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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起陇西第01部汉中十一天-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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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马伯庸(内地实体版)'图片'


  第一部 汉中十一天

  序

  当王双意识到自己处于危险境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他注意到两侧山岭上闪耀着一些不自然的光亮,出于一名军人的直觉,他本能地嗅出了一丝不祥的味道。
  “停止追击,这里太狭窄了,快向后退!”
  王双拨马转身,大声喊道。他周围一共有一千名左右的魏国骑兵,这支部队现在置身于一个狭窄的山谷之中,两侧灰白色的山壁向中央倾斜挤压,迫使他们排成一列长长的纵队。就在这时,王双听到头顶上传来了一声带着蜀人口音的呼号,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不好……”
  王双大叫,在下一个瞬间,几百支弩箭自谷顶破空而发,发出尖锐的尖啸。
  毫无心理准备的魏军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死亡巨浪吓懵了,许多士兵来不及取下绑在背后的木盾,直接被攒射成了刺猬,他们在倒地前发出凄厉的惨叫声,震撼着邻近同伴的心神;一些骑兵甚至被连人带马钉在了山壁之上,手脚还兀自抽搐着。山谷中响起一阵沉钝的噗噗声,那是箭头锲入肉体的可怕声音。
  还没等受袭者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第二阵密集的射击接踵而至,然后是第三阵、第四阵,第五阵……这种疯狂的弩箭攻势宛如雪崩,令魏军的阵列与战斗意志随着他们的肉体完全崩溃,溅起一片片狰狞的血花。
  魏军士兵们在箭雨的沐浴下显得茫然失措,他们一边漫无目的地奔跑一边发狂似的大叫,一直到被刺穿在地。在头顶,伏兵的箭雨甚至遮蔽住了谷顶的阳光,随着攻击的密度增大,谷底的血花竟升腾起一层若有若无的血雾。
  王双情知现在局势已经无法控制,他只能硬着头皮随士兵们向谷口逃去。“只要顺利逃出去,在开阔地重整兵力,就还有希望。”王双想,同时拼命忍住痛楚,在刚才的袭击中他身中了三箭,所幸都不是致命伤。
  当第八阵齐射结束的时候,魏军已经彻底崩溃了;原本齐整的骑兵队变成了一团恐慌与惊惧的集合,幸存者们只想尽快逃出这个地狱一样的地方。王双身边最后一名亲兵被弩箭射中脖颈,在哀鸣声中跌落马下,从伤口喷射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脸,连视线也模糊起来。蜀军的弩手虽然只有一百多人,但射出的弩箭却已经有几千支,而且象浪潮一样持续不断。
  比起那些士兵来说,身为主将的王双还算幸运,虽然几支弩箭牢牢地钉在了他的后心与左臂上,但厚重的盆领与披膊甲胄却没让箭镞刺穿皮肤。凭借着这个优势,他一口气奇迹般地冲出了谷口,惊魂未定。在王双的军旅生涯之中,还从来没见过火力和频率都如此密集的弩箭射击。
  但王双的幸运到此为止,甫一出谷口,他胯下的战马就一声哀鸣倒在了地上,它的两只前蹄同时扎上了一枚铁制的四角扎马钉,马铠能够保护它不受弩箭攻击,却无法避开这些小东西。无奈的王双被迫放弃坐骑,徒步向外逃去。
  这时候他看到了一面写着“汉”的大纛,还有无数穿着赭黄色军装的蜀军士兵朝他围过来。眼见逃生无望,王双绝望地大吼一声,拔出剑来,瞪着血红色的眼睛向着敌人冲去。在下一个瞬间,他被蜀军的四支长矛从不同方向刺穿了身体,然后另外一名士兵冲上来手起刀落,将这名魏国大将的脑袋一刀斩落……
