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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深宫缭乱-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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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辅政大臣之首的薛尚章, 老姓薛尼特氏。那个姓氏曾经是草原上最果勇的一族, 什尔干之战中,杀得仅剩九人,照样荡平一个旗。很长一段时间里, 提起薛尼特氏, 就有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功效。
  如今虽从龙入关多年,但骨子里流淌的那种倔强和骁勇, 从来不曾熄灭。薛尚章是标准的蒙古汉子, 膀大腰圆, 生得极其彪悍。有时候他并不是真的要将你怎么样, 但那双鹰一般的眼睛,和洪钟一样的声量,都会让人有即将被拆吃入腹的不安感。
  还好深知并没有遗传他的相貌, 但脾气和他有七分相像, 过于刚正,爱憎也分明。有时候嘤鸣有些想不通,自己怎么能和深知成为知心的朋友,想来是彼此需要取长补短吧,自己缺乏深知那份决断, 深知的圆滑当然也略输她一段。
  嘤鸣对于这位干阿玛, 说多熟络谈不上, 但因为他是深知的阿玛,尚有几分亲近知心。以前跟着深知上他们府里小住,她也去请安,薛公爷常会说上两句家常话,也会有个笑模样。因此别人如何将他说得十恶不赦,嘤鸣却从来没有真正感觉到过。
  夜色昏沉,檐下牛皮纸灯笼的光穿透黑暗,照亮薛公爷的半边脸。他点点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静看着她,忽然微哽了下,匆忙转过头去。
  嘤鸣心头狠狠被撞了一下,她知道他看见她,想起深知来了。虽然对权力的欲望,驱使他把唯一的女儿推进了深渊,但事到如今,他心里也还是会痛。
  当初深知和她说起宫中岁月,曾那样毫不掩饰地恨过她阿玛,深知走后,嘤鸣也觉得应当归咎于他。可如今在宫里遇见他,那种丧女之痛还未从他眉眼间消散,他必须如常当值,继续维持这种骑虎难下的傲慢。
  然而他的背微微有些佝偻了,他不像纳公爷,平时懂得保养自己。纳公爷一年四季虫草当零嘴儿嚼,早中晚三顿羊乳,哪怕羊死绝了也得想辙给他弄来。就这么的,他还天天抱怨家里女人不够体贴,要上外头找人给他揉身子扦脚……薛公爷早年在军中出生入死,是实权派,也是实干派。大马金刀的岁月里横跨过来,没有那么精细的要求。
  “干阿玛,您要保重身子。”这时候不能多说什么,见了也唯有多行两个礼罢了。嘤鸣又冲他蹲安,挎着食盒迈过了隆宗门。
  松格怕她伤感,用力楼了搂她的胳膊。她勉强笑了笑,偏过头瞧一眼,薛公爷目送她,等她走出隆宗门上灯笼照射的范围,才转身回军机值房。
  真伤心,嘤鸣见着他,就想起深知。虽说如今自己被送进这虎狼窝,也是他一手促成,可当真要恨,也得瞧着深知的情面,那个人终究是她留在世上最亲的人。
  隆宗门到内右门,距离不算很远。松格抬头瞧了眼,提醒她:“主子,这就要到了。”
  嘤鸣嗯了声,站在门前等松格上去通传。门外的人上下打量,问:“哪个宫的?都下钥了,干什么来了?”
  松格呵了呵腰说:“谙达,咱们奉太皇太后之命,来给万岁爷送小食,还请谙达费心通传。”
  宫门上了锁,要办事就变得非常困难,一重接着一重的关卡,必须经过逐层通报才能最后开启。守门的说等着吧,门内传出一串粉底皂靴踩踏青砖的声响,哒哒地,往远处去了。隔着绯红的大门,有人在后边喁喁低语,不多会儿就听见说“落锁”,然后小富从里头迎出来,就地打了个千儿,“姑娘来了。”
  嘤鸣嗳了声,“主子这会子安置了么?”
