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鸣风萧萧-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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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英杰自从他身子方一扎入水内之后,即全神贯注着水面上,直到现在为止,却不见水面上有任何动静。他算计着几乎有半盏茶之久,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人是不可能在水底下生存的。
眺望着远处的水面,寇英杰心里滋生出一种说不出的遗憾与怅惘。
“他走了……”寇英杰脑子里这么想着,不免内心潜升起一番戚戚,如果假定他真是一个“人”的话,那么对于这样的一个奇人,竟然轻易的就这样的与他失之交臂,的确是太可惜了!他心里的懊丧,简直非言语所能表达于万一。
他轻轻的叹息一声,转过身来。就在这时,他听得身后哗啦一声水响,寇英杰倏地转过身来。顿时,他大吃一惊,由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啊!”
水花翻处,那个人,夹着小山般的一股浪潮,河马似的涌身而出。
随着这人张开的双臂,大股的水花,溅起了三数丈高下,在水花尚未落下的一瞬,这个人已跃身上岸。
寇英杰注意到随着那人张开的手臂里,一连摔出了四条尺把的金色大鲤鱼。
四条大鱼一经登岸,顿时腾跃泼剌不已,那人踏着尖锐的岸礁,门神也似的已来到了寇英杰面前。寇英杰乍然一惊,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瞬息间贯注力道于两掌之上,以备必要时的出手一搏。
那人睁着一双乌黑油亮的眸子,直直的注视着他,足足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却是一言不发。寇英杰的心里,这时不自觉的算是松了一口气。
经过长时间的细细观察之后,他总算断定出对方是一个“人”,而绝非是一个“怪”。
只是作为一个人,他的相貌,却也太惊人了!豹头、环眼、阔鼻、巨口。好一副堂堂威武的面容!
七尺开外的身材,看上去真象半截铁塔般的结实,身上的肌肤,很可能由于日夕接触大自然的关系,看上去色作古铜,月光之下油光水亮,闪闪而有光泽。
这人就外表上判来,很难看出他的年岁,一头黑发,想系因为过长的缘故,是以编结成数十股发辫,每一股都约有手指般粗细,自后颈以下,披散在两肩都是,看上去就象是数十条黑色小蛇,盘绕在他颈项之间,确是怪异十分!
双方在互相注视一段时间之后,这个人遂即大步向着河岸上走去。
寇英杰忍不住追上一步,大声道:“壮士留步!”
那怪人倒是闻声即止,却是没有把头回过来。
寇英杰绕向他身前正面站定,抱拳道:“荒谷野流,得睹壮士高人,真是三生有幸,尚请语开茅塞,以解在下愚顽才是!”
那人一双眸子,滑溜溜在他身上转着,并没有说话,鼻子里发出很奇怪的一声长哼,随即举步前行。
地上的几条鲤鱼仍在泼剌着,那人用一根细细的藤条,把几条活鱼串起来,回过头来向寇英杰看了一眼,遂又向前行去。
寇英杰自不愿失之交臂:“仁兄留步!”嘴里唤着,他快步追上去。
那人却不回头,继续大步前行。
眼前是一片起伏峥嵘的岸礁,由于长年为河水所冲激,其上满生苔藓,且尖锐锋利,在上行走,极为不易,而这人赤着一双脚,踏行其上,却有如康庄大道,速度虽是不快,却是极为稳健。
寇英杰注意到他行走之时,上肩一平如水,纹丝不动,只是下躯作大幅度的跨进,这种身法,显然又是极为高明,而绝不同于一般人。
