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博维兹的赞歌 作者:[美] 小沃尔特·m·米勒-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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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历时极短,可以肯定地说,开战第二天战争就结束了,现在汉尼根控制了从红河至格兰德河的所有土地和人口。
这一切全在预料之中,但随之而来的消息却出人意料。
在发现马库斯·阿波罗犯有“通敌罪”和进行谍报活动之后,德克萨卡纳的长官、护教功臣和大平原最高牧者汉尼根二世下令将这位教皇大使处以绞刑,在其奄奄一息之时,砍下身躯,开膛分尸,最后剥皮,以此儆戒所有其他试图颠覆国家之人。这位牧师的尸体在大卸八块之后,还被扔去喂狗。
无须信使多言,塔代奥也知道德克萨卡纳被教令停止一切圣事活动。教令中引用最高废黜令①的典故,内容含糊不清,但包含着不祥的寓意:十六世纪,有一份教皇诏书下令将一位君主废黜。迄今为止,没有任何消息表明汉尼根将采取何种具体的对策。在大平原上,雷拉多的军队穿过游牧部落,一路打回老家,但打到自己国家边境的时候,又不得不放下武器,因为他们的国家已被占领,兄弟姐妹都已成为阶下囚。
【① 1570年2月25日,庇护五世教皇发表该教皇诏书,惩罚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
“真惨哪!”塔代奥阁下叹道,听得出这声感慨发自肺腑,“考虑到我的国籍,我想立即离开此地。”
“为什么?”保罗师问,“你反对汉尼根的所作所为,不是吗?”
学者犹豫片刻,摇了摇头。他环顾四周,想确定无人偷听。“就个人而言,我谴责他们的所作所为。但在公开场合……”他耸耸肩,“我还得考虑大家呀。如果此事只涉及到我个人的性命,那么……”
“我明白。”
“我可以私下冒昧地向您提点看法吗?”
“当然可以。”
“应该有人向新罗马发出警告:别去做无谓的恐吓,那是没有意义的。一旦激怒了汉尼根,他就会把几十个马库斯·阿波罗那样的人物钉死。”
“这样看来,一些新的殉教者会上天堂了;新罗马从不发出无谓的威胁。”
阁下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您会这么看待目前的局势,但我还是想离开此地。”
“三思而后行吧,无论你是哪国公民,你都是一个人,这是我们的共性,所以你不会被我们拒之门外。”
但裂痕已经出现了。打那以后,学者结伴相行的总是自己人,很少与修士交谈。他与科恩霍尔修士的关系也变得非常客套,尽管这位发明家每天总要花上一两个小时检修发电机和灯,了解塔代奥的工作进展。现在,塔代奥的工作进行得非常仓促,有些不同寻常。而军官们也很少跨出客房大门。
人们得到暗示,应该离开该地区。从大平原不断传来谣言,令人不安。圣莱·博维茨的村民开始寻找各种理由,突然之间想去朝圣,或者去他国游历,连乞丐和流浪汉也纷纷出城。在这种时候,商人和手艺人往往面临两难的选择:抛下财产留给窃贼和劫犯,或者留下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财物被洗劫一空。
村长领着村民委员会的委员前往修道院,向院长提出请求:若村子遭到外来侵略,希望修道院能为村民提供庇护。
经过几个小时的争论,院长最后说:“我所能做的就是收容所有的妇女、儿童和年老体弱者。在这一点上,我没有异议。至于能扛武器的男子,我们会个别考虑,也许会将他们中的一部分拒之门外。”
“为什么?”村长问道。
“这很明显,你应该清楚!”保罗师的语气非常尖锐,“我们也有可能会遭到攻击,但是除非敌人直接进攻,否则我们不会介入。如果敌人只袭击村子,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把这里用作进行反
攻的大本营。所以,对于那些能作战的男子,我们坚持要求他们作出承诺:他们必须服从我们的命令,保卫修道院。而且,我们会对每个作出承诺的人进行判断,看他们的诺言是否可信。”
“这不公平!”一名委员咆哮道,“你们这是歧视!”
