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天涯by 张尽-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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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中一片倒抽气之声,郑百工更是面色大变,喃喃的说:“原来是神工娘子!她十九岁时嫁入吴郡名门林府,不料两年后她的娘家李家一百四十多口人全被朝廷诛杀,她也不知所终。世人都只道她也受了牵连,死于非命,却原来她逃到了西元,成了西元王的妃子。”
我吃惊不小,不知滟容说的话是真是假,耳中听见滟容脆声说:“嘉凛将军与我们同出一源,他对各位师傅的尊敬是真的,他说不会对各位不利也是真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堂中顿时一片哗然,众人议论纷纷。血缘出身此时显示出比任何言语都大的影响力,自然而然的就消去了众人心里对嘉凛的敌意和抵触,生出亲切之感。
滟容走到我身边,等众人的议论告一段落后才指着我笑道:“各位可能还不知道,这位留随公子是嘉凛将军的伴读,神工娘子的嫡传弟子,百工技艺,文才武功件件精通。学识见地,非比寻常,各位如果在技艺上有什么难题,他必能一一解答。”
我目瞪口呆:滟容说我百工技艺,文才武功件件精通,我看不见得,至起码这说谎的技艺我就远不如她高超。她竟在一瞬间就势导利,给我捏造了这么个“辉煌显赫”的出身。有“神工娘子的嫡传弟子”这一重身份,我再说话,分量就与刚才绝不相同了。
果然,郑百工一脸惊喜:“原来你竟是神工娘子的嫡传弟子,难怪小小年纪就有这么高的见识!你师傅十八岁改造织机,大解百姓的寒苦,成为天下百工敬仰的‘神工’。你今年也还没有束冠成年,就已经改造了直犁,叫天下百姓受惠。好!好啊!”
我这才明白,原来“神工娘子”这金字招牌的分量比我想像的还要重,心思一转,突然明白:“神工娘子”既然能够成为西元王的妃子,必定有着出众的美貌。一个既有美貌,又有才干的女子,二十几年名扬天下的时候,只怕正是眼前这些今年五十来岁的老师傅心目中所有美好的化身,是他们倾心慕恋的女神。
在“神工娘子”不知所终的二十几年后,突然有个改进直犁的“天才少年”,顶着“神工娘子的嫡传弟子”的名号出现在他们面前,由不得他们不爱屋及乌,把所有的事情都美化起来。
郑百工挽着我的手,大声笑道:“有‘神工娘子’的弟子在这里,我们还怕什么难题啊,来来来,大家都坐下,把积着的问题都拿出来讨论。”
这个牛皮可吹得大了,但这种时候我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好在我的物理化学也还过得去,理论知识足够。融会了这些老师傅的技术经验,也真能把他们积着的大部分问题解决。
第十章 百年计
直至晚饭时间,大家都体力不济,才意犹未尽的散了巧工会,我出了百纳楼,仰望星夜长空,长长的呼了口气:嘉凛,只要小小需要我一日,你我就只能敌立,不能成为朋友。然而困居京师的时间里,只要我力所能及,我会全力相助,报答你对我的尊重。
回到屋里,屋里的油灯亮了,原来慧生一直坐在小小床前,只不知道她摸黑坐着。猛可里这么一下,倒把我吓了一跳: “慧生,你吃过晚饭没?”
慧生拧眉叹道:“你让我怎么吃得下?阿随,听说你今天出尽百宝,在帮嘉凛将军招揽能工巧匠?”
“是啊。”我随意一答,突然想起慧生毕竟是顺朝遗民,不似我浑不将国界民族之分放在眼里,我今天做的事,只怕要引起她心里不快,不禁心里惴惴:“姐姐,我帮了嘉凛,你怪我吗?”
