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移动-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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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怀疑,”苏北说,“当然,从实质意义上来说,我不是怀疑自己能不能把工作干好,我是怀疑……”
钱宽沉吟一会儿,叹息道:“苏北呀!我知道,你在伪饰自己。我们生活在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人性中美好的东西都被改变了,人们不受任何道德和法律的约束,随心所欲地被欲望驱使,把世界搞得乌烟瘴气。你可能具体说不来对身边人和事的反感,但是你总是感到不适,觉得哪里出了很严重的问题……你实际上讨厌出现在人面前的那个苏北,那并不是真实的你自己。你的全部苦恼都来自这里。你把真正的自己牢牢地封闭在了内心。没有人能从这个角度看你。我希望你来,就是希望让你看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我这样一个行将退出生活舞台的人想做你的朋友……我可能改变不了什么,但是两个人站在一起毕竟比一个人好些……”
苏北以他这个年纪的人不常有的感激目光看着钱宽。
他经历很多,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很少有人像钱宽这样用如此坦诚的方式对待他,这样深刻地理解他。当他对生活进行形而上思考的时候,他是一个绝对的悲观主义者;哪怕是一个明朗的梦,他都做不出来,在梦中他总是身陷绝境,无法挣脱,他总是被追逐,被各种各样的人追逐……梦是不欺骗人的,那里展示的是你的真实的精神状态……这巨大的绝望因何而来?它到底出自哪里?当他每天晚上把自己还原为自身,在札记本中写下那些绝望的时候,他无数次问自己。在别人的眼中,你是一个成功者啊,和你一同到K省插队的同学,很多人不是下岗了吗?他们一家三口人只有一千多元的收入,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甚至还在为住房、为子女上学心急火燎……你有什么不满足的?人间的确缺少真诚,但是你内心的巨大绝望,仅仅是因为这个吗?他周身寒冷,真诚只是他手里团着的一团火光,它不可能温暖全身,但是,他现在就为它激动着。一个特别寒冷的人对温暖会特别敏感。
“您说的是对的……我感激您。”
钱宽从苏北的目光中看到了他内心的激情,这个心灵已经被磨出老茧的人,竟感到了一丝羞涩,摆着手说:“别,苏北,别这样……”
苏北没说什么,把脸别过去装作看高几上一盆盛开的仙客来。钱宽趁机到李忆珍那个房间去了。李忆珍正靠在床上看书。
“怎么了?”李忆珍把书放下,慢慢从床上站起来。
“你不是一直说要吃上海菜吗?现在咱们走吧!”
李忆珍猜出事情已经谈妥了,非常高兴,但是她不知道钱宽的眼睛中为什么会有一种忧郁的神色。
事情进展很快,钱宽把苏北的材料上报文协党组,人事部门对苏北进行了间接调查了解。钱宽逐个拜访了党组成员。两周之后,党组同意调进苏北,任远东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
钱宽把这个情况及时通告了苏北。
苏北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如何向费黧等非常了解他的朋友解释?一个从来不把职务、位置当回事的人,竟然为得到一个出版社副总编辑的职务调动了工作单位!
人的灵魂就像大海,很多时候你自己也完全不知道它是怎样的情形,即使你站在海边,看到海的波涛,听到海的低语,你也无法知晓海洋深处发生的事情。
但愿费黧知道并能够理解。
……
苏北和吴运韬一道从卢荻老人家里出来。他们来和老人商量出去郊游的事情———陪老人游玩已经成为写作小组的例行工作,每次的设想都由吴运韬提出来,参与工作的吴运韬、金超、师林平和苏北都参加。这次他们和老人确定到怀柔雁栖湖去,那里有一家条件相当不错的湖畔宾馆。
上车的时候,苏北的手机响起来,是钱宽打来的。吴运韬听到苏北简单嗯嗯几声,就挂断了。
车在马路上疾驰,苏北默默从后面看着吴运韬,想到他和吴运韬的关系,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问自己:为什么?你和吴运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吴运韬给了你那样多的帮助,可以说没有吴运韬就没有你的今天,吴运韬是你应当感激不尽的人。那么,究竟为什么要离开他?为什么?为什么和这个人总不能够像和其他朋友那样相处?什么东西在妨碍他或者他?