“我们只歧视那些不可信的人。这不对吗?难道你指望在这里藏一支预备军?嗯?这绝对不行,这里不能藏匿一兵一卒。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在当前的形势下,委员们不能拒绝任何可以得到的援助。双方没有继续争执下去。保罗师的本意是,一旦时机成熟,修道院就会收容任何人,但暂时而言,他必须阻止村子将修道院纳入军事部署。再过一阵子,丹佛的官员们也会前来提出类似的要求。但他们关心的只是挽救他们的政权,而不是挽救生命。他准备给他们类似的答复。修道院是信仰和知识的庇护之地,他必须维护这一点。
沙漠里到处都是从东方过来的流浪者:商人、捕兽者和牧人。他们一路向西,带来了大平原的消息。
牛瘟正如野火一般,在游牧部落的牛群中迅速蔓延开。看来马上要闹饥荒了。
自从雷拉多王朝垮台之后,雷拉多的军队发生了叛乱。其中一部分人遵照命令回国了,其他人立下坚定誓言,出征德克萨卡纳,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取下汉尼根二世的头颅凯旋。
叛乱发生之后,雷拉多人的力量被削弱,在疯熊士兵一次又一次的攻击之下逐渐消亡。疯熊的士兵一心想报复牛瘟转播者。据谣传,汉尼根慷慨地提出保护疯熊的人们,前提是疯熊的人们宣誓遵守“文明”法,并且允许汉尼根的官员加入他们的委员会,还让他们信奉基督教。命运和汉尼根赐予游牧民族的选择就是“要么归顺,要么饿死”。但许多人宁死也不愿效忠一个热衷于攫取土地的国家。据说,洪甘·奥斯已经向东、向南、向天堂发出挑衅的咆哮。他烧死了一名萨满教僧,以此表示对天堂的挑衅。他扬言,如果基督教的上帝能帮助他消灭敌人,他就加入基督教。
在一群牧人短暂的来访期间,诗人从修道院消失了。塔代奥最先发现诗人从客房消失,他也是第一个询问这名写诗的恶棍的人。
保罗师皱起眉头,一脸惊讶。“你确定他已经搬出去啦?”他问道,“他经常去村子里小住几天,或者去平顶山和本杰明争论。”
“他的东西都不见了。”学者答道,“他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院长撇了撇嘴。“如果诗人离开了,那可是不祥之兆。顺便提一句,如果他真的消失,我建议你马上回去清点一下自己的物品。”
学者一脸沉思。“那就是说我的靴子……”
“毫无疑问。”
“我把靴子送去让人擦干净,而靴子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那天他还差点把我的门砸烂。”
“砸烂你的门……谁,诗人?”
塔代奥轻声笑了笑。“恐怕是因为我和他开了个小玩笑,拿了他的玻璃眼珠子。您还记得吗?那晚他把眼珠子放在长餐桌上,忘了带走。”
“我记得。”
“我把这颗眼珠子拿走了。”
学者打开随身带的小袋子,掏了半天,摸出诗人的假眼珠放院长的桌子上。“他知道是我拿的,但我一直没承认。那以后,我们常常打趣他,甚至造谣说这颗眼珠子属于贝林部落所崇拜的神,很久之前就丢了,应该把它还给博物馆。过了一段时间,他气得发疯。当然,我本来打算在我们回家之前把眼珠子还给他。您觉得,我们离开之后他会回来吗?”
“我不敢肯定。”院长说,当他瞥到假眼珠的时候身子微微战栗了一下,“如果你不介意,我会替他保管这颗假眼珠。尽管他也可能去德克萨卡纳找这颗眼珠子。他说它是个非常灵验的护生符。”
“怎么个灵验法?”
