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胡不喜-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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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二更时分,楼蘩便带着二皇子先行离开。正经的婆婆退场,谢嘉琳也不好多留,便借口去送皇后也告退离开。妃嫔们则都不敢近前去求宠,各都三三两两的退去亭台或是角落里说话。
花园里便只剩下皇帝和太子,和木桩子似的守在一旁的侍卫们。
风自后头吹过来,空气湿冷沁衣。元彻却觉得精神一振,竟发自内心的微笑起来。
他便拾了沉香木近前去添火——年幼时他便爱玩火。皇帝一直以为,这么多年他只打过元彻一次,其实不是的。元彻最早的记忆便是皇帝扒了他的裤子揍他的屁股——彼时他的母后似乎还在,也是除夕看庭燎,他偷偷拾了木头近前去添火,结果风来火涌,他差点被卷了进去。随即就被一把拽回来,看见了他父亲恼火的面庞。他还记得委屈的入睡时,他阿娘拇指擦着他的眉锋笑他,“眉毛都烧没了,这会儿真跟只野猫似的了。”分明就是被逗笑的口吻,半点都不心疼他干嚎了那么久。反而是皇帝懊悔,“看看青了没。”“没事呢,他哭得那么假。”“怎么能没事,打得我手疼。”“你那是心疼。”……
他甚至都不记得她阿娘的模样,却依稀还记得那时她浅笑的唇角……其实这也许也是他后头想象的,毕竟彼时他已睡了,按说该是看不到的。
元彻将剖作长条的檀木丢进火里去,这些日子以来他头一次从烦躁的心态里解脱出来,一时竟有些茫然。近来他确实偶尔不无怨恨的想,若皇帝赶紧死掉就好了。这样他阿娘在九泉下也不会寂寞,他也就什么都能得到了。那时他也会淡漠对皇帝的怨恨,说不定还会怀念他。皇帝不是一直想让他喜欢吗?那就去死啊……可这一刻想到他阿爹真的可能来日无多了,他却怔愣了很久。脑海中仿佛有这么一只丑陋的恶鬼,他乖戾、孤僻又本性邪恶,被所有人所厌恨。他背对着空荡荡的庭院,向着地上的影子张牙舞爪。身旁空无一人。那恶鬼凶狠的难过、恐惧着。他生而嗜杀,结果竟害怕孤独。
元彻就想,这小鬼可真是滑稽啊。
他又丢了一块木头到火里。火星溅出来时,皇帝的声音传过来,“阿雝,离火远些。”
元彻身上就一僵,片刻后,他向后退了一步。脸上炙人的干燥消退了,那片跳跃的火色却更明亮晃眼,他不由就垂下睫毛来,移开了目光。
皇帝又道,“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元彻回到皇帝的身边,安静的立在一旁。皇帝便往旁边让了让,示意他坐下。
皇帝右腿屈伸不便,他的椅子一向都加宽,只比榻略短些。倒是能多坐一人,只是要挪出空位也不容易。皇帝抬手搬动右腿时,眉头也不由那么一皱——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感慨英雄迟暮成残废。
因体虚,挪动好了,他就有些带喘。虽并未流露出颓唐来,却也叹了口气。
元彻原本就要坐下,见状不知怎么的鼻头就一酸,不想坐了。
皇帝见他不坐,就指了指一旁,道,“坐下吧,地上凉。”他在儿子跟前难流露出慈祥柔软的模样,这一日却上下打量了元彻一会儿,似有感慨,“转眼你也娶妻成家了……仿佛昨日还才这么高。”他就拿手比了一下。不过比完了自己也不大确定,就又往上挪了挪。随即自己也有些失神——彼时他忙于国事,少陪伴儿子。他所记得的元彻幼时模样,皆有皇后牵着元彻的手笑盈盈立在一旁。而今他似乎连皇后的身量都已记不大清了。
他从不将这些心事吐露给元彻,便不多说。只再度示意他坐下。
父子两人哪管是并肩坐着,也并没有多少亲密的姿态。庭训而已,算不上沟通感情。
皇帝就平淡的问问太子的家事,听他夸赞谢嘉琳,心里也是宽慰。又问他对突厥的打算,对陈国的打算……这些话题他反而能事无巨细的指点太子,不过今日也是听太子说的居多——太子本身也聪明,虽还年轻、老辣不足,身旁聚集的朝臣却都是能担纲之辈。为应对皇帝的不时考问,早都将局势关键之处向他讲说过,因此太子答起来也是有模有样。皇帝就耐心的听着,心里也大致知道那些事他是听那些人说的——某个人也认可了太子,可见自己是时候退下来了。一面这么想着,一面也不时将自己已做好的筹备告诉太子知道,又指点他什么人可如何任用……
不知不觉也就过了二更时候。
父子二人少有这么平静久聊的时候。
太子看似认真的听着皇帝的话,其实究竟听进去了多少,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就是心慌,不解他阿爹同他说这些做什么。他害怕自己变成那只没人要的小鬼。若皇帝不在了,他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他又恼怒,想白上人不是就在他阿爹身旁吗?他既然号称神医,就该做些名符其实的事。还是他真以为一旦皇帝不在了,元七就能护得住他?