  ……魏太和三年一月,大将军曹真向皇帝曹睿进了一份奏表——后来这份奏表被当做朝廷的正式公告发布——奏表中说:“继年初在街亭取得大捷之后,近日魏军在陈仓城前又成功阻止了蜀国的野心,诸葛亮的军事计划第二次破产。大魏在皇帝陛下与上天的护佑之下又一次取得了辉煌的胜利。”
  这份奏表给宫廷的岁末庆典带来了更多的喜庆色彩,曹睿和他身边的人为此津津乐道了很久。当然,在奏表中曹真并没有提到将军王双在追击撤退敌军时不幸战死;他认为这种煞风景的事没必要说给皇帝陛下听,那只是一次战术上的小小失误。
  而在遥远的益州,用石灰封好的王双首级被专程送到了成都,这让对北伐失败耿耿于怀的皇帝刘禅多少有些释然。
  于是,在这一年的年末,秦岭两边的人们以不同程度的好心情迎来了魏的太和三年与蜀的建兴七年。

  第一章 陈恭其人

  魏太和三年二月六日,魏国天水郡上邽城。
  陈恭在辰时梆子敲响时准时迈出家门。他头上戴着一顶斗笠,身上穿的藏青色长衫有些褪色但洗得却很干净,腰间挂一个布包,里面装的是笔墨纸砚。陈恭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装备,然后将门锁好,推开院门走出去。
  “陈主记,您这么早就要出去啊?”陈恭对门的邻居看到他出来,打了一个招呼。
  “是啊,非常时期嘛。”
  陈恭也微笑着回答。蜀魏两国去年打了两次大仗,今后也随时可能爆发战争,这让处于前线地带的上邽城随时都有可能面临敌人威胁,不得不积极备战,他们这些太守府的官吏自然也就忙得不可开交。
  “您这身装束,是打算出远门吗?”邻居问。
  “哦,今天有个集市,马太守派我去收购一批骡马来以充军用。”陈恭解释说。邻居“哦”了一声,两个人又寒暄了几句,然后各自告辞。
  大街上人很多,其中很大一部分比例是身覆黑甲的魏军士兵,他们排成长长的队伍来回巡视街上的一举一动,整齐划一的步伐仿佛在提醒过往的行人:现在是战时。
  上邽位于祁山以北的天水郡,是由魏国腹地前往凉州的咽喉之地,战略位置相当重要。为了应付蜀军随时可能出现的进攻,魏军不得不将整个陇西防御的重心转移到了这里——目前这里驻扎着雍州刺史郭淮的一万两千名士兵,而上邽本身的居民也不过两万多而已。
  陈恭绕过这些军人,直接来到了马贩子们所在的城东榷场。很多来自西凉和朔北的马贩子在这里活动,他们都嗅到了战争的气味,知道自己的货物能卖个好价钱。
  一靠近骡马榷场,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马粪味,各式品种的骏马在分隔成一间一间的木围栏中打着响鼻,栏杆上挂着树皮制成的挂牌,上面用墨字写着产地及马的雌雄、年齿,马贩子则抱臂站在一旁,向路过的每一个人吆喝自己马匹的优点;在旁边更为简陋的围栏里卖的则是驴和骡子,那些地方就远没有马栏那么华丽。卖马的多是羌人与匈奴人,造型比较怪异;而卖驴和骡子的则以中原商人为主。
  面对这些马匹,陈恭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各个围栏之间走来走去,拿不定主意。终于,他注意到一家卖驴围栏上挂出的牌子有些奇特,那个牌子在“驴”字的斜上方用淡墨轻轻地点了一滴,像是在写字时无意洒上去的,不仔细根本看不出。陈恭又兜了几个圈子,从这家卖驴围栏隔壁右起第四家问起价钱,一家一家问下来,最后来到了这一家围栏前面。
  “这驴可是有主的?”
  陈恭大声问,驴主这时匆忙走过来,点头哈腰,连连称是。这是个瘦小干枯的中原汉子,年纪不大却满脸皱纹,头发上沾满了稻草渣。
  “大爷,我这头驴卖五斛粟,要不就是两匹帛。”
  “这太贵了,能便宜些吗?”
  驴主赶紧摆出一张苦相,摊开两只手:“大爷您行行好,这里是陇西,可比不上咱们旧都富庶哇。”听到驴主这么说,陈恭的眼神里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稍现即逝,他缓缓回答道:“你说的旧都是哪一个,洛阳还是长安?”
