子一块儿颤动,像一条在他身上舞动的蛇。
那些蛇舞动过后,瘦子便恢复了平静。他默默地洗干净身上的污秽,再用酒精棉擦拭伤口,然后穿上那身黑色的衣服。
这么瘦的人实在不该再穿黑色的衣服,但他喜欢黑色。黑色象征永恒的黑夜,而他却可以在夜里隐藏自己,像一个夜的精灵。
黑衣人又将那个旅行包背在身上,走出夜眠客栈。
他显然已经做出了决定,所以他的步子迈得坚定而又果断。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小街之上,仿佛已完全融进黑色的夜中。
今晚的天空幽蓝得像一汪寂静的潭水,那些璀璨的星光在天上,犹如在水中。沉睡谷的空气里有种让人微醺的清新感觉,它让唐婉的心情出奇地开朗。
谭东在院子里挖坑,他赤裸着上身,露出一身结实健壮的肌肉。唐婉坐在门廊下,微笑着看着谭东。谭东今天出门,意外地发现小镇上唯一的一家花卉商店里,有一盆一尺多高的栀子花。谭东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把花买下。然后,傍晚时,他跟房东夫妇说了一声,便开始在院子里挖坑了。
唐婉看着谭东认真的样子,在后面轻轻笑了笑:“栀子花还那么小,你为什么要挖那么大的坑?”
“你不知道,栀子花的生命力非常顽强,现在你看它这么小,再过几年,它就会长成一株栀子花树,它会比你的人还高。”
谭东挖好了坑,将事先准备的山土填到坑里,再将那盆小小的栀子花移到坑里。那株栀子花异常娇弱的样子,和它周围那么大一片新土比较,还有点孤单的感觉。谭东洗了手,站到唐婉的身边。
“我跟你说过,我小时候,我们家就有一株很大的栀子花树,它比我的人还高,枝叶茂密得两个人都抱不过来。春天的早晨,我一觉醒来,会发现栀子花树那碧绿的叶子间,已经生出了无数朵洁白的花,它们的清香会弥漫在整个院子里。那时候我上学之前,总会摘上许多栀子花塞在书包里带到学校,因为那些花,我简直成了班里最受女生欢迎的男生,她们围在我的周围,每个人都对我露出微笑,她们都怕我不给她们花。那整整一个上午,教室里都会弥漫着栀子花的香气,就算是再严肃的老师,走进教室,脸上也会露出微笑。”
唐婉拉住了他的手,微笑着说:“你现在又有一株栀子花了,几年之后,它又会枝繁叶茂。”
谭东情绪出奇地好,他温柔地抚摸唐婉的长发:“这是我们的栀子花树。”
“以后每一个春天的早晨,我都要你为我去摘些栀子花放在我的床边,我睁开眼便会看到它们。”
“还有我,你睁开眼的时候,我一定会守候在你身边。”
这是个美好的夜晚,美好得让唐婉想到了“幸福”这个词。能够和自己爱的男人,在这样一个远离尘嚣的小镇上,安安静静地生活,唐婉真的感到很满足了。当然,这满足之中还有一丝阴影,但那些阴影终究会过去,就像那个瘦子,他不会永远呆在沉睡谷中。那之后,他们就真正成为沉睡谷的居民了,再没有人认识他们,他们将会在平静与幸福中终老一生。
唐婉的快乐就是谭东的快乐,他显然受唐婉情绪影响,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但是,这一切,忽然在一瞬间就全都改变了。
唐婉在屋里洗完澡,穿上衣服出门去找谭东。谭东那时便怔怔地呆立在那株纤细的栀子花面前,不知为什么,谭东的背影忽然就让唐婉的心里蒙上了层阴影。
谭东不知道已经这样站了多久,他的背影看起来似乎伛偻了许多,而就在刚才,他赤膊挖坑时,满身还都显示出一种强健的力量。唐婉慢慢走过去,站到他的身边时,他都恍然不觉。唐婉看到他满脸萧瑟,竟似像在短短时间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
“谭东。”唐婉胆怯地叫他的名字。
他转过头,看了看唐婉,居然仍然满脸萧瑟。
“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唐婉声音里已经有了些颤音了。
“我在想,这栀子花真的会长成一株栀子花树吗?”谭东缓缓地说,那声音从他嘴里吐出来,陌生得却像来自遥远的不可测的空间。
唐婉全身在瞬间变得冰凉,她用力握住了谭东的手,感觉不到昔日让她满足的力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告诉我好吗?”
