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陇西第01部汉中十一天-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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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诩冲到队伍跟前,喝令他们停止前进。借着火光,他看到站在队伍最前面的是阿社尔,在他身后是一副用树枝搭起来的担架,里面铺着软草,高堂秉就躺在上面一动不动,身上盖着廖会的衣服;他的后面是另外一副担架,上面的人用布蒙住了面部,从身形看似乎是个女子;而黄预、柳敏、老何等人则被押在队伍中后部,他们每个人都五花大绑,几十名士兵围在四周。
“高堂秉现在怎么样?”
荀诩有些惊讶地问道,他以为高堂秉已经殉职了。阿社尔半是高兴半是忧愁地回答:“还算幸运,那个女人扎偏了,避开了心脏;我们已经给他帮伤口包扎起来了。目前似乎还有气息,但很微弱,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南郑。”
这个消息多少让荀诩的情绪舒缓了一些。他顾不上多说,径直驱马来到黄预跟前。黄预虽然双手被缚,却仍旧是一副倨傲神情,对荀诩不理不睬。
荀诩知道正面强攻无法撬开这个人的嘴,唯一的办法是让他的内心产生裂隙。荀诩站到他跟前,开始用一种平淡的语调对黄预说道,那口气就好像是与老朋友倾谈一般。
“我知道糜冲带来了你们的师尊张富的符令,要求你们全力协助他。”
黄预理都不理他。
“我猜他允诺你的是等到魏军灭了蜀国,会给予你们五斗米教传教的自由,对么?”
“哼。”
“所以你们就发动了全部教徒,利用一切资源帮他,以至落到今日的境地。”
“呸!”
“今天白天。”荀诩换了一个口气,声调略微提高了一些,“蜀军军技司被盗,两份涉及到军事机密的图纸被人偷走。”
“这太好了。”黄预冷冷回答。
荀诩没有生气,而是继续说道:“经过调查,有充分的证据表明,这是你们的朋友糜冲所为。”
黄预听到这一句,眼睛陡然睁大,一下子想到了什么。荀诩微微一笑,替他说出了他心中的话:“你们的朋友糜冲把你们当做诱敌的饵,吸引了我们的注意,然后自己前往守备空虚的军技司,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东西。”
黄预重新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与刚才已经有所不同。
“你们付出了人命的代价。”荀诩看了一眼柳萤的尸体,“和整个五斗米教在汉中的生存空间,结果换来的却是背叛。现在魏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可以心满意足地回去庆功了,而你们得到了什么?唔?”
“哼,全是无耻的污蔑与造谣……”
“我们在褒秦道从凌晨就开始埋伏,一直等到你们出现,期间一个人都没有出现。为什么?糜冲压根没打算与你们会合,他早就知道高堂秉是卧底,只是没有说。他骗过了我们,也骗过了你们。”
“……”
“我相信他不是故意陷害你们,他没必要。你们之于糜冲,不过是些棋子罢了,用的时候拿起来,不用的时候丢掉,如此而已。”
听着荀诩的话,黄预眼睛渗出一根根的血丝,荀诩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加了最后一击:“现在你们面临死罪,而他正在策划返回魏国。这是你们的信任换回来的全部东西。”
“呜……”黄袭表情扭曲地弯下腰去,嘴里发出痛苦之极的呻吟声。这并不是因为荀诩的口才,而是荀诩证实了他一直以来怀有的疑问。
当糜冲提出分开行动的方案时,黄预心中就有了一点疑问,因为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必须要分开行动。但糜冲坚持这样做,出于信任,黄预没有坚持。现在回想起来,那就已经是背叛的开始。
一阵清冷的夜风吹过,远处漆黑的密林之中传来几声凄厉的乌鸦叫声。这个一心重建五斗米教的汉子把身子慢慢蹲在地上,头埋在两腿之间哽咽起来。开始只是小声的呜咽,接着声音越变越大,最后变成了号啕大哭。这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有些恻然。
荀诩也蹲下身子,充满怜悯地望着这个人,俯在他耳边小声道: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你告诉我糜冲有可能的藏身地点,我将保证不对你们剩余的五斗米教徒进行搜捕。”荀诩还特别一字一顿地强调,“外加糜冲的一条命。”
黄预听到这些话,蹲在地上开始没有做声。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把头埋回双腿之间,颓丧地吐出两个含糊的字来:
“烛龙。”
“什么?你说什么?”荀诩没听清楚,急忙侧过耳朵去听。
“烛龙,糜冲肯定会去找他。他是你们南郑的高官,一直在帮我们。”
“你知道他的名字和职位吗?长相也行?”荀诩拼命按捺住心中的激动。
“我……我不记得了……”黄预迷茫地抬起头看了看四周,眼神没有了一丝活力,“我只在神仙沟见过他一次,而且他们会面的时候我在放风,没有看到他的脸。”
“神仙沟?”
