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第4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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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定神闲。
秦素的脑海中突然冒出这四个字。
怪不得前世时,杜光武终成一代名将,仅看他此刻表现,便已是风采卓然,叫人打从心底里佩服。
“还有两炮。”杜光武淡然说道,清朗的语声传出去极远:“杜骁骑,不过尔尔。”
纵然朱缨已焦,纵然圆盾阵前军损失惨重,可是,这清朗的语声,却仍旧从那炮火余音中穿透而出,在空地四周回荡着。
一炮之威,足以劈山。
然而,那座由盾牌组成的圆阵,却似是比大山还要坚固。
受伤的兵卒被迅速抬下,空出的位置则有人飞快地补上。若非圆阵之中多出来了数十具尸身,这圆阵就像从不曾遭受过那样一次致命的攻击。
“天下强军出广陵,广陵将士挎长刀。”
蓦地,圆阵中传来了一声号角,有低沉的歌声随之响起。
“披铁甲兮斩奴虏,千里行军暮与朝。”
整齐雄浑的歌声渐渐唱响,似是将那大炮的威势也压下去几分。
秦素回首看去,便见立在她身畔的杜光武,目视前方,神情如铁,正与众将士一同高歌:
“同仇敌忾死生共,天威卷兮狂风摇;角声吹彻砺我心,心不怠兮歌九宵。”
歌声罢、角声停,大雪满弓刀。
广场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浑厚的歌声给镇住了,竟是连一声咳嗽亦无。
杜光武仰首朝天,高举长枪:“我广陵军”
“威武”
众将士齐声应和,那整齐的声浪,几欲刺破云层,似如那歌中所唱,直透九宵。
“轰”,第二轮火炮,终是打响。
这一回,秦素不曾闭眼。
她睁着眼睛,感受着那烫人的热浪直袭面门,四周似是起了层层气浪,若有实质一般,打在身上又烫又疼。
圆阵的前方,再度传来了数声闷哼,空气里的焦糊味越发浓郁,旌宏长鞭飞起,卷起几截被炸裂的残肢,抛去旁处。
“殿下还是闭上眼睛罢。”她凝目看向秦素,语声温柔,眸光宁静:“莫要看了,会做噩梦的。”
秦素摇了摇头,淡淡一笑:“不会的。”停了停,又是一笑:“该做噩梦的人,不是我。”
旌宏怔了一会,面上便浮起了一个微笑:“殿下说得对。殿下是好孩子,好孩子不做噩梦。”
她温柔地摸了摸秦素的头发,嘴角噙着笑意,就像是真的在安抚害怕的幼童。
秦素心下微暖,又往前看去。
方才瞧来还坚不可摧的圆阵,此时又多出了许多缺口。
纵然广陵军训练有素,及时补上,但杜光武的眼底深处,却划过了一丝焦色。
他不敢保证,他亲自训练的这一支精锐,还能不能撑过第三炮。
或者说,第三炮之后,他们这一方,还能剩下多少战斗力。
他侧首看去,便见旌宏背负的铁盾,已然被轰去了一半儿,幸得那一半儿是在上头的,秦素仍旧在铁盾的护卫之下。
他不由暗自咋舌。
这铁盾也不知是拿什么做的,看着竟是比军中的圆盾还要结实百倍,若是能用在战场上,他广陵军又何惧赵国“控弦三十万”之威?
心中思忖着,他复又抬头远望,便见金御卫已然退至十余步远的位置,摆出了旁观的姿态。
杜光武心底微哂。
他们大陈的这位天子,果然是出了名的多疑,杜骁骑连铁炮都拿出来了,中元帝却还不知让金御卫夹击。
第994章 忽腾空
杜光武心下微舒了口气。
在这种时候,中元帝的多疑反倒成了助力,这也真是侥天之幸了。
此刻,中元帝正凝目地望向这父子相争的一幕,面色沉重,并不见丝毫喜色。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又怎么可能轻易消去?
既然杜骁骑愿意用一个儿子的性命来证清白,那他就好生看着便是。
中元帝展了展衣袖,面上疑色不散,石阶上的其余众人亦是面色各异。
这个时候,并没有人注意到,阿蒲的眼睛,正因兴奋而微微泛红。
她看出来了。
那面无比坚硬的巨大铁盾,在火炮的重击之下,已经快要变成废铜烂铁。
阿蒲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唯将双眼张得极大。
再有一击。
再有最后一击,那铁盾必定碎裂,没准儿那个死命护着秦素的女宗师,也要被轰成肉渣。
阿蒲的眼睛亮如灯烛,整张脸都因狂喜而扭曲。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欢喜。
她只是特别地、特别地希望着,那个卑贱的外室女,能够立时死在众人眼前。
寂静,重又笼罩在了这片广场,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那黑黢黢的铁家伙。
“嘎吱”,炮筒深处传来了机括拉动之声。
那是铁炮即将开射的前兆。
几乎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等待着那最后的一击。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那架巨型战车蓦地开始摇晃起来,就好象那战车上方有一股绝大的力量,在拉扯着那车身摆脱四角铁爪的羁绊。
众人尽皆瞠目,呆呆地望着眼前情形。
随着炮筒深处的机括声越来越紧,那战车摇晃得也越发厉害,眨眼之间,竟是冲天而起,连同那八匹健马,亦同时飞向了半空。
这诡异而惊人的一幕,让所有人都张大了眼睛,有些兵士还张大了嘴,更有人不停地拿手揉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
那战车身形巨大,只怕重逾千斤,就算是旌宏这样的巨力宗师,恐也未必能撬得动它。且那战车下早就有铁爪加固,更加牢不可破。
可现在,它却腾空飞了起来。
不,那不是飞,而是如箭矢、如流星,疾射向了半空。
刹时间,广场之上,千人仰首,无数双眼睛盯着那飞速上升的战车,连惊呼都忘了。
飞雪扑面、大雨连绵,风越刮越紧,然所有人的眼睛却都睁得极大,看着这奇异的、如同做梦般的场景。他们大口地呼吸着,口中呼出的热气在火把下蒸腾、融化,竟将这片原本肃杀的广场,营造出了一种诡谲而又怪诞的气象。
“有人!”