“我自小游走江湖,没有那么深的民族之见,更不以为顺朝算是我们的旧主,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在我来说与什么背叛无关。”
慧生走近我,轻轻的抚着我的发鬓,叹道:“傻弟弟,我是担心你啊!你想想,你今日议论百工,技艺惊动各行各业的老行尊,哪日安都解禁,这里的人出去后四处宣扬,天下谁不知你是‘神工娘子’的弟子?江湖虽大,还会有你的容身之处么?”
我顺势靠进她可以包容一切的温暖怀抱里,所有的情绪此时都化为了平静,低声轻喃说:“今天我想出楼的时候,才发现嘉凛派了人监视我的行动。那是什么意思?那代表着等他手头繁忙的事务告一段落,他腾出手来,就要对我出手了。不管他为什么盯上我,现在的情势容不得我不出头,否则的话咱们就不会有以后了。”
“要保全我们三姐弟,的确是一件难事,阿随,你辛苦了。”
我轻轻的摇头:“不辛苦的。慧生,只要我们能活下去,做什么都不辛苦。”
慧生轻轻的一笑,低叹:“要在这样的乱世活下去,可真是件不容易的事。算来我们姐弟都极为幸运,在彼此最无依的时候遇上对方,给自己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现在不怕了,我们已经出来了。只要能过嘉凛这一关,以后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也可以和袁定渐相会了。”
“定郎”一声轻唤,内里几多女儿柔情,刻骨相思,一叹三折,再转过来已是一声绝断:“今生今世,我是再也不会去见他啦!”
“为什么?”
我愕然抬起头来,却见慧生满目凄婉,情深至淡:“谁不希望趁着容颜正当娇艳,红唇尚未干涸,芳心正值热切的时候,与情人朝夕相对,共燃情火?可我颜色虽未褪尽,热情却已然冷却。纵与定郎再相逢,也是尘埃满面,心冷如霜,徒令彼此惆怅满怀。”
“慧生!”
世事无常,情溥如纸,何况慧生入宫为妃,造就了一个男人最不能忍受的事实,“不见”无疑是最好的做法,只是真到了这一步,却又怎能不令人神伤?
“不要为我悲伤。”慧生拍了拍我的肩膀,轻轻一笑:“你忘了么?姐姐自幼游走江湖,天性喜爱追风逐月,最艰难的时候都已经渡过了,难道还会困于这一时情伤么?”
我喟然长叹,这却是要经过怎么样的相思煎熬,才能造就她说出这番话时的洒脱?
“难得这么晚了,嘉凛还没有派人来,我们姐弟俩一起吃饭倒也自在,你今晚想吃什么?我去叫。”
“不用你去叫了,管先生会来和我一起吃晚饭,已经去派人去端饭菜了。”
我有些惊讶,不知慧生和管鬼祖几时已经如此交好了。转念一想,管鬼祖相貌清俊,品性高洁,算来也是难得一见的浊世佳公子,如果他对慧生有意,倒也算一个很好的夫婿人选,可以抚慰慧生此时的伤痛。
我心里打的如意算盘,后脑勺却被慧生扫了一掌,挨了她两个白眼:“胡思乱想些什么,我与管先生是君子之交,他自有意中人。真是的,管先生也才二十五岁,比我小了足足三岁……我久历风霜,岂能与这些不经世事的公子哥儿相匹?”
慧生这话倒也不是自弃,而是自重,倒显得我浅薄起来,嘿嘿一笑,不敢回嘴。
吃过晚饭,三人移到小小和我一起住的房间。管鬼祖看诊,慧生则拿了汤药给小小喂食。
慧生照顾小小,比起我来可仔细多了,有她和管鬼祖在,我什么也插不上手,索性把外间的灯剔亮,拿起前两天请滟容派人帮我制成的简易鹅毛水笔写字。
中昆这地方,传说是昆仑神兄弟成亲,才繁衍出了人类,有史书流传的历史已经有两千多年了。中昆算起来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宗教,大陆上所有百姓不分种族,都以昆仑神兄妹为祖为神,最深入人心的是以神的名义流传下来的世俗礼仪。
我自知要在这世间存活,就算对这异世的礼仪不满,也万万不能表现出来,所以写的东西虽然与世俗礼仪背道而驰,却还是大大方方的借了个“神迹拾遗”的名头。
这篇“神迹拾遗”我已经写了好几天了,零零碎碎的写了上百个小故事。管鬼祖痴迷医学,往常也注意我在写什么,今天倒是有空,走过来看了看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把写好的十几页纸递给他:“你看看。”
“你是以传说在一千年前被南海侵吞的陷空城为基写东西啊?陷空城虽然传说盛极一时,毕竟久远,你写它有什么用?”