他不知不觉就抓紧了皇帝的手。
他所怨恨的一切源头都在皇帝身上,可他所真正想要的东西,其实也唯有这个人会给他。
唯有父母的喜爱,是无法夺而取之的。也唯有父母的喜爱,就算笨拙如赵雁卿、不详如元徵也都理所当然的得到了。凭什么他就得不到,凭什么他的就要被夺走……
皇帝似乎察觉出太子的不安,拍了拍他的手背略作安抚。
子夜已至。
皇帝的话已说完——也许意有未尽,不过他也不求面面俱到。太子还有成长的时间。
两人一时便静默无言了。皇帝又想对太子说些家常话,不过早些年亏欠居多,道歉的话他却说不出口;后头又是太子混账居多,翻旧帐更没意思;到如今,太子成了家,聪明显露出来,性格也变得耐心、宽厚,在他看来已足够好,又没什么可说的了。
何况这是日后的新君,自己给他布下的局面也足够好——权臣已除,朝政平稳,国富民强,连宿敌都内乱了。太子起码也有成长的时间,无需他来操心。
唯一令他不放心的,其实也就这么一件事——
皇帝道,“我百年之后,你要善待你的弟弟。”
太子满腔烦乱未解,霎时就被冷水浇透了。
他就道,“这是自然,毕竟儿臣是长兄,看顾弟妹是应该的。”
作者有话要说:嗯……“明天还有更”都不敢再说这句话了。
总之暴风雨就要来了……
第101章上
元日大贺;随即便是一整个正月的节庆。
民间亲友互相往来;宫中却因为皇帝又犯了腿疾;不似往年那般频密的庆贺、游玩。只人日那天,按照惯例赐宴群臣;却也是太子主持;皇帝只露了片刻面;受了一轮贺酒罢了。
自去岁冬天起;皇帝便已萌生退意。除夕夜里同太子彻谈过,最后的心事也放下了,便又宣召赵世番来,向他透露的自己的想法——皇帝想退位当太上皇;让太子即位。
赵世番对太子的心性多少还有些疑虑,不过太子几乎是皇位唯一的人选;即位是迟早的事。因此他想的更多的还是如何将太子扭转过来,对皇帝的想法,他也唯有奉行不违罢了。
这件事自然不能提前透出口风去,皇帝也只同赵世番商议——毕竟是知交多年的老友、君臣,他对赵世番的倚重和信任不同旁人。而赵世番也守得住秘密,连林夫人也不曾告诉。
元彻那边倒是多少有些预感。不过除夕夜谈后他心里更多的还是愤懑,反倒因此将托孤所隐含的更重要的意味给忽略了。
转眼又临近上元灯节。皇帝连日心情好,又将繁冗政务丢给太子处置,身上跟着轻快了不少,便起了赏灯、看冰嬉的兴致。他很少吐露自己的喜好,这回表达出对灯会的期待,底下人立刻就不遗余力的张办起来。务求新奇精妙,好博天子一句称赞。
而元彻虽忙于政事,到底心中烦躁难除。便忙里偷闲,寻出一日来外出散心。
当然也不会光明正大的偷懒——而是先往法华寺去为皇帝祈福,如此也有了孝心这一名目。
如今他年岁日长,权位也日重。再不会先前去庆乐王府那般,这边他才出门去,那头庆乐王府就已得到了消息。法华寺竟无人知道太子来访,自然也就没有大张旗鼓的净寺清客好接待他。太子便随着上元节前来参拜的人群一道进入寺庙。
