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第2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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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老夫人满面阴沉,那双原本很淡漠的眼睛,在这一刻眼角紧缩,晦明难辨。
便在此时,又一道声线蓦地响了起来:“让她往下说。”
那声音颤抖而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带着沉重而涩然的冷意,其凄厉嘶哑,直叫人不忍卒闻。
众人这才发觉,说话之人,居然是俞氏。
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定定地看着伍妪,面色一片惨白,颤声道:“让她……让她说下去……六娘……伯母想听……伯母想……想要听下去,伯母……想听!”从凄厉到决然,再到如刀似剑,在这短短的一句话里,俞氏的语气一变再变,直到最后的冰冷寒烈。
秦素转眸看去,却见俞氏瞬也不瞬地盯着伍妪,苍白的脸上不见血色,唯双眼挣出了红丝,此刻瞧来竟有些骇人。
伍妪没料到她的话会引起这诸多反应,不由有些胆怯起来,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看向了秦素。
秦素并没去看伍妪,而是举首四顾,淡然的视线扫过面色晦暗的吴老夫人,复又望向了一脸哀切的俞氏。
随后,她便弯了弯唇。
“来人,”她的姿态堪称娴雅,语罢,将广袖轻轻一挥:“拔剑!”
这两个字自她口中吐出,清冷森然,凛凛杀意蓦地袭来,房间里刹时一肃。
“诺!”方朝利落地应了一声,“刷”地一声拔剑出鞘。一瞬间,雪亮的剑光如秋水寒霜,映亮了他冷厉的眉目,即便在这阴暗的房间里,也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杀气。
“护着伍妪。”秦素面无表情地说道,淡然的视线再度扫过吴老夫人,眸色毫无波动。
不知何故,这平淡的一个眼神,竟让吴老夫人脸色突变,双眼瞳孔瞬间缩起,而她扶在案边的手,居然痉挛似地抖动了一下。
方朝应声上前,大马金刀地立在伍妪身侧,朗声道:“有吾在此,妪可安心。”
伍妪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满嘴都在发苦。
安心?
真要叫人安心,就不该亮刀子。这位六娘子明着叫她安心,其实就是要拿这些侍卫来吓唬人的吧。
伍妪哆嗦着将身子往旁边挪了挪。
那刀尖儿几乎就在她的鼻子底下,你还叫她怎么安心?惊心还差不多。
可是,这刀子都亮到眼前来了,伍妪知道,她若是再不往下说,或者她说的有一点儿不合这位六娘子的意,没准儿这刀子就能砍到她身上来。
此念一起,伍妪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立时全都没了,苦着脸向秦素躬了躬身,颤声道:“多……多谢……六……六娘子。”
秦素向她一笑,面色很是柔和:“妪继续往下说,就说你当时看见了什么。你放心,有我在这里,没人敢对你怎么样。”
伍妪明显地抖了抖。
这秦六娘子分明在说软话,可她听着就觉得从骨头缝儿里往外冒冷气。
伍妪转过视线,看了一眼那离着自己不过尺许远的剑尖儿,身子再度哆嗦了一下,方颤声道:“是,女郎,我……我这就往下说。”
她咽了口唾沫,竭力压下心头的恐惧,继续说道:“我方才说到……说到我拉着夏嫂子上山找……找菜刀,走到山脚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人,便是……便是……秦四夫人。秦四夫人那时候正从山上下来,和我们走了个对脸儿。”
“哦,你遇见了我祖母,那然后呢?”秦素接口说道,不着痕迹地打了个手势。
方朝见状,慢慢地朝后退了一步。