保罗师笑着说:“他说,他戴上这个,能把世界看得更清楚。”
“胡说八道!”学者顿了顿,很明显,他这一顿是在紧张地推想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的可能性。然后他接着说,“难道这不是胡说吗?除非这颗安在空空如也的眼窝里的假眼珠,能以某种方式影响两个眼窝的肌肉。他这么说过吗?”
“他只是肯定地说,不戴它就看不太清楚。他声称要戴着它才能洞察‘真意’,尽管戴着的时候他会痛得头昏眼花。但是谁也不知道诗人嘴里讲的究竟是事实、幻觉还是寓言。如果幻觉对他更有利,那我估计诗人也许不会愿意承认幻觉和事实之间的区别。”阁下脸上泛起了一丝嘲弄的微笑。“前两天,他在我门外叫嚷说,我比他更需要这颗眼珠子。听起来似乎是说,在他看来,眼珠子本身是一个有魔力的神,适用于每个人。我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说你需要它?哦,不!”
“什么东西让你感到好笑?”
“对不起,他这么说也许是想侮辱你。我最好还是别解释,否则好像我是他的同谋似的。”
“不会的。我愿闻其详。”院长扫视一眼房间角落里圣莱博维茨的雕像。“诗人老是拿眼
珠子开玩笑,”他解释道,“当他要做决定、要仔细考虑什么事、或辩论一个话题的时候,他就会把眼珠子戴好。而当他看见不愉快的事情,想假装没看见,或者想装傻的时候,他就把眼珠子取出来。他戴上假眼珠,举止都不同了。修士们戏称它为‘诗人的良心’,而他也顺水推舟,跟着大家一起开玩笑。这个‘良心’可拆卸,有很多好处,但他却很少给我们列举。他会假装被某种狂暴的强制力所控制……通常都是些琐事……比如想要一瓶酒。
“戴上眼珠子,他会轻轻抚摸酒瓶,舔舔嘴唇,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呻吟一番,然后蓦地甩开手。过一会儿,这股强制力又缠住他。他夺回酒瓶,在杯里倒上一点,满怀欣喜地赏玩片刻。接着,他又会感觉受到良心的谴责,把酒杯扔到房间对面。但过不多久,他又忍不住朝酒瓶投去一瞥,开始呻吟、流口水,内心痛苦挣扎……”院长忍不住笑出声来,“他那副样子看起来很可笑。最后,他精疲力竭,就会抠出眼珠子。到这个时候,他会突然感到非常轻松,不再受强制力量控制。他显得从容不迫,目空一切,捡起酒瓶,环视四周,哈哈大笑。他会说:‘我还是要把它消灭掉。’大家都以为他会把酒喝个精光,但他脸上却露出圣洁安详的微笑,接着他把整瓶酒浇在头上。您瞧,这就是拥有一颗不断反思的良心的好处。”
“所以他觉得,我比他更需要这颗眼珠子。”保罗师耸了耸肩说:“他只是位诗人嘛。”
学者觉得有趣,噗哧笑出声来。他用手戳着那颗玻璃眼珠子,
用拇指拨着它从桌子的一边滚到另一边。突然,他哈哈大笑。“我倒宁愿他那么想。我想我知道谁比他更需要这颗眼珠子。也许,还是由我来保管吧。”他从桌上拿起眼珠子,抛向空中,接住它,向院长投去怀疑的一瞥。
保罗只是又一次耸耸肩。
塔代奥阁下把眼珠子塞进口袋。“如果他来要,我就还给他。顺便说一句,我本来想来告诉您:我在这里的工作快结束了,再过几天我们就走。”
“难道你不怕大平原上的战事?”
塔代奥阁下面朝墙壁皱起眉头。“我们准备在孤峰安营扎寨,从这里往东约一周的路程。有一群,呃,我们的护送者会在那里接我们。”
“我非常希望你们的护卫队能够忠心耿耿。这段时间,分清敌我变得越来越难了。”说这话的时候,院长语气里透着一丝残酷,但又不失礼貌,而他自己也陶醉其中。
学者脸涨得通红。“特别是如果他们从德克萨卡纳来,您是这个意思吗?”