  “当然是长安,赤帝的居所。”
  “唔……”
  陈恭听到他这么说,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发现没人注意到他们两个的谈话。于是陈恭让驴主将驴子牵出,从怀里掏出五串大钱交给他。驴主千恩万谢地接过钱,还殷勤地为驴子套上了一套驮具。
  两个人目光交错,都会意地点了点头。
  陈恭牵着驴子走到一处没人的角落,将它背上的驮具取下。这副驮具形状是一个扁梯形,里侧用柳木围成一个框架,外面再用熟牛皮蒙住,颇为坚韧,可以耐住长途跋涉。陈恭把手伸到驮具的底座沿着边缝来回抚摩,很快就发现其中一边的牛皮是可以掀开的;他看看四下无人,将牛皮小心翼翼地掀起一角,然后把手伸进驮具的空腹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麻纸。陈恭将麻纸揣到怀里的夹层中,接着把牛皮按原样蒙好,若无其事地牵着驴走出来。
  接下来他又走访了几家驴马贩子的围栏,买了三头驴、两头骡子和两匹马。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陈恭将买来的所有牲畜赶到太守府的马厩,谢绝了同僚一起去喝酒的建议,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家。
  他目前是单身,邻居们都知道他的妻子在搬来天水郡之前就病死了,而他一直没有续弦的打算,现在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仆人帮他料理家务。
  回到家以后,老仆人为陈恭端来一碗加了香菜与芸豆的羊肉羹,还有两条煮熟的地瓜。陈恭接过碗,挥挥手让他下去休息,自己则走进卧室,把房门都掩上。卧室不大,屋子的两侧全是书架,上面摆放着厚薄不均的诸多卷帙;靠窗的是一张床,床边还摆着一张红漆几案,旁边是一扇绘着跳七盘舞的舞女的屏风。
  当确认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以后,陈恭把屏风拉到自己身后,然后跪到几案前点燃蜡烛,掏出了藏在衣服夹层中的麻纸。
  麻纸上密密麻麻全都是用蝇头隶体写的字,其中分列了魏国政务外交、军队驻防、经济变革、人事调动、民心波动等诸多领域的二十余条情报,相当详尽,其中不少条都属于相当级别的机密资料。而这些只有尚书、中书两省和相府高级官员才有权限调阅的资料,现在却在这个小小的主记眼前一览无余。
  事实上,除了天水太守府主记之外,陈恭还有另外一个秘密身份,那就是蜀汉丞相府司闻曹驻天水地区的间谍,主管关陇地区曹魏情报的搜集工作。
  司闻曹是蜀国特有的秘密情报部门,隶属于丞相府,素以精干和效率著称;其功能就是对敌国情况进行搜集、传递、整理并加以分析。蜀汉一向极为重视情报工作,诸葛丞相认为良好的情报工作可以弥补蜀军在绝对数量上的劣势。因此,早在南征期间,诸葛亮就委派参军马谡在汉中亲自指导对魏国的情报工作。马谡以刘璋、张鲁时期的旧班底为基础,设立了司闻曹,并逐渐建立起了一套针对曹魏的缜密情报网络。而陈恭从事的则是最为危险的卧底工作,像他这样在敌国境内以假身份活动的第一线情报人员被称为间谍。
  陈恭出身于凉州安定郡,一直到十几岁才随父亲迁移到成都。正因为如此,他被当时主管情报事务的马谡看中;在一番严格的训练之后,他被派遣到了雍凉担任间谍。事实证明马谡的眼光相当准确,陈恭在这个位置上表现得相当优异,不仅一直保持着情报网络的顺利运作,而且还混进了天水太守府担任门下书佐的职位;等到第一次北伐结束后,他被拔擢为主记,从此可以接触到更高级别的文件,这无疑让他的价值大增。
  现在陈恭握着的这一份情报是从邺城送出来的,在那里蜀汉有一名高阶间谍,代号为“赤帝”;“赤帝”会定期通过预定方式传送一批情报过来,陈恭在上邽城内设立了一个中转站,负责将这些情报转送至汉中的首府南郑,那里是丞相幕府的所在地。