他其实并不信佛。只不过白上人修道,引得他憎恶了道士,也就由此对和尚有了一份同仇敌忾的好感。
如今他心事无处诉说,烦闷燥乱。然而此刻四面善男信女,明明庸碌无能却都平和宁静。气氛如此,他也就聊胜于无的上了一炷香,默默在佛前陈愿,“若令我诸事如愿,保你法传天下,香火不衰。如若不然,必毁你庙宇、屠你子弟,灭你道法。”
又皇帝求了一道平安符。
他虽不曾吐露身份,然而法华寺地处京华,寺里接引小沙弥见多了世面,也很快就看出他不同凡俗——看年纪该是哪家小公子偷偷跑出来玩耍的,气质却又华贵凌人,自带威仪。便留了心,看他上完香,也没有立刻上前去游说他捐香油钱,而是报给寺里掌事知道。
寺里虽不知他是何方来客,却也不敢怠慢。还是安排了巧遇,请元彻同寺中得道的高僧饮茶。元彻无可无不可——他倒是指望听一听高僧说法,能令他心境略平复些。
年后才下过一场雪,和尚禅房外头积雪未化。禅院里少树,只有寥寥几颗森森古柏,倒是清静不扰目。元彻便端着茶水,望着外头禅院。梵音和雅清彻,周遍远闻,元彻一心二用的听那和尚说经,竟真觉得没那么燥乱了。
凡来拜佛必有所求寄望于神佛。高僧同权贵富豪打交道多了,也都知道该怎么同这些人结善缘。很快便将话题引导元彻身上,询问他的烦恼。
元彻当然不会告诉他,只道,“家父抱恙,故而前来祈福,祷祝平安。”
和尚便道,“善哉。”也并不逼问,只又说,“善恶有报,檀越有此孝心,可见令尊此生是有福之人。”
元彻最厌烦听这说了等于没说的话,忍不住又反诘他,“和尚觉着我有什么烦恼?”
和尚也不以为忤,只笑道,“佛说人生八苦,为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随即便话锋一转,笑道,“施主为父祈福,所忧者自然就是‘爱别离’。”
元彻只轻声一笑。
和尚见他失望之意反倒更多过嘲讽,便知他确实别有心事,就又道,“虽如此,实则和尚平生所见红尘之人,忧惧皆因执著,而烦恼在于求不得。”若非执着,何至于烦恼不止?若非求不得,谁来拜佛问法?芸芸众生,烦恼皆无非此二者。这也是屡试不爽的搭讪法。
太子果然心念一动,不觉望向那个和尚,和尚知是说到点子上了。就又一笑,道,“施主无法脱出爱恨,执著却求而不得。”
不想太子竟被触怒,目光又灼灼欲燃,“求而不得?天下竟有我求而不得之物?”
和尚也是见过世面的,处变不惊的笑着,“佛陀得菩提前,尚且求法而不得。始皇帝尚且求长生而不得。况乎众生?”
太子便嘲讽道,“他们自去求那虚无缥缈之物,得不到也是活该。我所求者,我自取之,轮不到你这和尚吱吱歪歪!”
虽如此,元彻却也隐隐明白,自己其实是被戳到了痛处。
凡有形之物他都能得到,他也一度以为自己不稀罕那触不到、摸不着的真心……可真心这种东西,纵然他不稀罕,可得不到时也会燥乱不甘。想要皇帝只疼爱他,想要雁卿只属于他,他岂不就是求之不得?