“我没这么说。”
“让我们彼此坦率些,神父。无论我对国君的政策和政见持什么意见,我总之不能和他作对,因为是他给予我工作。我表面上支持他,或者至少说宽容他的所作所为,是出于对大学的考虑。如果他的领土扩大,大学也许可以从中受益。如果大学发展壮大,那么我们所做的工作终将会赐福于整个人类。”
“对于那些存活下来的人而言,也许没错。”
“是啊不管怎么说,总会死人的。”
“不,不一定。十二个世纪以前,即使是幸存者也没有受益。难道我们还要重蹈覆辙吗?”
塔代奥阁下耸耸肩膀,生气地问:“我能怎么办?汉尼根是国君,我不是。”
“但是你说过要开始恢复人类对自然的控制,那么由谁来掌管权力,控制自然力量呢?谁来使用这种权力?为了怎样的目的?如何控制使用这种权力的人?这些问题都有待解答。如果你和你的人现在不回答,其他人马上就会替你们回答。你说人类会从中受益,那是由谁带来的结果?那个写信署名时只会画把叉的国王?国君野心勃勃,一旦发现你们对他有用,难道你真的觉得大学能逃过他的手掌吗?”
保罗师没想过要劝服他。学者听这番话时显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仿佛在聆听一番早被自己完全驳倒的言论。保罗见此,心情十分沉重。
“你其实是要我们再等一段时间。”学者道,“我们应该解散大学或把它搬到沙漠中去,然后以某种方式不花我们自己的一金一银复兴一门兼备实验性和理论性的科学。复兴的方式缓慢而艰辛,并且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直到有一天,人类变得善良、纯洁、圣洁而明智,再将这门科学公之与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您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但刚才您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在人类变得圣洁之前,让科学与世隔绝,不要试图应用它,对它置之不理。可是,这没用。你们世世代代在这所修道院里,不是一直就在这么做吗?”
“我们没有隐瞒任何东西。”
“你们确实没有隐瞒,可你们静静地压制它,没有人知道它在这里,而且连你们自己都对它置之不理。”
老牧师眼中闪过一丝愤怒。“看来是时候了,该让你见见我们的创始人。”他指着角落里的木雕,怒气冲冲地说,“他和你一样,曾经也是一名科学家。但后来世界失去了理智,他就逃到这里寻求庇护。他创立了修会,挽救上个文明的记录。从谁的手中挽救?又为了什么?看看他站着的地方,看见火光了吗?还有那些书?当初,世界并不需要你们的科学,后来几个世纪里也是如此。所以他为我们而死。当他身上被浇满燃油的时候,传说他要了一杯油。他们还以为他把油误当成了水,哈哈大笑,就给了他一杯。他祈祷上帝保佑这杯燃油……有人说,当时油就变成了酒……之后,他口中念念有词:‘这杯是我的血。’念完之后,他一饮而尽。接着,众人将他绞死,还点上火。要我把殉教者的名单念给你听吗?
为了保护这些文物完好无损,我们打了很多仗,要我一一说给你听吗?那些修士,为了抄写记录,眼睛都瞎了,要我把名字一一告诉你吗?难道不是为了你们吗?而你却说,我们什么也没做,只是偷偷地把它们隐藏起来。”
“我不是有意的。”学者道,“但事实上,你们的确隐瞒了,原因就是你所认为的我的想法。但如果你想挽救智慧,等待世界变得明智起来,那么,神父,世界永远都没有这一天。”
“看来,我们之间在根本问题上存在误解!”院长阴沉地说,“先服伺上帝还是先服伺汉尼根,那是你的选择。”
“那样的话,我几乎没有选择。”学者语气中的轻蔑之意露于言表,“您会同意让我加入教会吗?”
第二十二章
那是个星期四,诸圣日①之后的第八天。阁下和他的随行人员在地下室整理笔记和资料,准备启程。修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