“那车下有人!”
直到此时,惊呼声才间次响起,瞬间便令这场中的安静化作了沸腾。
“我的天,那人是把车给抬起来了?!”不知是谁高声惊叫。
众人凝神细看,这才发觉,那战车的下头,竟真的有一个人。
一个全身都裹在黑色劲装里的人。
那个人,正用一只手托着战车,几乎是凌空停驻,一任雪雨飞降。
“大……大国手!”金御卫虎卫首领的眼中,头一次生出了恐惧之色。
几乎是颤抖地说罢这句话,广场上便响起了他声嘶力竭的吼叫:“回防!全体回防!护驾!护驾!”
在那堪称凄厉的嘶吼声中,金御卫的枪箭双阵立时飞速地向后聚拢,顿时便令这广场空出了一大块。
那一刻,每个人的心里都像是魔咒般地念着三个字:
大国手!
居然是……大国手!
中元帝铁青的脸上,倏地泛起了极度的惊惧。
他抬了抬脚,似想要返身回到寿成殿,回到他认为安全的地方去。可是,还没待他抬步,一道冷冽的语声便乍然响起。
“臣桓子澄,前来护驾!”
此声一出,整个广场有着瞬间的安静。
而下个瞬间,杜氏府兵之中,便炸起了一声巨响。
“轰”,那是铁炮轰出的第三炮。
这一炮,竟是直接轰进了杜骁骑所率的府兵之中。
或者说,是直接轰在了那十台连珠驽之上。
霎那间,阵中传来一片鬼哭狼嚎,方才还立在铁炮与连珠驽之后,施施然看着圆阵中人受伤身死的杜氏府兵,转眼便成了这火炮的攻击对象,死伤无数。
他们可比不得广陵军受过严训,更缺乏广陵军那种纯粹的军人素养,大炮一轰,立时四散奔逃、溃不成军,连个最基本的一字阵都结不成。
几名校官大声地喝出口令,角声与战鼓齐鸣,拼了命地想要收束部下。然,那一炮之威委实惊人,而那个轻而易举将战车举起之人,却是比那一炮更叫人心惊。
此时,只见那人高举战车,猛地甩手一掷。
“轰”,巨响声再度炸起,那宫道之上转眼便响起了一阵惊马嘶鸣之声。
原来,那大国手竟是将那巨型战车如投石一般,掷进了杜氏铁骑之中。
如此沉重巨大的“投石”,甫一触地,立时压死压伤了无数人马,杜氏府兵中响起了又一轮的鬼哭狼嚎,血肉横飞、断肢遍地,情形十分惨裂。
到得这时,那些溃退的士卒已然顾不得别的,一个个丢盔弃甲,四处逃命,有几个竟还闷头跑到了广陵军圆阵前方,立时被那阵中刺出的长枪毙命。
空气里,再度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杂着焦糊味儿与血腥气的味道,几令人作呕,而紧急回缩的金御卫中,亦随之响起了几声不甚明显的干呕声。
此刻,不只是近在阵前的金御卫,就连远在石阶之上的俞氏等人,亦是个个面色发白、反胃犯酸,董安甚至直接就呕了出来。
便在这片混乱之中,秦素的眼睛,却是亮得有若天上星辰。
大国手。
这举世之间,除了哑奴公孙屠之外,她再想不出还有何人,能担得起这大国手的名号。
桓子澄一出,哑奴还会远么?