寇英杰内心存着一种亟待揭开的奥秘,紧紧随在他身后,前行那人似乎若无其事的在前行走,寇英杰却必须提着十二万分的仔细与小心。
他气提丹田,运施着轻功提纵之法,饶是如此,仍然不免十分吃力,因为那些尖锐的岩石实在太锋利了,由于彼此间隔的距离远近不一,着力自然不同,略一疏忽即有滑倒之虑,而且这种长时间的提气运行,实在是一件很苦的事情。
前行了约有十丈左右,寇英杰已不禁惊出了一身虚汗,耳边是浪潮的声音,星光交织下的白色浪花,浪淘着眼前的岸礁,看上去,更似有说不出的阴森肃杀感觉。而前面的那人,更不知是何来何去,给人以梦幻、迷惘无穷的神秘感觉。
寇英杰先以为对方速度既是不快,定必很快就可以追上,哪里知道并非如此。前行了不足十丈的距离,寇英杰已拉后了许多。
那人在在的显现着他的有异常人之处,并非是有意的显露,在他来说,也许只是最自然不过的举动,也就在这些最自然不过的平凡动作里,才能显现出他的超人一等。
寇英杰注意到他行走时的泰然,有如静静的河水溪流,外表似乎看不出他前进的速度,而内里却奔腾着疾流激进之势,这等身法,显然又是高明之至了。
双方的距离,渐渐的拉远,寇英杰叹息了一声,停住了身子,他不得不知趣的打消了跟踪对方的念头。
前面的那个人忽然也停了下来。这时候,他原是迈开大步的势子,就在右足跨出,左足尚还没有跟上,整个身子悬在空中的一刻,他停了下来。
两个人互相对看着。那人炯炯的一双眸子里,并不曾显现出丝毫的忿怒或是不悦,一双冷锐的瞳子,也同寇英杰一般的含蓄着无穷的费解,抬起左手,在空中勾了一下,作出一个来的姿态,他便又继续前行。寇英杰立时心中大喜,毫不迟疑的继续跟上去。
这一些峥嵘的乱石,绵延下去足有数里之遥,那人固是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寇英杰却是太苦了。
前面的那个人并不因为寇英杰跟不上而放慢脚步,仍然是保持着一定的速度。渐渐的,彼此的距离越拉越远。等到寇英杰以十分的小心,感觉到实在不能再走了,恰恰已到了礁岸尽头。那人手上提着鱼,正自伫候着。
寇英杰鼓起余勇,自礁石上跃向沙滩,等他站定之后,才发觉到全身上下冷汗淋漓,他足下原踏着一双芒鞋,这时才发觉到鞋底已经贯穿了两个大洞,反之那人的一双赤足,却象没事一般。
两人对面注视之下,寇英杰喘吁着抱拳道了一声:“幸会。”
下面的话还不曾说出,那人已倏地腾身而起,却向身侧的悬崖上落去。
寇英杰几乎愕住了!
既然已经来了,岂有中途折回之理?何况对方愈是这样,愈加引起了他的好奇心意,势必要跟随他到底,探出一个究竟才是。思念一瞬之间,眼看着那人起落的身躯,已拔上山峦,一如他方才踏礁过流的姿态,丝毫也看不出他吃力的样子,只不过身躯微微向前倾斜着,百十丈高的斜坡,转瞬之间已到了顶端。寇英杰略为歇息了一下,第二次提气腾身,也把身子纵上山峦,百十丈高下的峭壁,总算也过去了。
等到他攀到顶端上时,才发觉到那人仍在候着他。那人的表情略有改变,那张看上去很严肃的脸上,意外的现出了一丝笑容。
耳边上响起了淙淙的流水声音,几股山泉,象是衍地而行的龙蛇,在乱石之间起伏窜行着,山风由松柏树丛里响起,借着天上的月星,这一切酝酿得那么有趣。把这一切看在眼睛里,那个人却又转身走了。
顺着眼前的谷道,他一直走下去,依然不顾身后的寇英杰,如此前行了数里之遥,就看见一座插天直起的高峰,寇英杰心里方自怔了一下,只怕对方又要向峰上行去。
还好,那个人在前面忽然停了下来。
当前有一片高山上汇集下来的流水所形成的小小湖泊,那湖泊的尽头,就在山壁上,开有一座石洞。那汉子身子轻轻纵起,如同方才在河面上滑行的模样一般,身躯弓缩之间,已滑出十丈以外,正好来到那石穴之前,双臂轻振,不着丝毫痕迹,已跃身在石洞当前站定。