管鬼祖一目十行,说着忍不住惊咦一声,诧异的看着我。
我微微一笑,轻声说:“天赐,你可别怪我卑鄙,只是依目前世俗礼仪对新生事物的排斥度来说,我们所讨论的医学理念会被视为妖邪之说真有那么一天,我们死不足惜,可你想想,因为我们的死和世俗的压制,这医学的发展又要滞后多少年?死多少不应当死的人?”
“所以你借那传说技艺工事都盛极一时的陷空城的名头,把我们这些不能见容于世俗的观念都以‘神遗于陷空之技’写出来?”
管鬼祖的性情很是孤介,我这样的做法虽然可以将世俗的抵抗减到最低,但采用的手段却是他不喜欢的,顿时面色有些不悦,虽然没说什么,却在屋里走来走去的转圈。
“天赐,我这样做并不是说谎,难道你一点都没怀疑,依我这样对医术全然不通的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见容于世俗的医学观念吗?”
管鬼祖愕然瞠目:“你是说,你这些医学理念,真的是来自于陷空城?”
我笑而不答,这可是你说的,我顶多只是“给点提示”而已。
“这些技艺,我最初根本不打算让它面世,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出了就只能将它推行下去。”
慧生端着空碗出来,听到我说的话,不禁白了我一眼。我的老底她是知道的,这是在怪我欺负老实人。
管鬼祖把稿子还给我,突然叹了口气:“你不会医术,平时又谨言慎行,这些医学理念如何流传,都不会祸及于你,你本来可以置之不理的……你费尽心思,其实还是为了我吧!”
管鬼祖医术虽高,于世事人情却并不精通,行事有些乖舛,我万不他竟会有这样一番敏锐的心思,不由一震,哈哈大笑:“哪里,你不知道,我这溥溥的几页纸,定下的却是百年大计……四方楼里会集了中昆所有的能工巧匠,文人雅士,如果这‘神迹拾遗’可以写上一两万件,经四方楼里的人流传出去,足够当今天下的百姓受用不尽的了。”
管鬼祖拍拍我的肩膀,却不说话。我与他虽然相识不过十日,如今却已经算得上患难与共的交情,相视一笑,多少互相的感激尽付其中,此时却也不需赘言。
往常管鬼祖不管我是不是有空,只要他有空,都会硬拉着我说些医学案例。今晚他却意外的体贴,虽然时间不晚,竟也早早的告辞而去。
我知道事关管鬼祖日后行医的安全和他的前途,要赶在安都解禁以前借四方楼里的名士把这些东西流传出去,时间紧急,也不和他客套,只顾援笔直书。
好在这“神迹拾遗”以技艺为主,不用着意文采,只要我写些医学、技工方面的案例,写起来也快。
我住在这四方楼里,很得滟容关照,就算深夜不睡,也会有仆役进来照管灯火,准备宵夜,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写起东西来倒也顺畅。
不知过了多久,我写完一个眼角膜移植的案例,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干涩,忍不住闭上眼倚在椅背上伸着懒腰做眼保健操,喃喃自语:“光是医学理论进步,还是不足。必须有相当的工业技术,才能造出相辅的医用器械……民生苦难,举足维艰,纵使我这一部‘神迹拾遗’,说尽了天下的奇巧技工,没有平稳的时局和科研人员的钻研,想要用它造福于民,还是难啊!”
说着不禁觉得好笑:“我自尽力而为,能不能成有什么要紧?”
