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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老大嫁作商人妇-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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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辰已然不早,大张在门口催,庚夫人迎出去招呼。庚武便啃了秀荷一口,把包袱在宽肩上一搭:“傻瓜,胡思乱想些什么,我心里只有你。走了,不要想我。”

    说走就走了,匆匆吃过午饭,把他送到巷子口,那衣袂缱风,一忽而便从金织桥尾走到了桥头。

    十七岁的秀荷抚着满圆的肚子,直到看不见丈夫清伟的背影,方才一步一挪走回来。心里莫名空空落落,哦,她刚才还忘了告诉他,她做梦可准了,不然她才不会一早上不爱搭理他。要是肚子没怀上该有多好,就小几个月也行呀……她想跟他一起去。堇州府的桃花事可不许再出现一回,她可是个醋缸子,眼里容不得一粒沙。

    ……

    嫂嫂们如今已不去茶庄上工,平日里无聊,爱给秀荷的小丫头做衣裳,那一件件小裙子、小褂子、小鞋子……粉荷嫩绿,秀巧玲珑,把桌上的两个竹筐儿堆得满满当当。还不够,还要继续做,继续做两岁的,空闲太多,打发不完呀。

    洋铛弄的陈妈据说是全镇最厉害的接生婆,笃定秀荷生的是闺女,全家人给宝宝准备的便都是小丫头的颜色。衣裳做得太多了,秀荷忍不住又生出错觉,万一到时候偏生个胖小子怎么办?

    月份大了夜里最难熬,每天晚上躺在四角红帐内睡不着,便想庚武,想他正在做什么。想着想着又想去了那不高兴的地方,连忙又打住,自己拿起针线绣。绣什么?再准备几件胖小子的小衣裳,以防万一。

    男孩子小时候穿惯了女孩儿的衣裳,不知不觉就会以为自己是女孩儿,长大后便成了娘娘腔。隔壁镇上就有一个,和秀荷是同龄,但那人的爹爹后来把他送去学了戏,倒派上用场了。秀荷可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再走子青那条路。那针线穿来引去,绣不多会儿就犯困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一个晚上熬了过去。

    老关福自铎乾走之后,性格复又朗朗开怀起来,二月底退了青红酒铺,也在桥尾这头新租了个小院子。离得近了,时不时就想过来看一眼,等不住当外公呀,心里可高兴。被红姨知道了怪他太婆妈,后来就假假一会儿提只鸡,一会儿拎一挂小糕点,借口吃不完,送给倔丫头帮忙解决。

    秀荷也不戳穿阿爹,每次都乐悠悠接下来。隔上三四天,叫刘伯把马车赶到巷子口,陪阿爹去桥头那边抓一趟药,日子过得倒也不枯燥。

    大夫是铎乾引荐的。阿爹的咳嗽病一直反反复复,铎乾便出面请了告老在乡的曾老太医。许是因着端王爷的面子,曾老太医给阿爹看病甚是仔细。可惜阿爹总不记得炖药,那咳病吃药的时候就好些,不吃了又开始,药就一直断不了。

    ……

    四月的江南小镇,绿草繁花,姹紫嫣红,风光好不撩人。晌午日头把街心青石打照得闪闪发亮,秀荷陪阿爹看完病,才预备叫阿檀扶上马车,忽然间街道两旁却拢来许多人,差点儿被撞倒,连忙小心稳住身子。

    “回来了,回来了,大家快看呐!”

    “天,快听听那是什么声音!”

    “吱嘎吱嘎——”矮个的南洋脚夫赤着脚板,裤子卷到小腿窝,又黑又厚的肩头上扛着长扁担,从街的这一头遥遥走到那一头。那筐子好生沉重,把脚夫的扁担压成了一道弧,梅老太爷每年五月挑着江南特产从春溪镇出发,来年清明又挑回来一担担黄金满筐。那声音听得人贪婪,春溪镇的人从梅老太爷年轻时候起,听了几十年,怎么听也听不够。