“没有栀子花树了!”谭东忽然重重地叫。
他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唐婉说过话,唐婉恐惧得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谭东忽然变得焦躁起来,情绪激动。他喃喃地念唠:“没有栀子花树了,这棵小小的栀子花怎么能长成栀子花树呢,长成一株栀子花需要好多好多年的时间,谁知道这么长时间中会发生什么呢。”
“你说什么。”唐婉从后面抱住了谭东的腰,“好多好多年算什么呢,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一定会等到它长成栀子花树的。”
“没有栀子花树了!”谭东再次大声地叫,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了。他只轻轻用力,便挣开了唐婉的拥抱。他蓦地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一脚踏在那新栽不久的栀子花上,只一脚,便将那根纤细的花枝踩断,脚在上面重重辗过,不多的几片花叶便完全陷入到松动的泥土之中。
唐婉被吓得傻了,她呆呆在立在一旁,眼泪飞快地从眼帘里滑落下来。她的整个身子都因为恐惧而不住地颤栗。
谭东回身,盯着唐婉,似乎唐婉的恐惧惊醒了他,他激动的神色里带上了些歉疚。他冲着唐婉摆动双手,似乎想要解释些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一些声音在他的喉咙里打滚,却终于还是跌落回去。
唐婉一边颤抖一边流泪,那模样凄婉到了极致,无助到了顶点。
谭东终于无法控制自己,他蓦然转身,一语不发,便拔脚狂奔。唐婉惊愕过后,追到门边时,谭东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外面的小巷里了。
“谭东!”唐婉无力地叫一声,身子也瘫软下来,需要倚靠墙壁才能站稳。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谭东浑身湿淋淋地回来。他刚才急奔而出,想也没想,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他只觉得胸中有股力量激荡得他几欲疯狂。他知道那是什么,却无力与之抗衡,如果能有一种办法让他彻底解脱,他会毫不犹豫选择让自己得到解脱。他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奔跑,迈上几级台阶,铁索桥居然出现在他视线里。他没有停留,直奔到桥上。
站在桥中央,谭东剧烈地喘息。
波光鳞鳞的河水中倒映出唐婉的面孔,谭东的心都疼得抽搐。他宁愿死也不愿意失去唐婉,但是,为什么有些时候,人必须做出一些与自己的意愿相悖的事情呢。水光中的唐婉渐渐消散,谭东发出嘶心裂肺的吼声,心中的悲愤竟再难抑制,他纵身从桥上跳了下去。
从高山上流下来的河水异常清冷,谭东奋力划动双臂,迎着水流的方向,逆流而上。不知道游了多久,谭东身上力气用尽,他仰躺在水面上,任河水载着他随波逐流。
后来他睁开眼,居然又看到了铁索桥在夜空中一闪而过。唐婉的影子又在夜空中浮现。他立刻想到,唐婉现在在干什么呢?她一个人呆在家里,没有他的陪伴会害怕的。
谭东游了回来,带着对唐婉的牵挂和怜爱。
唐婉平躺在床上,面无表情,也没有了生气。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屋顶,好久动都不动一下,像个死人。谭东心疼了,蹲在床边抱住唐婉,连声在她耳边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唐婉无声地流泪,她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回来。不管你做了什么,只要你回来,我都会原谅你的。”
谭东眼中也流下泪来,他更紧地抱住唐婉,似要把她整个人融入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夜越来越平静,孤灯下的这一对恋人,相拥而泣。
深夜,沙博与秦歌从网吧回夜眠客栈。一路平静,那神秘的白衣女子再没有出现。为了不让江南疑心,秦歌先沙博十分钟回到客栈,江南照例又在灯下夜读。秦歌与他打招呼时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过去坐到他的边上。
“江老板怎么看都不像是生意人。”秦歌说。
江南“哦”一声,似乎来了兴趣:“你们当记者的见多识广,照你看我不像生意人,像做什么的呢?”
“像个做学问的,文化人。”
江南笑道:“你是不是看我成天抱着本书坐在这里,才会有这种感觉?”