“是的,那里似乎是他们接头的其中一个地点。”
黄预有气无力地说,伸出一条胳膊指了指远方,荀诩顺着他手指朝着那方向望去,却只能看到一片如墨的夜色……
在超越荀诩视线的远方延长线上,糜冲正置身于神仙沟的黑暗之中,安静地等候着。
他并没有等待多久,很快从废墟外围传来一阵从容不迫的脚步声,然后烛龙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两个人见面简单地拱了拱手,烛龙开门见山地问道:
“都办妥了?”
“一切都按照既定计划。”
“图纸现在哪里?”
“已经和诸葛亮进攻武都、阴平的情报一并送到了中继点,现在应该已经出发了。”
“很好。”烛龙露出欣慰的笑容,“你这一次干得非常出色。”
“天佑我大魏。”糜冲简单地回答道,表情并没有显得有多么兴奋,似乎他刚刚只是完成了一项简单的例行任务。他身上的粗布青衣上沾满了尘土与白色的擦痕,还有数处磨破的痕迹,很明显这是在军技司通风管道中留下的纪念。糜冲说:
“当时我在总务失手的时候一度以为没有希望了,幸亏阁下及时调整了策略。”
“呵呵,只可惜了黄预,不过为了皇帝陛下,这些牺牲是必要的。”
“唔。”
烛龙走到糜冲跟前,望了望天上遮住了月色与星光的阴云,不胜感慨地说:“你在汉中的使命也差不多结束了,我这就安排送你回家,为这次行动收尾。”
糜冲“唔”了一声,面无表情的脸稍稍松弛了一点。他自从二月二十日进入蜀国境内以来,到今天已经足足十四天,预定任务已经完成,是时候撤离了。
烛龙拍拍糜冲的肩膀,示意带他去做最后的撤退准备工作,于是两个人并肩朝着废墟外面走去。烛龙一边走一边对糜冲说:“你的撤退路线是从南郑东侧沿沔水途经城固、洋县一直到达安阳,在那里会有人接应你回到魏兴郡。然后你就可以到琅琊、颖川或者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安心度上几个月假。”糜冲听到这句话,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当两个人绕过一堵坍塌了一半的砖墙时,烛龙忽然放慢脚步。他从怀里悄悄地掏出了一把特制的青铜匕首,从背后猛地勒住毫无防备的糜冲,干净利落地割断了他的喉咙。糜冲挣扎了几下,不再动弹。烛龙这才慢慢将糜冲的身体放倒在地,背面朝上。
“对不起了,这是郭将军的最后指示。”
烛龙将匕首重新揣回到怀里,对着糜冲的尸体淡淡说了一句,转身离开,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半个时辰以后,荀诩才带着一队士兵赶到神仙沟。他命令士兵们把守住盆地的各个出口,然后亲自率领着五六名精悍士卒进入沟中的军营废墟搜寻。
“难道这一次又晚了不成?”