    过年时不见回来,清明以为再也回不来,四月底却忽而出现——梅家要起死回生了。

    但那打头的,却不是老太爷捋着花白的山羊胡,儒雅金贵的梅大老爷也没有出现。

    打头的是匹高头大马,那马上男子不过二十出头,着一袭玉白绸裳,墨发沿笔挺脊梁顺垂。你若胆大跑去马前端看,便能看到他无风无波的雅俊面庞,生得真是眉清目冷、凤眸高鼻,周身的气场却渗,叫你轻易不敢抬头迎接他目光。

    身后随一抬雕漆小轿,有女人的头脸从车帘布里探出来,因为涂了层很厚的粉,唇儿也抹得非常红,遂看不清年纪,似十几又似二十几吧。南洋的女人黑,妆打得厚,洗了脸才能看清真模样。

    围观的路人戳戳指指:“快看快看,老太爷父子不回来,那南洋姨太太倒自己带了个小男人回来。”

    “不对不对,哪里是她?去年那个姨奶奶身段可丰满,这个不是。”路人眯眼细细打量,一会儿摇头否定。

    “啧,这不是晚春嚜!那丫头去了快一年,快变得像个南洋小太太!”有认识晚春六十多岁老祖母的邻居挤过来,一句话便点破迷津。

    他尾音方落,那前方的看客早已接过话茬,高声讶叹道:“天,那骑马的竟然是大少爷!看,他的腿脚竟然好了!”

    “啧,怎么会是大少爷……”

    “他从前不是个半瘫子?”

    一时间街道两旁议论声嗡嗡四起。

    秀荷本来正扶门框上马车,闻言不由抬头看。那轿子“吱呀吱呀”晃过眼帘,却恰好看到晚春活色生香的一张俏脸庞。晚春左手腕挂着几个金灿灿的大镯子,右手腕圈的都是玉石,两只金耳环缀着翡翠盈盈透亮,动一动全身就叮当叮当响。应该是也看见了秀荷,上下把她一打量,然后便对她眯着眼儿一笑。

    “你还在镇上啊?”晚春说。

    去了一年,晚春的口气也像个贵太太了。晚春想起秀荷的男人只是个跑船的糙汉,看秀荷的眼神不由怜悯。但她似乎瘦了很多,笑起来眼角有些褶皱,抚在帘子上的指头儿微有些褐黄,应该是吃上烟了。

    秀荷今天穿得素朴,因为要陪阿爹看病,曾老太医的眼睛不太好,看见鲜艳的色彩就刺得慌。但也不计较,只淡淡地回了晚春一笑:“你看起来气质大变,我快认不出来了。”

    晚春矜贵的抿着嘴儿,却不应话。探出头对前面的大少爷说:“阿奕,我口渴了,你去咱家铺子里给我取杯水来。”

    她叫他“阿奕”。

    前方的白色骏马微微一滞,大少爷梅孝奕青白的手指收紧缰绳,默了一默,雅俊的脸容调转过来。

    问马下汉生:“如何一路不见三弟马车?也不知是在哪家酒楼接风,不如直接过去。”

    汉生黑了很多。汉生是大少爷的忠仆,从八岁起就一直把大少爷背到二十岁。从前他的脸也是清秀白俊的,现在看上去却有些属于男人的成熟。汉生说:“早派人去叫了,不知为何还不见人影。不若小的去咱家米店先讨杯水来。”

    他倒是比他的主子更要顾念些小太太,转身欲往街边铺面走。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南洋那边的老爷少爷们压根就不知道梅家的变化,不免个个有些唏嘘。

    门房老张颠着老腿一路跑来,老太太现下为了省钱,辞退了很多家仆,老张除却继续当门房,还兼着跑腿儿。是真的跑腿,没有马车,跑得气喘吁吁。

    看见大少爷高坐大马,褪去从前的体弱阴郁,着一袭玉白绸裳好个一表人才,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爷啊爷,您可算回来了!老太太……我们老太太不晓得把你们盼得呀,听说您到了码头,高兴得一跟头就厥了过去。您快跟老仆回去看看吧,这会还晕着不起呢!”

    从前老太爷从南洋回来,老太太旦一听说消息,无不喜出望外,叫阖家上下扫屋拭窗、整装待命,二弟着箭袖礼服、挥一辆马车老远便出门迎接,几时有过这般敷衍?