伍妪只觉身侧一亮,又见那吓人的刀子已经不见了,她顿时心底一松,连带着说话声都跟着响亮了几分,又继续道:“回六娘子的话,见了秦四夫人后,我们自是先向她见了礼。她当时走得急匆匆地,满头都是汗,脸色也非常不好,夏嫂子便问她是不是没寻到吃食,秦四夫人只说不是,又问我们去山上做什么,我们便如实说了,秦四夫人便道,她方才便是从河床边那一带来的,并没见到有菜刀,许是已经叫旁人捡去了。我听了便慌了神,那菜刀如果真的丢了,舅姑一准儿要骂死我,我就说我还得再去找一找,说不定是丢在别处了。”
她说到这里时停了一会,面上显出回忆的神色,似是想起了当年的情形。
秦素侧眸看向吴老夫人,却见她正定定地看向头顶梁柱的方向,唇边居然勾着一丝冷笑。
此时,便听伍妪又续道:“秦四夫人劝了我好半天,可是我哪敢不去找菜刀?我舅姑脾气大得很,我可不敢违逆于她。因见我一定要上山,秦四夫人便好心地提出帮我去找。我当时……当时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她,秦四夫人向来是个心善的人,我们都知道的。当下我便谢了她,便由我们三人一起往山上找。秦四夫人那时候正年轻着,走得快,很快把我们两个抛下了好远,我眼瞧着她拐弯去了河床,不一时又转回来说河床边上并没有菜刀,又蹲下来帮我在挖小树的地方找,结果可是巧,居然那菜刀就撂在那泥地里了,秦四夫人真真是福气好,我也跟着沾了福气。”
第566章 人已逝
伍妪一个劲儿地奉承着吴老夫人,可吴老夫人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嘴角的冷笑也越来越深。
秦素此时便又问:“从山上下来之后呢?你们可曾听说过什么大事?”
伍妪与夏妪对视了一眼,这一回,却是夏妪开了口,道:“回六娘子的话,我们后来也没听说什么大事,就是在回家后的第二天,我们听人说那个闻阿姨死在了山上。不过,那时候真的很乱,疫症也没全消了去,颍川整天都在死人,就是我们认识的人也是每天都有送命的,我们也只是跟着叹了几句便罢了。”
房间里陡然变得极静,似是连呼吸声都消隐了去。
闻阿姨其人,就算是小辈也都曾听说过,她是秦世宏的生母,如果她不是妾室出身的话,秦彦雅还要唤她一声祖母。
说起来,自秦世章离逝后,在太夫人的默许下,东、西两院便正式地分了房,原本的“东院祖母”与“西院祖母”之说,如今也按照分了房的规矩称呼为伯祖母、叔祖母。而秦彦雅和俞氏这一房因身份尴尬,仍旧延用“东院夫人”或“东院老夫人”这样的称呼,避免了称谓上的麻烦。
众人细思着夏妪所言,总觉得那未尽之意,有些让人凛然。
此时,夏妪的语声再度响了起来,带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其实,那时候哪家不死人呢?就是与我们一同做佃客的那几百户人家,光死在大水里的就有一多半儿,剩下的,也没几个能熬过当年的疫症和山火的,所以,闻阿姨的死,我们听了也就听了,唉……”
她叹了口气,停止了叙述。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不少人皆面带恻然。
当年的那场大天灾委实惨烈,即便只听这两个老妪口述,也能感受到彼时那种赤地千里的景象。
秦素未急着说话,而是等这安静持续了一会,给众人留出了理清思绪的时间,方才道:“既是你们说到了先……闻阿姨,我便想起来,周妪也曾经向我提起过一件颍川的旧事,而巧的是,这事情,也与先闻阿姨有关。”言至此,她转眸看向周妪,和声道:“如果妪愿意的话,我想请你将那件事情再讲给大家听一遍。”
此言一出,太夫人微阖的双眸陡然睁开了一条缝,锐利的眸光直直射向了旁边的周妪。
似是察觉到了太夫人的视线,周妪沉静地躬了躬身,道:“当初在连云时,我曾与六娘子有过往来,这些闲话也就在那时候聊过几句。”
太夫人微觉释然,复又不解,盯着她看了一会,又看了看对面神情淡然的秦素,蓦地叹了口气。
“罢了,你说罢。”太夫人倦怠地抬手按了按额角,语声暗哑地说道。
周妪应了声是,便转向了秦素,躬身道:“既是太夫人有令,那我便说了,我说的那件事,也要从颍川发生山火时说起……”