寇英杰强提着真气,鼓起最后余力,以八步凌波的轻功绝技,向着水面上纵起,湖面上飘浮着许多干枯的枝叶,他就借着这些枝叶供为踏脚之用。
那人注视着他。
寇英杰身子扑向洞前时,双膝以下,已完全水湿,他实在一点力量也没有,连说话的力量也没有了,只管扶着石壁,牛也似的喘着。
那人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把手中的鲤鱼,取下一尾来,余下的三条则随手抛入湖水之内。他拿着那条鱼,向着洞内步入。
寇英杰喘息了半天,才算松过一口气来。
只见洞内忽然现出了一点灯光,站在门口,可把石洞内看得一清二楚。
那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居处,地上铺着一块大大的熊皮,有一个象是自己编成的草垫,那人背向着寇英杰在一边工作,寇英杰才得以从容的打量着洞穴里的一切。
灯光是由一个白玉碗内散发出来的,可能燃烧的是松子油,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清香。
在耸耸欲熄的灯光里,这洞内的一切,可以看得极为清晰。
有两样东西,吸引住寇英杰的注意力——一口长剑,一件衣裳。
一口修长古雅式样的长剑,一件金银线参合编织而成的战袍,这两样东西,都高高的悬在洞壁上。
只一眼,即可看出主人对这两样东西极其偏爱。
尤其是那件象是战袍的长衣,特别是用衣架支衬着内部,生怕它弄皱了,高高的悬在壁上,乍然一见之下,几乎象是一个人被钉在墙上一般。由这件衣服的式样长短看起来,几乎可以断定必然就是眼前这个汉子所穿的衣着。
那汉子已经燃着了火,鱼已经下锅了。遂见他转过身子来,指了一下洞内的一张石鼓,意似在让寇英杰坐下。
寇英杰抱拳称了声谢谢,便坐下身来。
那汉子盘着双脚,方在草垫上坐下,却又站起来,只见他自壁角石架上拿起了一样酒器,走向暗处,那里立置着一尊石鼎,鼎盖是一方看来甚重的石板,那汉子推开了石板,探手舀起了一杯酒来,顿时,整个石洞里洋溢起一阵芬芳的酒香。
寇英杰方自疑惑着对方是否以此待客,那汉子已持酒来到了他面前,把满满的一盏酒送到了他脸前。
寇英杰欠身道:“不敢当!”双手把酒盏接过来。那酒器方一接到手里,顿时使得他暗吃一惊。
原因是那只用以载酒的杯盏,绝非是寻常之物,由它的重量与光泽上判来,寇英杰几乎马上可以认定出那是一盏纯金的杯盏。金杯上还镶配着大如猫眼的几颗宝石,更非常见。寇英杰心内希罕,外表却不曾现出,当时道了声谢,随即饮了一口。
酒质呈碧,饮在嘴里味醇而芬,微有甜的感觉,只是性子颇烈,也不知是什么事物所酿造成的。放下了酒杯,寇英杰十分礼貌的抱了一下拳,说道:“未曾请教过兄台贵姓——大名。”
那人手上拿起一截长枝,聆听之下,信手在地上写了一个朱字。
寇英杰抱拳道:“原来是朱兄。失敬,失敬!”
那人随即用脚把地上那个朱字践踏干净。
寇英杰这时灯下近看这个姓朱的,越觉其面相魁梧,眉目间英气逼人。他的年岁,很可能已经不轻了,因为在那些黑发的最前梢处,稀稀的可以看出一些灰白的颜色,其他大部分的颜色,还是如同漆染过一般的黑。
这个人方面大耳,脸色赤红,前额处,有一道很深的纹路,显示出他的前半生,必然有很深切的人生阅历。
那人手持树枝,在地上写了两个字——贵姓?
寇英杰心中一惊,暗忖道:“啊!莫非这个人是个哑巴,怎地口不言语?”一惊之后,他随即抱拳道:“在下姓寇,寇英杰。”
那人仍在注视着他,似乎猜测着是哪三个字。
寇英杰由他手里接过树枝,在地上写下了寇英杰三个字。
那人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了。
寇英杰打量着他道:“朱兄,你怎地单身落身于此?这里尚有亲人么?”