    梅孝奕睇着老张身后的空落,狐疑地蹙起眉宇:“阿廷在做什么?可是被家中小侄儿缠住,不舍得分…身出门。你予我先去米店中讨杯水来,姨太太口渴了。”

    老张往大少爷后面的小轿看了看,猛然看见晚春抹得七荤八素的小脸蛋,大太阳下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大少爷就是太好脾气,自小对什么都能忍则让,看把晚春这丫头迁就得,不像个人样。

    这一看,又看见人群中挺着大肚子的庚三奶奶秀荷,不由惴惴嗫嚅道:“呃……二少爷、二少爷滞在京城没能回来。小侄儿…小侄儿也没有了。那米店……上个月也被老太太给抵押出去……此事说来话长了,大少爷一路颠簸,还是先回去慢慢再说吧。”

    梅家从前多少风光,老张不想被路人听去现今落魄,催促大少爷快走,不欲过多详谈。

    梅孝奕心中便升起不祥预感,顺着老张视线望去,忽看到人群中娇颜粉润的秀荷,着一抹荼白栀子花底滚边小褂,胭脂色褶子裙儿在风中浅摇,依旧是从前清俏的美丽。那凤眸中不由浮起欣慰。正待要走,眼神却又落到她娇挺的少腹上……怎么竟已这样大,快要生产了吧,几个月?

    梅孝奕默了一默,然后对秀荷浅浅勾唇一笑。

    他本是清澈阴冷之人,不常笑,但笑起来却仿若天澈云开。去了一年,容色虽一如从前冷俊,周身的气度却已变作不同。多了层什么呢?似乎是狠冽,像庚武。

    秀荷想起一年前梅孝奕在罗汉塔说过的话——那经年的老屋梁下一片灰蒙,他骨节清长的手指滚着轮椅,把梅孝廷捆缚在她身上的绳儿解开:“你不用怕我,我来只是为了告诉你,这个月底我便要走了……去南洋治我的腿寒。倘若他日回来,希望你能够像他们一样仰视我一回。”

    那么如今看来,他的腿病已然治愈了。

    秀荷便对梅孝奕客气的点了点头,撩开车帘,叫阿檀扶自己上了马车。

    老张看着庚家马车远去的背影,眼神里有恨有不甘。梅孝奕捕见,大抵便猜出来渊源。

    一年内买了马车,雇佣了车夫和仆人,大概那从大营里放出来的狼人,他翻盘了吧。

    梅孝奕修长双腿把马腹一夹:“看来我回来晚了。”那身长玉立,气度凛凛,忽而噔噔望花厝里方向而去。

    汉生听不懂,不知道大少爷说的是家里的事,还是在说秀荷奶奶。却也不敢应,向身后长队挥一挥手臂,“吱嘎吱嘎”,竹筐太沉,矮个南洋脚夫们的肩膀又被压弯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谢谢【呼噜噜和after】两位童鞋的打赏~!以及所有亲们的订阅和留言支持,葫芦爱大家,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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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捌壹回 不似旧颜

    梅家从前有多富?整座宅子建得是上好的黄花梨木,那门框窗棱上的雕花请的是京城第一匠工,屋堂门匾上的大字镀的是真金所化。也道这世间之荣华最为无情无义,给你时风光满面,收回去时毫不留情,盘面铺得越大,一跌倒便全盘皆输。

    那“吱嘎吱嘎”声从青石长街一路望花厝里走来,走到第五间停住。大门两边石狮冷立,石阶旁静悄悄站两名家仆,见人来,道一声:“大少爷,您回来了!”

    头顶小圆帽哈垂,黑布长裳瘦成一条儿,声音在寡寂的空巷里荡开回音,飘来飘去叫人陌生。

    “唔,回来了。”梅孝奕默了一默,跨下马背,拂着袍摆进了家门。

    庭院里也萋清。

    四月天多雨,空气阴湿而沉闷,角落花坛边积着水洼,几只蚂蚁沿着藤枝往上攀爬,爬啊爬,忽而便不知隐去了哪里。顺着视线往上看,看到二层阁楼上那一方棺材色的轮椅,久违的死气一瞬间这才回还——那被汉生背上背下十多年的半僵硬的身子,那喜轿红红把心上人抬进门来的憧憬,那新婚洞房之夜枯等在廊前等不到她回归的破碎——

    “大少奶奶,我们少爷他在这里看了你九年……九年呐!”