一套眼保健操做完,眼睛的干涩尽去,我振作精神,睁开眼睛拿笔重写,写了没几行字,砚台里的墨又用完了,我正想起身,已经有人走了过来添水磨墨。
我抬头道谢,这才看清那人的脸,刹时吓得一个谢字哽在了嘴边,吃吃半天,才叫出声来:“十……十……八爷……爷……”
“我排行十八,不是‘十十八’,年纪虽然比你略长几年,但还不至于老到做你的爷爷吧?”
嘉凛伸手将我仓促施礼的举动拦住,脸上眼里尽是轻松的笑意:“说起来,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你这惊慌失措的样子呢!呵呵。”
我镇定下来,微笑道:“十八爷行事犹如天马行空,出人意表,无迹可寻,留随敬畏也是理所当然。”
两人客套一番,我请嘉凛上座,他却摇头拒绝,随意的在书桌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接着磨墨:“你继续写,我已经传了夜宵,在你这里吃过夜宵后就走。”
有这么一尊大神坐在身边磨墨,不被吓死都已经算是心脏强健,谁还能气定神闲的写字?我如坐针毡,差点连笔都握不紧。
嘉凛倒是悠然自得,一面磨墨一面问:“你写的这些,我可以看看么?”
他要看,又有谁敢阻止?就算他能胸襟阔到不将我的拒绝放在心上,我想想也难免心里不安,还不如就给他看。
“十八爷若不嫌弃,请便。”
嘉凛拿起我放在一旁写满了的纸张,扫了一眼就面有异色,问道:“你这是以符号隔文字断句?”
这个时代还没有标点符号,文章都是不断句的,看起来很辛苦。为了这个,我在内宫学习死了不少脑细胞,后来索性把看过的书都用细墨偷偷的标上小点,以便研读。到现在是自己写文,自然而然的就把标点符号也用上了。
标点符号虽然实用,但首次出现的东西,总不免要遭受质疑,不会轻易被人理解。嘉凛只看了一眼,就能知道慧生初见时脱口呼为“鬼画符”的东西的真意,实在算是聪明绝顶,反应快捷无双。
“是的,现行的文书基本上都要自己断句,如果碰到动名两用的词语,就容易产生歧义。可是这文书上写的东西,一字差别,就会谬误千里,事关重大,最好还是事前用标点符号断好句子,以免造成什么无法挽回的损失。”
嘉凛虽然没有听过“动词、名词、动名两用词”这样的说法,但他天资聪颖,一点就透,可以从我的话里自然听出意中所指,不必我多做解释。唔了一声,放开右手磨墨的动作,认真的翻开纸张细看。我接过他的运作,手里磨墨,心里却在打鼓。
我写的这篇“神迹拾遗”借了神迹的名头,大书现代医学案例,对这时代来说,算是神乎其神的技艺,唬弄一般死读书的士大夫书呆子是足够了,像嘉凛这样的实干家,却未必能支应过去。
而且这里面的医学案例,与现世的世俗观念大相径庭,医道中人还能看懂一二,外行人看来,就难免觉得鲜血淋漓,腥膻扑鼻,精神强韧程度稍差一点,都会受不了刺激。
不意嘉凛却似乎对文中的内容毫不惊讶,看文途中发问,也只是针对标点符号而言。我对他的问题一一解答,有几分庆幸:多亏嘉凛是行列出身,行军打仗,冲锋陷阵,见惯了生死和身体的伤害,才会有这么平淡的反应。
“都是医术,这是管鬼祖的想法不管鬼祖应该还没有这么大胆,这是你替管鬼祖写的?”
我干笑一声:“哪里,这‘神迹拾遗’,只是留随在南荒游艺时听来的一些传闻逸事,因为近日闲散无事,才整理出来作为笑谈。”
嘉凛扫了我一眼,微笑:“不确定福祸,你是连半点可能牵连到管鬼祖可能性都不给,待他倒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