荀诩望着眼前的断垣残壁,心中暗想。这片废墟在墨色夜幕的渲染之下显得格外苍凉死寂,空洞的安静洋溢在每一个角落,完全不像是有一丝人的气息在里面。
忽然,他鼻子里闻到一股血腥的味道。荀诩立刻像只刺猬一样竖起了全身的刺,精神高度戒备起来。他和几名手下循着这股味道谨慎地在在废墟里转来转去。血腥的味道越来越浓烈,最终他们在一堵墙壁的旁边发现了糜冲的尸体。
尸体原本呈俯卧的姿势,荀诩将它翻过来,发现在尸体的喉咙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死者的气管被割断,地面和死者的前颈部都沾有大量已经凝固了的暗红色血迹。从血液凝固的程度判断,死者死亡应该是不久前的事。
荀诩叫人提一个灯笼过来照到尸体脸部。死者的表情还保持在临死前那一刹那的惊愕,这张脸荀诩从来没有见过。荀诩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具尸体,俯下身子,叫旁边士兵把灯笼放低一点。他注意到死者的衣服有些蹊跷,在双臂和后背的位置都有数道醒目的灰白色擦痕。荀诩用拇指和食指从擦痕上捏了一些细微的粉末用指尖轻轻搓动,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个死者是糜冲。那些粉末是军技司山洞特有的石质,而能在身上沾满这种擦痕粉末的人,唯有今天从通风口爬进去盗窃图纸的糜冲。
这个结论让荀诩感觉如有被天雷劈中,他一瞬间很想一拳捶到尸体上,好发泄一下心中极度的愤怒。他费尽辛苦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再次接近这名间谍,却没想到又一次被这个人逃掉了,而且是永远地逃掉。
如果这是糜冲的话,那么杀死他的人只能是烛龙。荀诩想到这里,急忙去搜检糜冲的衣服,结果里面除了几根青稞麦穗以外什么也没有。
毫无疑问,图纸已经被糜冲传送出去了,然后丧失了价值的他则被烛龙干掉灭口,以免在返回途中被捕泄露出烛龙的真实身份。魏国情报部门的这种冷血手法令荀诩不寒而栗。
荀诩沮丧地从尸体旁边站起来,神情有些恍惚。他一直以来都在努力地向真相迈进,但最后还是差了最后一步。死尸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是在嘲弄他的无能。荀诩懊恼地用脚狠狠地踢了踢糜冲,当他想踢第二脚的时候,脑子里电光火石之间爆出了一个念头。
“青稞麦穗?”
他看到尸体上的那几根青稞麦穗,不禁“啊”地大叫出来,把周围的士兵吓了一跳。
传统上来说,蜀汉用于战马、运输畜力的饲料主要由燕麦、黑豆、麦秸以及打来的杂色野草为主。其中燕麦和黑豆主要供应战马以及勤务期间的畜力,后两种则为后方牲畜日常饲养时的主要口粮。但是当蜀军在汉中西北靠近凉州的地区采取军事行动时,考虑到当地气候以及环境,蜀军会特别配给青稞草料给骑兵部队,以保证其战斗力。
汉中本地并不出产青稞,但为了让战马保持口味,所以蜀军也设立了几个特别草料场囤积青稞谷物。这些储备在和平时期用于战马的适应性训练;而一旦在凉州或者汉中西北靠近羌境地区爆发战事,这些谷物则作为蜀军的先期补给运送到前线。
换句话说,糜冲身上的青稞麦穗只能是来自于一个地方,就是蜀军的特别草料场。目前诸葛丞相正打算要对汉中西北地区用兵,这些特别草料场的青稞将会与蜀军先头部队一起首先运抵魏蜀两国的边境地区。
荀诩仿佛又看到了黑暗中的一道光芒。他猜到了,糜冲前往特别草料场的目的一定是为了交接图纸,然后由另外的人携带图纸跟随运输青稞的车队前往前线,然后伺机潜回到魏国。这个计划很完美,图纸携带者可以大摇大摆地穿过蜀国国土前往边境地带而不受任何阻拦——谁会去拦截军方的补给部队进行检查呢?