  在各国公务机构仍旧普遍使用竹简的时候,蜀国的间谍已经开始使用麻纸这种相对比较奢侈的载体来传送情报了,因为它比较柔软适合折叠,容易藏匿在各种隐秘的地方,且价格比谦帛要便宜。
  陈恭仔细地阅读了一遍,将这二十余条情报归类。根据蜀国司闻曹的术语,有些情报属于“硬“资料,比如邺城卫戍部队数量、关中地区屯田岁入、出使吴国的使臣姓名等,这些东西可以直接汇报;但有些情报是属于“软”资料,比如陇西地区军事指挥官的调动、朝廷官员的升迁或者新颁布的法令等。面对后一种情报,陈恭不能简单地转交给南郑,他必须要加上自己的分析和见解,并指出这一情报可能引发的后果和对蜀国的影响;如果是涉及到重要的官员调动,还得将当事人的详细履历、性格特征以及风评附上。
  其实从理论上来说,这些工作不属于间谍的职权范围,间谍只是情报的传输者,分析情报是司闻曹下属的军谋司负责的。但由于有些软情报只能由了解曹魏内部情势的人分析才会有价值,所以在实践上这类情报都是要经过陈恭的再处理,做出结论后才能送交南郑。这一过程被间谍们称为“回炉”。蜀汉第一次北伐失败以后,陇西地区的情报网络遭到了严重破坏,很多地下人员纷纷被捕,于是硕果仅存的陈恭在情报分析这方面就愈发显得重要了。
  这一次的情报大部分都属于硬情报,不必再回一遍炉了。陈恭想到这里,心情觉得有些轻松;他每一次对情报进行回炉的时候,都有些惶恐不安,深怕因自己的一时判断失误而造成蜀国的巨大损失。这时候,他注意到了麻纸上的最后一条情报。
  比起前面洋洋洒洒的大段数据,这一条情报显得很简洁。不过陈恭知道,简洁往往意味着不完全,这就需要他来补全。这一条情报是这样写的:“据信近日应淮之请遣给事中一名赴陇名阙。”这是简写的方式,将句子完全展开以后的意思是:“从可靠渠道得知,最近朝廷应郭淮的要求派遣了一名给事中前往陇西天水地区,名字不详。”
  面对这一条情报,陈恭皱起了眉头。给事中属于内朝官,是留在皇帝身边以备顾问的,除非是随驾,否则极少会离开京城前往地方上,与军方也少有业务上的来往;然而现在情报显示有一名给事中单独前往天水,而且还是应天水地区军队最高负责人郭淮的特别要求,这就不得不叫人感到疑惑了。
  “究竟这是为了什么呢?给事中的职权与军方几乎不重合,魏国也从来没有皇帝委派给事中视察军队的先例。”陈恭对自己说,“看来必须要设法弄清楚派来的给事中到底是谁才行。”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将是一件相当重大的事件。因为即使是潜伏在邺城的“赤帝”也无法知道这名给事中的身份,说明此行保密程度相当地高,而保密程度高的东西从来都是非常重要的。
  陈恭再一次仔细地阅读了一遍情报,然后将这份麻纸丢进火炉里。这二十几件事已经全部印在了他的脑子里,文件已经不再需要。尽量减少可能暴露身份的痕迹,这是一名间谍在敌人内部生存的准则。
  第二天陈恭早早起身,简单地做了清洁后就推门走了出去。这时间本该是朝日初升,可天色依旧昏暗,抬头可见一层阴郁的云彩笼罩在上邽,仿佛完全停滞了一般。
  主记本来是在太守府专门的地点办公,但是现在太守府除了太守马遵的房间以外都被郭淮的部下征用,于是这些文职幕僚们不得不去借城内平民的房子。陈恭办公的主记室是在一个草料场旁边的木屋中,这个地点并不算好,在大风天气里经常会有草屑飞到屋子里;陈恭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此处离收藏朝廷文件与档案的书佐台比较近。要知道,作为一名肩负着分析工作的间谍,他必须拥有一个庞大的资料库。
  他先到主记室点卯。今天出勤的同僚并不多,很多人被派出去筹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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