她絮絮地开始了讲述,从与闻氏一同上山说起,一直说到众人发现了闻氏被人砸死在河边方才停下,略歇了一会后,她最后又道:“因那时候时常死人,这件事报予老族长之后,老族长也没多说什么,只叫了几个青壮仆役上山,将闻阿姨的尸身就地掩埋了,这件事儿也就过去了。”
说到这里,她向秦素躬了躬身,便自退回到了太夫人身侧。
房间里传来了一阵压抑的啜泣声。
哭的人是俞氏。
此刻的她面白如纸、两眼通红,眼泪一串串往下落,布巾上已经湿了一大片。
纵然闻氏只是个妾室,可她到底还是秦生宏的生母,这般惨死也确实叫人唏嘘,更何况,她还死得有些不明不白。
俞氏越哭越是伤心,也不知是怜惜闻氏惨死,而是心痛于某些埋藏已久、今日始见天日的事实。
秦素淡然地想着,举眸看向了吴老夫人,问:“祖母当时匆匆下山,又一力阻止夏、伍二妪上山,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她语声一落,房间里有了一种近乎于窒息的安静。
这极为尖锐的提问,让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吴老夫人身上。
吴老夫人冷冷一笑,将脊背绷得笔直,冷声道:“那么多年之前的事情,我怎么可能记得住?六娘有这个心,倒不如多想想今日怎么收场才是,没的将心思放到这些陈年旧事上头,简直愚不可及!果然,这出身低贱之人,总不可理喻!”
语至最后,终不免有了一丝深刻的怨毒,也不知她怨恨的是秦素,还是旁人。
秦素不以为意,淡笑道:“多谢祖母教诲,六娘谨记在心。不过话说回来,您不记得那些旧事儿了,可旁人却未必不记得呢,我这就叫蒋妪过来回话。”
陡然听闻“蒋妪”二字,吴老夫人的脸“刷”地一下便沉了下去。
那一刻,她看向秦素的眼神极为阴冷,似有杀意一掠而过。
可是,此时此地,秦素的身后光侍卫就有二十余,而德晖堂中除周妪外,一应秦家的下人、仆役与侍卫,则半个不见,两下里强弱立现,吴老夫人纵然真起了杀心,亦是有心而无力。
举首四顾了一番之后,吴老夫人的气势明显地弱了下去,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往下塌了塌,虽面色仍旧阴沉,但她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息,却变得颓唐乃至于衰朽起来。
定定地看了秦素好一会,吴老夫人始终僵冷的神情,终是有了一丝变化:“六娘,你这……又是何苦呢?”她换过了一种声音说道,语声微颤,苍老的面容上竟隐了一丝求乞,“祖母自问向来待你不薄,你这又是何苦?”
说这些话时,她的声音微带哽咽,听起来好不可怜。
秦素却是心硬如铁,根本不为所动,反倒轻轻一笑:“祖母此言,何其善也。可是我却更相信另一种可能,如若今日我是孤身在此,只怕……祖母就不会这样和声细语地说话,而是当机立断将我杖毙于堂下了,是也不是?”她淡淡地笑着说道,唯语声越加寒凉:“谁叫我是卑贱的外室女呢,我的命,并不比贱奴高贵多少。”
第567章 默然对
“不会的,六娘,祖母不是这样的人。”吴老夫人立时摇头否认,语声中带着乞求之意,然她的眼睛却如往常一般,并无一丝亲情与温暖:“祖母知道你不想应下那椿婚事,只是,那毕竟是你太祖母定下的,范家我们惹不起,你太祖母也是没办法……你便安心嫁了不好么?你放心,祖母定会给你备下最丰厚的嫁妆,让你在范家挺着腰杆儿……”
“祖母此言差矣。”不待她说完,秦素便轻声打断了她:“您,还有太祖母、叔祖母、母亲、叔母,您们其实也将此事瞧得太简单了。难道您们真的以为,我今日前来,只是因为不满那椿婚事么?”秦素掸了掸衣袖,眸中掠过了一抹失望:“若您们真是这般想,也未免太小瞧我秦六娘了。”
“你不就是因为气不过那椿婚事,这才挟怨而来的么?难道你还能有什么大事?”高老夫人蓦地冷声道,面上满是讥意,“但凡你心里有那么一点点顾及我秦氏,顾及你上下这些姊妹兄弟,你就该高高兴兴地嫁去侯门,为我秦氏尽一份力,又怎会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我看你是小题大做,借题发挥,这时候又何必往自己脸上贴金?”