想到这里,荀诩“腾”地一下子跳起来,全然不顾自己因长时间骑马而造成的双髀酸疼,命令除了留下两个人看守糜冲的尸体以外,其他人全部立刻撤出神仙沟,火速赶往特别草料场。
蜀军在南郑附近设立的青稞草料场一共有三处,荀诩分别派遣了四名靖安司的“道士”前往其中的两处分场,而他则径直赶去最大的青稞草料场。
这是靖安司拦截图纸最后的机会了。
此时已经接近午夜,南郑附近的大路上漆黑一片,空旷的路面只听到靖安司急促的马蹄声与骑士的呵叫声。让人不禁有些同情这些疲于奔命了整整一天的人们。神仙沟在南郑西侧、褒秦道在南郑偏东,安疫馆在南郑北面,而这个草料场则位于南郑正南,今天荀诩可以说是足足围着汉中中心绕了一大圈。
当荀诩抵达了草料场大门的时候,他的心忽地沉了下去。草料场里面那几十个高高堆起的谷垛消失了,两扇大门敞开着,门前的路面上星星点点洒着许多的马粪与麦穗颗粒,还有纵横交错杂乱无章的车辙印。
很明显,运送青稞的车队已经出发了。
荀诩冲进草料场的看守室,把里面两个睡得正香的老卒摇起来,问他们谷料到底被送去哪里了。其中一个老卒揉揉惺忪的睡眼,回答说:“昨天午后开拔的,这会儿恐怕已经到勉县地界了。”
“还好,不算太迟……”荀诩心中一宽,勉县距离南郑不算太远,如果快马赶过去的话,可以追得上。
但棘手的是,草料场是军方单位,如果不预先知会军方的后勤部门而擅自拦阻补给车队,那搞不好会是杀头的罪名。荀诩知道让军方批准这件事绝非易事,但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于是荀诩离开草料场,直奔回南郑。丞相府日夜都有诸曹属的值班官吏,如果够幸运从他们手里得到批条,荀诩就可以连夜赶到略阳去对补给车队进行检查,阻止图纸离境。
粮田曹今天值班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官吏,荀诩赶到的时候,他正百无聊赖地捧着本《春秋》打瞌睡。青年官吏一听荀诩报上身份,脸上露出一半惶恐一半犹豫的神情,惶恐是因为对方比自己级别高许多,犹豫则是因为军方与靖安司势同水火。
“请问您有什么事?”青年官吏谨慎地问,同时两只手在案上四处找毛笔。
荀诩气喘吁吁地嚷道:“我们怀疑昨天中午从青稞草料场发出的补给车队里被人夹带了重要的图纸,希望贵曹能尽快发出调令让他们折返南郑,接受检查。”
“哎呀,这可是件大事!”
“是啊是啊,您明白就好。”荀诩看到青年官吏惊讶的表情,觉得应该有希望。青年官吏铺好一张麻纸,拿起毛笔问道:
“那到底是哪一辆车,或者是哪一个人涉嫌挟带图纸?”
荀诩愣了一下,然后回答:“现在还不清楚,所以我希望能让整个车队返回,以免有所遗漏。”
青年官吏听到这里,把毛笔搁下,做了一个无能为力的手势:“荀从事,那实在是抱歉了,我没有这个权限调回整支车队。您知道,这支车队是我军的先发粮队,关系到我军战略部署能否顺利展开。若想让整个车队返回,必须得有诸葛丞相、魏延或陈式将军至少两个人的签字。”
荀诩心急火燎地叫道:“那根本来不及,这件事必须立刻进行!”诸葛丞相和陈式两个人目前不在南郑,想得到魏延的准许比让蜀军打到洛阳还难。
“这就不是小人能决定的了,或者等到明天早上我给您请示一下魏延将军?”
“这可是关系到我军军事机密是否泄露!”
“可这也关系到我军此次军事行动的成败。”青年官吏软中带硬地回击,双手抱在胸前,显然是没得商量。
“烛龙或者糜冲真是可怕的家伙……”荀诩心想暗自骂道,“他们算准了这队补给部队没有人敢拦截,这才放心地将图纸夹在其中。”
粮草的及时输送是赢得整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