他无法回答自己。
吴运韬把苏北送回家,然后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去了。他嘱咐苏北注意休息。
望着远去的小轿车,苏北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苏北一直没到单位去,在家里写《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
他对钱宽说,他要用三个月时间把《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写完,给老人,同时也给吴运韬一个交待。
这虽然是一部和他的生活没有什么关联的作品,但是他倾注了全部热情。卢荻那一辈人的人生动力不仅仅是生存,他们身上有一种精神的东西,正是这种东西给他们的人生赋与了非凡的意义。这是理解这个老人的根本。他尊敬她,佩服她。他在精神层面上和这位老人取得了沟通,尽管老人不曾意识有这种沟通。老人不在现世生活之中,她已经成了过去。她做过了她应当做的一切,她有资格对自己说:我可以安歇了。
调动的事情不能不和吴运韬见面了。
吴运韬完全没有想到苏北提出要调走,当苏北带着某种程度的歉意说明事情原委之后,他不说话,看着地面。他是来看苏北的。这是一个工作日的上午,整个家属院显得静悄悄的,听不到人声,也听不到汽车的轰鸣声。在一两分钟之内,两个成熟男人之间既不见友谊也不见感情,连人生交往中应酬的笑意和彼此间的憎恶也没有。
“不好改变了,是吗?”吴运韬用陌生的声音说。
“很难了。”苏北望着吴运韬,“这不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我非常感谢三年来您对我各方面的关照,这会成为最珍贵的记忆。我会写完这本书,我已经和钱宽谈妥,他会给我几个月时间。这样,我也对得住老太太……”
吴运韬抬起眼睛看苏北。他已经从苏北的叙述中记住了“钱宽”这个名字,但现在他不想说出它,就好像这两个字会给他带来疼痛一样。
静。苏北给吴运韬还很满的茶杯又续了水,重新坐下来。
“这事很难,苏北。”吴运韬抬起头看着苏北的眼睛。苏北从他睡眠不足的眼睛中看到哀婉和真诚。“首先,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是缺人的,你也知道……还有,小康要是知道了,我没有办法解释……这很难。希望你再考虑一下,再认真考虑一下……”
苏北十分感动。
“我可能有不周到的地方,比如应当事前和您商量一下……”苏北说,“但是这事的确很难改变了,我对钱宽说过,您不会不同意让我走,我是在做了这种保证之后,他才启动这件事情的。您知道,这里面有很多工作要做……如果让我明天对他说:老钱,我们老吴不让我走,这件事算了……我说不出口。老钱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不能对他说这样的话。”
“我知道,”吴运韬说,“但是这件事的确不行,苏北,的确不行……我们找一个机会好好谈一下,我想是我在哪些方面疏忽了……我们谈一下。我还没有对你说过,我将来有可能去Z部机关工作,党组一直在要求我考虑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领导班子问题,富烨和孙颖都到了退休年龄……你是知道咱们班子这种状况的,让谁来做?所以我想了,条件成熟的时候,班子恐怕要动一动……”
苏北什么都不说。
这个话题使他的抉择沾染上一种肮脏的觊觎权位的色彩。
吴运韬观察苏北。苏北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对这个话题木然无知。吴运韬站起来在屋子里踱着步。这在他是很少有的,尤其是在别人家里。他站定在苏北面前,说:“我见一下钱宽行吗?”
“噢……”苏北怔了一下,他没想到吴运韬会提出这种要求。但是他马上想到目前这不失为一个办法,他认为钱宽是有理由说服吴运韬的。苏北说:“行,您见一下老钱……”他一边说一边想象他们见面之后事态有可能向哪个方向发展。
苏北在向钱宽说到这件事的时候,钱宽没有犹豫,就决定去看一看吴运韬。
无论苏北还是钱宽,都小看了吴运韬在这个问题上的坚定意志。
不管苏北怎样保证说他将按时完成《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的写作,但吴运韬心中,这样一个逻辑是无法改变的:苏北一旦脱离开他能够绐与的利益范围,就不可能继续做那件事情。他知道苏北不可能把这本书当作自己的作品来珍重。如果他把《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撂下……他无法想象后果。
他也曾经想过找一位作家来写,一是时间来不及了,二是他没有把握作家是不是会比苏北写得好,第三,他以前和作家打过交道,他知道要伺候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很不容易,还要支付一大笔费用……这是一个无法实行的方案。
他反复问自己:苏北为什么要离开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他认为与关于调整领导班子的传闻有关。这么说来,表面上清心寡欲的苏北也在图谋一种东西?吴运韬内心升腾起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憎意。目前似乎没有什么好的办法留下苏北……惟一办法是给他一个位置,让他把这件事情做完……这个想法让吴运韬非常痛苦,他是极为艰难地做出决定的。
当苏北带着钱宽来到吴运韬家里的时候,吴运韬尽管很客气,内心里对这两个人却深恶痛觉。他目光如锥地着从未见过面但已经严重干扰了他的钱宽;钱宽则满脸挂着真诚的笑意,就像见到了一个很早就想见的朋友。
苏北在钱宽和吴运韬之间简单做了介绍,然后说:“行了,下面的事情我没有参与意见的资格。我等着你们两位领导做出决定。”