“那倒不是,文化人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即使有一天他弃文从商,或者从事别的职业,但身上那种文化味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这是高抬我了。”江南摇头苦笑,“如果说我身上还有什么味的话,那就是腐朽的味道。”他顿一下,再接着道,“在这小镇上生活得平静恬淡,但同时也失去了许多活着的乐趣。如果再让我重新选择,我一定不会选择生活在这里。”
“江老板以前的生活一定过得非常风光吧。”秦歌说。这时,他忽然注意到桌上还放着一本财经杂志,封面上是一个西装革履的老人微笑着冲镜头挥手致意,杂志边上,还零星掉了好几根头发,便忍不住朝江南的头上看了一下。江南的头发好像比第一次见到时稍微稀薄了些,如果不特别注意,根本发现不了。
秦歌捡起桌上的头发,递到江南面前:“你掉头发了,可是心里有什么心结打不开?”
江南怔了一下,他两根手指也拈起根头发,举在眼前,苦笑道:“这些日子,头发真的掉了不少,我想我是不是病了,也许,我真该抽空去山外的医院检查一下了。”
“江老板的手很有些与众不同。”秦歌盯着他的手说。
江南的手指细长白皙,保养得也好,指甲剪得特别整齐。
江南闻言又一怔,他再自嘲地摇头:“在这沉睡谷中,整天无所事事,我这双手倒比刚来这里前白了不少。”
“这双手很适合弹钢琴,或者变魔术。”
“你又高看我了,在这小客栈中,这双手,也只能做些端茶倒水铺床叠被的事情。”
秦歌仍然继续自己刚才的话往下说:“如果我有这样一双手,也许我会去做医生。”
“做医生。”江南又怔一下,“为什么要去做医生。”
“我想这样一双手如果握住手术刀,一定会非常灵活。而只有灵活的手,才能做一些难度较高的手术。”
“秦记者对医学也有研究?”江南笑道,“但医生做手术,除了手指要灵活外,还有更重要的条件,就是手一定在沉稳。你看我现在这双手,别说沉稳了,就算把一本书举在面前都要颤抖。”
秦歌盯着他,忽然笑了笑:“江老板看的都是些学术性很强的书,但我却喜欢看武侠小说。武侠小说里常有一种隐者,或遁于泽,或隐于市,他们有的性情懒惰,有的外表萎琐,你根本看不出来他是位侠者。但是,只要有那么一个时候,他们一剑在手,便又会恢复他们昔日大侠的风采。”
江南听得入神:“我倒真希望我有那么一柄剑。”
“也许,江老板的剑在心中。”
江南哑然一笑:“我只是一介平民,而且,还有段不光彩的过去,现在躲在这偏僻的小镇上浑噩度日,终老一生。我哪还有什么剑,就算真的有剑摆在我的面前,我想我连握剑的心都不会有了。”
秦歌也笑:“也许江老板现在只是剑未出鞘,若剑出鞘时,一定寒光逼人。”
江南再一怔,面色已冷峻下来。他柔柔的目光落在秦歌身上:“今晚我听秦记者的话,好像话中有话一样。恕我愚钝,秦记者如果想说什么,不妨明说。”
秦歌呵呵一笑:“我哪里话中有话了,只不过闲着没事过来闲聊几句。”
“那倒是我多心了。”江南目光紧盯着秦歌说。
秦歌起身:“夜已深,我该回房睡觉了,江老板也早点休息吧。”
江南无奈地摇摇头:“做这点小买卖真不容易,好容易等来你们这几位客人,偏偏你们几位都是夜猫子,不等你们全回来,我就是想睡也不行。”
秦歌闻言一怔:“我们都是夜猫子,这么晚了还有谁没回来?”
“你应该问这么晚了谁回来了。”江南笑道,“我只知道你是今晚第一位回来的客人。”
秦歌回房的时候,眉心就起了一个结。当初组建这个自助旅行团的时候,他只想找几个人结伴同行,却没想到,同行的这几人,每个人都不寻常。秦歌躺在床上时,还在想组建这个团是对还是错。适才他与江南一番对话,看起来漫不经心,其实每句话里都有深意。他料想江南一定会明白他在试探什么,这样,虽然可以让他加强戒备,但同时,也会让他采取行动。而只有动才能让他显露破绽。
秦歌想得入神,直到沙博推门进来。
沙博因为这一天又一无所获,情绪略显低落。进门后也无心说话,去卫生间洗漱后,便脱衣上床。就在他将薄毯掀开的时候,一张纸片忽然轻飘飘地扬了起来。沙博与秦歌同时看见,沙博飞快地捡起纸片,那边的秦歌已翻身坐起。
纸片明显是笔记本的一页,上面有浅浅的蓝色横格。纸片上只有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