上了马车,御夫问他往哪里去。太子却有些漫无目的,只道,“赶路就是。”话一出口却又羞恼起来——他曾听人说阮籍旧事,说他常“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难道自己已不得志至此,要效穷途之哭吗?便道,“去宣阳坊。”
燕国公府便在宣阳坊里,太子心情不好,决心究其原委,去太子太傅府上走一遭。
正当上元佳节,尚还不到傍晚,街上便已张灯结彩。因隔了一顿晚饭,看灯人且不多,沿街的摊贩、商铺却俱都忙碌准备起来。
这一年看灯,月娘也想同雁卿一起去。她素来喜静不喜动,难得主动要出门了,雁卿便鼓足了干劲,想着将灯节的妙处尽数呈现给她看——雁卿年年都要出门赏灯,自然知道何处灯最好、何处百戏最精彩、何处百货最别致。以往有些去处,譬如泰明楼前的灯谜会,因人太多了她挤不进去,便不去了。今年却务必要挤占进去,好叫月娘知道市井之间也有这样文雅有趣的活动。便早早的央鹤哥儿帮她订下座位。
泰明楼地脚最好,轻易订不到临窗的位子。不过鹤哥儿的脸面也不是一般的大,此事说来话长——灯节城门出入之人多且杂,难以一一盘问,年年都有看灯被拐走的孩子。前些年雁卿乱跑,不就差点儿走丢了?赵文渊想起来便后怕,因此闲来无事就发动人“打拐”。鹤哥儿同谢景言出力最多,前年还真让他们挖出一伙拐子来,救下不少孩子,其中便有临淮王家的小王子。而泰明楼的掌柜,便是从临淮王府出来的。因此鹤哥儿去订,就没有订不着的道理。
冬季天短,过了申时天便暗下来。
姊妹匆匆吃过晚饭,便都换上了男装,挽起发髻来。雁卿出门多了,穿男装是家常便饭,月娘却还没穿过。穿好后不觉就扯着衣袖左看右看,不安道,“会不会让人认出来啊?女身男装,到底有悖礼俗……”
这年头穿衣戴冠并不只是为了暖和好看,也还有别尊卑高下的意味。若遇上唱高调的道学家,确实很有可能被指摘。
雁卿却不大在意。只为了安抚月娘,就装模作样的打量她一番,道,“天这么黑,谁能认出来啊!”
月娘还待纠结,雁卿已拉了她的手,将她拖出门去。
这一日天却有些阴,风且清冽,湿气沾衣。姊妹二人呼着白气,只觉湿冷从脚底、袖口钻将进来,俱都打了个哆嗦。丫鬟们忙抱着披风追出来,各自将她们裹住了。
秀菊为月娘系上观音兜,月娘握着袖炉暖手。抬头见圆月已出,就悬在飞檐之间,那月光不比晴时清亮湛然,却又别有烟笼纱绕的风情,一时风过,天广地阔,暗香袭来,月娘只觉得心境也仿佛被荡涤过一般明净。对于出门的排斥便已消散了。
她就去看雁卿,雁卿便弯了眼睛对她笑起来,那笑容干净又俏皮——雁卿的笑总是格外的有感染力。月娘也不由自主的抿起唇,片刻后也轻轻的笑了出来。
姊妹两个便牵了手一道从慈寿堂出去。
往南过香雪居,数百株梅花正凌寒盛开。将沉未沉的夜色下,那梅花红得浓墨重彩,月娘不觉停住脚步。雁卿便无奈的一笑,去那梅花下,扬起头,探手为月娘折取一枝。
猩红色滚白狐毛的披风将她身量整个儿都遮住了,只观音兜滑落至耳后,露出少女娇俏的面容来。月娘先还看梅花,不知怎么的就光看雁卿了,“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啊……”自雁卿手里接过那枝梅花,她忍不住就嘀咕道——换上男装,反而更衬得雁卿骨雅气秀,便如梅花成精一般。
不过这会儿她也不会为这种理由就不出门了。她自觉被雁卿比下去了,也略微别扭,便捉着梅花心不在焉的轻嗅。
雁卿瞧见,眸光便一明——花面交相映,令人觉着今日的梅花也格外美好似的。她便又回头折了两枝,令人送去给太夫人和林夫人玩赏。
才要下坡去,下头已有人来催促,“二公子在外头等着。”
……家里长辈自然不放心就让几个丫鬟带着姐妹俩出去,恰鹤哥儿有闲,便令他陪着去。鹤哥儿在正院儿里等得不耐烦,出门望见雁卿和月娘在梅花林里,就又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