    “九年呐——”

    “九年呐——”

    旧语一声声空空四散开去,好似又看到当日那清隽男儿把她抱离出门的一幕,情不自禁失了神。

    老太太被周氏和叶氏搀扶着,从灰蒙的堂壁旁走出来。病歪歪站不稳,看到四角庭院下的青砖白石上站一道玉白身影,那英姿飘逸,飒爽清颀,像是重生。嘴角便有些发颤,嗫嚅叫一声:“那位可是我大孙子站在门边?”

    “奕儿。”周氏手中佛珠微微一颤,难得嗓门提高了半声。

    梅孝奕被唤回心神,凝眸看过来。那高堂之下的老人,颤巍巍拄着拐杖,别去一年,怎生苍老这般?

    不由心酸,应声回答:“祖母,母亲……二婶也在。家里出了什么事,如何这样冷清?”

    “呀,是大少爷回来了!”叶氏咧开嘴角,笑声总是尖高,像不真实。

    老太太的浊泪一下子就掉下来——自去年五月出海,至如今一年有余,从未收到过老大家的只言片语,都以为恨在心中不肯归,不想竟然回来了。腿也治好了。天开眼呐。

    “回来好,还肯回来就好。快,你快进来坐下。”擦擦眼角,用拐杖示意孙子靠近。

    三个小脚妇妪伫在高堂阴影之下,萧萧条条苦涩无依,昔日的容光阔气都已找不见。撇去隐忍了十数年的鄙薄与怠慢,梅孝奕到底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好。”

    周氏和叶氏扶着婆婆在八仙椅上坐稳,脚夫们鱼贯而入,挑着担子去后院安置。老太太吧嗒着烟斗,望着这些黑黄黑黄的人们,沙涩的声音隐没在白雾迷蒙里: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了,自从孝廷因为私盐的事儿关进长平大狱,后面便一波一波没有消停过。好容易化了上万两银子把他弄出来,绣庄那边立刻就出了事,一环套一环。后来撤股的撤股,追债的追债;朝廷那边化钱打点,更像个无底洞,砸进去就看不见影子,不砸,连性命都没希望保住。给老太爷和你爹静斋去过数封信,也一直石沉大海,最后被逼得没办法,只好把其余产业都抵押出去,如今就剩下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阔宅子,哎,造孽哟。”

    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叹一辈子吃斋念佛,怎么老了老了还要受此残酷迫害。

    “家中生意忙不过来,二叔怎容阿廷与亲家大人贩卖私盐?祖母当日为何不劝阻他一二?”梅孝奕掂着茶盏,一语问破那话中要害。

    “还不是那当娘的掩护,把我瞒着,生怕我破了她儿子前程。孝廷也是我孙子,我还能害自个孙子不成?看如此把全家拖累。”老太太阴扈地瞪了叶氏一眼。这妇人嘴巴厉害,平时没少给静海吹枕边风,静海也是昏庸,甚么都听婆娘的。这些年家里生意铺开甚大,外头人都以为赚了多少银子,其实不过平平,全靠老太爷和静斋挑回来的贴补。

    叶氏睇着梅孝奕端正笔挺的马步坐姿,眼里酸酸的,心虚圆场道:“怎么又全怪起我来了?他那么大一个人,做什么还能次次告诉我嚜?我也是后来出事了才晓得。白白为这个家操了二十年心,临了落不着一处好,我图的是什么呀这是。”

    抹眼泪,看四周,想要得人安慰。却没人应她——周氏抚着佛珠闭目碎语,大少爷冷漠地勾了勾嘴角——她便坐不住,别过身儿不语。

    老太太也懒得管叶氏,看一眼晚春,见这小幺蛾打扮得花枝招展,身上不是金就是玉,坐半边椅子翘半个圆…臀,一到家就哈欠不断,不由蹙了眉头问:“怎么瘦了这样多,在那边没有给你吃饱嚜?”

    那枯燥的卖地讨债有什么意思,晚春早就听不耐烦了,见老太太问,赶紧挺直腰肢儿巧笑道:“回老太太,水土不习惯,常病。”……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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