秦素莞尔一笑,漫声道:“叔祖母说这样的话,不过是混淆是非罢了。我所为者,自是大事。正因为兹事体大,所以我才强行扣下诸亲眷长辈,请诸位于德晖堂中亲闻亲历。除了小七娘年纪太小之外,我以为,包括我在内的诸多晚辈们,委实应当好生听一听当年的颍川之事。”
说到这里,她的视线扫过了高、吴两位老夫人,意味深长地道:“我青州秦氏将来之兴废、谤誉、盛衰,全系于今日。想来,这座中诸人里,当以祖母与叔祖母二人,最懂这其中深意。”
说罢此言,秦素也不待旁人回话,便扬声道:“蒋妪何在?”
“在。”不远处立时传来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随后,便见一名侍卫越众而出,而在他的身边则跟着一个穿青衣的老妇,却正是吴老夫人最为信重的管事妪蒋妪。
“妪?你如何到得此处?”吴老夫人震惊地看着蒋妪,不明白对方怎么会来得这样快,就像是早就候在门外一般。
蒋妪涩然一笑,垂首向吴老夫人等人弯腰见礼。
秦素便轻笑道:“今日事多,所涉及的人物颇多,所以我把他们都提前请了来。一会还会有旁人来堂前回话,我事先提醒一声,稍后不管见了什么人,大家可都勿要太过惊讶。”
明间儿内外无人应声,唯静默如初。
这情形未免有些尴尬,然秦素却不以为意。
的确,沉默有时候表达出的情绪,便是抗拒。可是,若别人只能以沉默相抗,那便说明你已经足够强大了,强大到你的对手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沉默以对。
秦素面色淡淡,转身看向垂着头的蒋妪,和声道:“妪来了,辛苦了。”
蒋妪苦苦一笑,道:“不敢当,六娘子客气了。”
被秦素的人押解一般地押了过来,又被告知她的儿孙都被秦素“请”去了某处小住,并亲眼见到了儿孙贴身所用之物,再目睹了德晖堂被秦素率领强人重重包围的情形,蒋妪纵有再多的心思,此时也只能抑下。
秦素此行确实是做足了全套准备,下药、绑人、逼供等等,无所不用其极,而取得的效果,自然是非常地好。
蒋妪的出现,便是最好的证明。
这时,明显被惊呆了的吴老夫人才像是醒过了神,面色一沉,拂袖道:“妪,此处不是你说话之地,还不快退下?”语声之厉,在向来不喜怒形于色的她而来,堪称罕见。
可是,蒋妪闻言却是身形未动,只将求恳的视线转向了秦素。
秦素向她笑了笑,温言道:“我也就问妪一件事,妪答完了,自可安安稳稳地离开。”
她的语气并没着重放在哪一句话,可蒋妪听了,面色却白了白,抬头目视秦素良久,却见对方神情虽淡,然眸底却若千年寒冰,无一丝暖意。
蒋妪在心底里叹了一声,慢慢地垂了首,低声应了个是。
这一个“是”字说出口,吴老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她没再去看蒋妪,而是冷冷地盯视着秦素,良久后,不怒反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