而哑奴一出,便杀尽千军万马,亦不过举手之间的事而已。
便在她如此作想之际,那十余台驽机已尽皆散了架,坍塌于地,期间竟是连一支驽箭都没发出来。
第995章 抚红裙
“不堪一击。”秦素身旁传来了英宗不屑的语声,他的神情已然完全放松了下来。
别人或许不知,可他却分明感知到了几道熟悉的气息。
项宗、方朝以及李玄度,他们都来了。
英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们来了,则桓子澄的大军,应该就在不远处,今晚之险,已经安然度过。
此刻,即便是对此一无所知的秦素,亦忍不住唇角上翘,眉眼皆弯。
大国手之威,果然惊人。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感受到大国手与宗师之间的差距,那根本就不在同一个境界之中。
旌宏面上亦是露出了笑容,摸了摸秦素的头,微笑着松开了一直紧紧拉住秦素手。
秦素连忙去抚裙摆。
那鲜艳的红裙已然被烤焦了几角,显得有些狼狈。
不过,她明艳的笑容,却足以将这狼狈尽数抵消。
她提起裙角,踮足往前方张望。
溃军还在四散奔逃,而伫立于此处的广陵军圆阵,却始终岿然不动,如中流砥柱,挡住了那潮水般奔来的溃军。
秦素直看得赞叹不已,击掌而笑:“杜四郎,真名将也。”
一旁的杜光武面色平静,头盔下的眼睛直视着前方,举手一挥。
立时有小校飞跑着牵来了他的坐骑,杜光武翻身上马,侧首向秦素一笑:“公孙将军,才是名将。”
秦素立时了然。
他所说的公孙将军,应该便是哑奴公孙屠。
一直抱臂看向前方的英宗,此时闻言,便摇了摇头:“非也。公孙将军勇冠三军,杜将军指挥若定,二人不分伯仲。”
说这话时,他的目中划过了奇异的光,像是有一种情绪正在胸中激荡:“有你们二将在,从今往后,大陈江山,固若金汤矣。”
他似是极为感慨,脸上涌动着难以名状的情绪。
秦素被他语中的激昂所感染,心底亦有着片刻起伏。
有了公孙屠与杜光武,大陈所面临的乱世,或许便能得以平定,而她这一世重生,或许,亦能求得一个现世安好罢。
秦素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湿润冰冷的气息,混杂着硝烟与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然而,她却从这气息中,觉出了一种宁静。
这一切,终于就要尘埃落定了。
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变化之后,在死与生的几番较量之后,这一切,终于有了定论。
秦素只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似地,每一根骨头都是又酸又疼。
好累,好想找个地方歇一歇。
这一晚斗智斗力,还要斗精气神,她一直提着一口气。此时,这口气终是放松了下来,她才觉出了那种全身被掏空的疲倦。
便在此时,宫道的折角处,忽地响起了轻密沉实的足音。
那是马蹄裹在厚布中踏出的声音,亦有靴声橐驼,飒然如凉风,带着席卷一切之势,自宫道、自四面八方涌来。
已经被打散了的杜氏府兵,此时只集结成了一小股一小股的散乱军团,而就连这散乱军团也只形成了一瞬,便在一阵“嗤嗤”轻响之中,如同被收割的稻草,成片倒下。
中元帝怔怔立于石阶之上,双目圆睁,惊恐地看着眼前一幕。
“桓氏精锐……不曾覆灭?”二皇子目视前方,面上的神情极是晦暗。
此时此刻,他那张总是带着很圆滑的笑意的脸上,再没了往日的悠闲与散淡,而是含了些许紧张。
“谁说我桓氏精锐尽灭?”一声低沉而又透亮的语声远远传来,如狂风拂向四野,似是在回应着二皇子的疑问,又像是在向着所有人昭示着什么。
便在这声线响起之时,一队装备精良、军容整肃的人马,已然破开了杜氏府兵仓促结成的乱阵,出现在了广场与宫道的交接处。
灰衣黑甲、长钩铁剑,先是整齐的部兵队列,安静而迅速地涌入场中,飞快地将那一小团广陵军包裹其中,接下来,便是大队铁骑,如乌云堆积而来,沉沉压向前方。
本就收缩在寿成殿石阶附近的金御卫,被这不知上千还是上万的大军向后挤压着,不得不一再收缩。
那两千余金御卫原本还是场中最大的一支力量,而此时此刻,却生生被压成了一小团。
“臣桓子澄,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万军立定、声息俱寂,一将却于此时单骑而出,越于两阵之前,一身绯色的战袍如火焰,映着他冰雪般的容颜,几若天神降临。
中元帝面色惨白,定定地看着桓子澄,有那么一瞬,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桓子澄带来的这支兵马,绝非残兵败将。
行动迅捷、安静有序,这怎么可能是乱石滩溃败的残部?
若是残部,又如何能在瞬息间便将杜氏府兵打得溃不成军?
若是残部,这支队伍又怎么可能一个个神情剽悍、身手敏捷、听从号令、整齐划一?
桓氏精锐,居然还留下了这么多?
中元帝惨白的脸上,飞快地划过了一丝惨然。
桓子澄此时已是甩蹬下马,单膝点地,双手呈上了一只木匣,沉声道:“启禀陛下,臣于泗水关大败赵军,斩首五千级、俘虏三百。赵军大将已被臣亲手射杀。人头在此,请陛下过目。”
中元帝怔住了。
所有人都怔住了。
这场景,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赵军大败,且还是惨败,居然被桓氏府兵斩首五千级?
可是,战报上并没这样说啊。
他们接到的所有消息,都是江、杜、周三将联合发来的,可现在,这三将却根本不见踪影,而理应战死的桓子澄,却鬼魅般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