那汉子摇了下头,脸上十分平静的样子。
寇英杰心里实在是说不出的纳闷,他原有很多话想刺问对方,只是在这种情形下,势将不能畅所欲言。
姓朱的那人,由他手里接过树枝来,振腕在地上写了几个字。他力透枝梢,石质地面上立刻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寇英杰细看下,那字迹写的是:“此处人迹罕至,除我以外,别无居民,看你情形,莫非要图在此久居不成?”
见那人不语,寇英杰忍不住抱拳道:“朱兄莫非不方便谈吐么?”
姓朱的汉子聆听之下,凝了一下神,未曾作答,寇英杰心里方自后悔有此一问,突见对方蓦地向着自己张开了一张大嘴。
寇英杰一眼之下,禁不住大吃一惊!原来那张嘴里少了一根舌头。
舌头是有的,只是齐中折断。断处如同刀割,切口处干净利落,丝毫不见牵挂。
这一惊,使得寇英杰半天说不出话来。
姓朱的脸上似乎罩起了一片阴霾,可是那只是极为短暂的刹那,转瞬间他脸上又恢复了从容的神态,只见他略一迟顿,随即振腕,运动树枝,在地上写下几个字:“花如解语偏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脸上浮现着一种悠然出世的神态。他的脚,用力的把地上的字又涂抹干净。
舌头是生在人口之内,怎么会无故折断?这么一想下去,寇英杰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反观那个姓朱的伟丈夫,并不曾现出一点不自在,似乎这个创痛,对他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许对于这件事,他早已淡忘了,也许他并没有忘记,如果是属于后者的话,可就显现出这个人大异常人的胸襟与抱负了。
寇英杰脸上现出了深挚的同情,也有说不出的遗憾,因为这么一来,他与他之间,无形中已划出了一道鸿沟。语言的障碍,自然是人与人之间感情进展的最大隔阂。
姓朱的仍然瞠目盯视着他,寇英杰忽然想到了还没有答复他的问题。
“哦,”他说,“是的,我想在这里住上一段时候。”
姓朱的又写:“为什么?”
“因为……”寇英杰冷吟了一下。
对方的眸子直直的盯着他,象是两把锋利的剑锋,寇英杰忽然体会到此人直率得可爱,这原本是一项隐秘,不便对外人宣布的,可是他却感觉到没有隐瞒此人的必要。
顿了一下,他遂道:“我是来练功夫的!”
姓朱的点了一下头,振动手中树枝又写:“与鱼跃有关?”
寇英杰顿时一惊,不便说谎,于是点了点头。
那人脸上立时带出了一片笑容,象是很欣慰样子。他手中的树枝继续在地上写着:“我欣见武林中终于有人体会到自然野生物与上乘武功身法的不可化解,你必定会有杰出成就的!”他眸子里流露出深深的钦佩与嘉许,忽然转过身来,向寇英杰招了一下手。寇英杰站起来,跟过去。
姓朱的一直走到铁釜跟前,揭开盖子来,一股鱼香上扑鼻梁,原来先时煮的鱼熟了。除了鱼以外,釜中还混着有一些野芋、首乌之类的野生植物。
寇英杰只闻到了味道,已禁不住馋涎欲滴。朱姓汉子为他满满盛了一瓦钵,自己也盛了一钵,抽出了一双筷子递到寇英杰手里。
寇英杰接过来,才发觉到那双筷子,敢情大非俗物,是一双嵌金包银的标准牙筷。由这双筷子又想到了那件酒器,这两样东西,都显然不是寻常之物,毫无疑问的,必系出自豪门巨户。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的扭过头来,看了一眼高悬在石壁上的那件银底缕金的战袍。
“莫非这一切,与眼前这个人有着什么关联不成?”寇英杰心里这么想着,却见姓朱的已把钵内的食物吃了个干净,寇英杰以为他还会再添一碗,他却是不再吃了。倒是寇英杰饥肠辘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