苏北对钱宽说过:“一定要坚决一些,但是绝对不要提让我做副总编辑的事情,绝对不要提。”
……
回到家里,苏北心里仍然不踏实。李忆珍看了出来,宽慰他说:“老钱有经验,他能说服吴运韬,你不要担心。”李忆珍胸有成竹,她甚至已经在幻想苏北到远东工作以后的情形。
苏北尽力应酬,但他的意念都在钱宽和吴运韬的谈话上。他期望钱宽带来好消息。
一个小时以后,钱宽回来了,苏北和李忆珍都站起来迎向他。
“不行,”钱宽愁苦地说,“他态度僵硬……”
吴运韬说:“不行。绝对不行。一是我们正在准备使用这个干部,二是邱小康不会让他走。即使你我达成协议让他到您那里工作,邱小康也会把他要回来……我相信邱小康有这个能力,他一定会给你们文协主席打这个电话……”
吴运韬还说:“不行。我这个人很保守,或者说很本位主义。虽然我们第一次见面,但鉴于我们是在谈两个单位之间重要的事情,我还是不得不对您说:您这样做不对。从哪个角度讲都不对。不不不,不是这样。我不这样认为。这不对,我希望您知道,这不对。”
吴运韬最后说:“我很感谢您对苏北的信任,真的很感激。我为苏北有您这样—个朋友高兴。我们以后还是朋友。我们大致上是同行嘛!这事就这样说定了。就这样。”
事情就这样了。
苏北觉得对钱宽有一种无法弥补的歉意。
“这倒没什么……”钱宽沉吟着想别的事情。“吴运韬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这样一个人,会很难相处……苏北,你不容易。”
苏北惊讶地看着钱宽。
李忆珍神情黯淡,默默坐着,一句话也不说。她扫视钱宽和苏北,不知道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
钱宽说:“吴运韬说他很快要到Z部去工作。苏北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向北京文协党组解释一下,先放一放,但是我给你留着位置。吴运韬什么时候走,你什么时候调过来,那时候你就好说话了:你是因为吴运韬把你调进来才不好坚持说要走的,他不在了,也就没有什么理由留你了。”
但是这事很遥远,钱宽也知道这事很遥远。
钱宽又说:“他是因为那本书才留你的,那本书的事情一旦结束,他不一定这样坚决。你和他不是一种类型的人,苏北。”
李忆珍制止钱宽。
“小苏,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我看你也不必要想太多,先在这里干吧。老钱不是说了吗?等一等,如果有转机,再做调整也不迟。你说呢?”
苏北说:“我是觉得太对不住老钱为我操的心……”
钱宽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
送钱宽和李忆珍走时,谁都不说话,默默走出门外。苏北给他们拦了一辆出租车。临上车,钱宽拉住苏北的手说:“谨慎一些,苏北。”
苏北远远地看着红色的出租车汇到了车流之中。
往回走的时候,一种孤独、痛苦的感觉油然而生,就好像被人遗弃了一样。
他知道必须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了。
现在让他心里没底的是:到底能不能够通过努力和吴运韬建立起一种正常健康的关系?
他决心从自身努力做起。“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是吴运韬把他调进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是吴运韬给了他工作上很大的支持……一个人在世上行走,遇到其中一件事就是大恩大德了。
然而问题在于,就连苏北也不知道:苏北不单纯的是苏北,他同时还是一个作家,作家的理智和苏北的生存欲求不可能在这类问题上协调,也就是说,苏北命中注定要在他生活的这个世界中面临数不清的矛盾与冲突,和吴运韬的相处也是一样。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配备对于廖济舟来说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他听从吴运韬的建议,事情就按照吴运韬的人选设计定下来了。
按照Z部干部任用程序,Z部人事部开始对准备提拔的干部进行考察。周燕玲带着一个叫余馨娇的女孩子,来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
余馨娇穿一双刚刚兴起的松糕鞋,一身式样奇特的黑色衣裤,头发的四分之一被染成了棕色,扎扎喇喇地束成一绺一绺的,看上去就像是正在追星的中学生。吴运韬带着他们往人事处走去的时候,余馨娇脸上莫名其妙显出一种痛苦的表情,好像身体的某个部位正在疼痛一样。她问周燕玲:“得多长时间啊?!”话说到一半儿,就被周燕玲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了。
人事处处长韩思成的儿子最近出了点儿事情:做阑尾切除手术的时候,让人家把一只肾给切走了,正奔走在医院、法院和卫生管理部门之间,想讨个说法。吴运韬很同情体贴,对他说:“你就跑那事去吧,不要来上班了。有什么事你让苏北帮你一下。”
今天他是特意从法院赶到单位来的。到了单位,韩思成就换成了另一个角色。听到脚步声,韩思成从里面把门打开,说着“欢迎欢迎”,站在门边等人进去。他已经把办公室收拾得整整齐齐,擦得干干净净。
周燕玲指着韩思成说:“老韩你好像是瘦了。”
周燕玲当了多年Z部人事部主任,在下属单位的权威不亚于Z部副部长。韩思成没想到周燕玲会这样亲近地跟他说话,连忙应答:“瘦了好,瘦了好。”
“怎么回事?”周燕玲一边问一边把目光转向吴运韬,就好像吴运韬应当为韩思成的消瘦负责似的。
吴运韬一直慈善地笑着的,这时转换了表情,用歉意的口气说:“老韩工作太辛苦了……我想了,明年无论如何再给他配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