  小富说:“哪儿能呢,时候还早得很呢。主子才从乾清宫回来,也就前后脚的工夫……姑娘快别在外头站着了,进来吧。原瞧着是您,不等通传就该开门才是,可宫里规矩重,还请姑娘见谅。”说着看见她手里的食盒,笑道,“您这是给主子爷送荷叶粥来了?先头主子还说今儿酒膳腻得慌呢,可巧您就来了,倒像约好了似的。”
  嘤鸣只是笑,因为除了笑,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应付这位皇帝跟前得宠的太监。想了想道:“熬粥时候长,等摘了荷叶一应收拾好,已经到了这会子。”
  小富的话里依旧庆幸满满,似乎她能来就是好的,“不碍,主子爷勤政,不到子时且不能安置。往后您走动,要是下了钥,就打发人上月华门值房里找奴才来,奴才入夜只管看守养心殿门禁,天天儿都在里头上夜。”
  嘤鸣点点头,说了声谢。
  晚上夹道里死一样的宁静,天上月亮也白惨惨的,照得这世界有些凄惶。嘤鸣思量了再三对小富道:“我把食盒递给您吧,您替我往御前送。时候这么晚了,万岁爷正忙公务,见了我又得停下……”停下挤兑她,不也费工夫么。
  小富却笑得讪讪,“姑娘别难为奴才,宫里旁的都好传递,唯独这进嘴的东西,必要一人一送到底的。这么着既是疼了奴才,也是为了您自个儿,毕竟出了岔子,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不是?”
  嘤鸣听了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养心门。
  正殿里灯火通明,因着皇帝要办事,十几支通臂巨烛燃烧着,把殿宇照得亮如白昼。皇帝才刚在御案前坐下,折子没打开,毛笔也搁在笔架上未蘸墨。只是正色坐着,仿佛在等她自投罗网。
  嘤鸣紧走几步上前,把食盒交到三庆手里,自己退回堂下地心儿,掖起两手给皇帝蹲福请安,“禀万岁爷,奴才奉老佛爷旨意,来给万岁爷送荷叶粥。这粥是奴才的手艺,什么都没搁,单是粳米和荷叶熬成的,给主子开开胃。若是入不得主子口,还请主子恕罪,奴才下回学好了本事,再做了孝敬万岁爷。”
  三庆揭开盖儿,一阵清香扑面,里头白玉的小盅里盛着碧绿的粥,光是瞧着,就知道吃口应当不差。底下人送了银针来,他把针放进盅里,略等了会儿见一切如常,便呵腰往上呈敬。谁知才递到一半,皇帝抬手叫退了,三庆顿了下,重新端着八宝托盘,低眉顺眼侍立在了一旁。
  嘤鸣此时有些彷徨了,照理说是太皇太后叫送的,皇帝就算不喜欢,总要略进一口领了太皇太后的情。结果他竟连瞧都没瞧一眼,反倒把视线定格在了她身上。
  心里发虚,背上冒冷汗,嘤鸣怯怯地,把头低得更低了。天威难测,谁也不知道皇帝接下去有什么打算,连一块儿进来的小富都有点懵,迟疑地瞄了瞄三庆。
  可怕的沉默,殿宇里只有更漏滴答的声响。嘤鸣听见心在腔子里用力地蹦跶,跳得那么快,几乎叫她续不上来气儿。最怕的就是这样,有话不说,钝刀割肉般的消磨。时候长了她就想,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吧,她好好的来送粥,不知道哪儿又触了逆鳞,寻了这位天下之主的晦气。
  她轻启了启唇,试图打破这种宁静,可她又窝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了不得今儿一夜就交代在这里吧,她身后还有鄂奇里氏,皇帝总不好一气儿把她给杀了。皇帝有耐性,她凭什么没有呢,便踏踏实实在下首站着,洗干净脖子等着迎接他的雷霆震怒。
  “齐嘤鸣。” 皇帝终于说话了,那声儿真凉,像拭过刀锋的雪。
  嘤鸣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真奇怪,听见他出声儿,反倒让她镇定下来。她恭敬呵腰说是,“奴才听万岁爷示下。”
  皇帝又沉默了下,淡声道:“朕问你,你当真得过喘症么?”
  嘤鸣略怔了怔,没想到这件事又让皇帝惦记上了。八成是今天的羊肉烧麦下了他的脸,没让他一天一屉子恶心她的计谋得逞,所以他开始寻她的衅,下定决心把她的老底翻出来了。
  逃避选秀那可是重罪,自己吃挂落儿还是其次,要紧一点,会连累阿玛,没准儿夺爵降级也未可知。嘤鸣心里七上八下,她不知道究竟应当怎么办才好。照理说她到了年纪没进宫,这事宫里心照不宣,没想到皇帝会拎出来,就为找她的不痛快。
  没法子,既然问起了,逃也逃不掉。她跪下说是,“奴才得过,若非如此,早该进宫来伺候主子了。”
  皇帝对她的死鸭子嘴硬嗤之以鼻,“既然得过,就该有瞧病的大夫。你说说,那个大夫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朕即刻命人把他传进宫,再替你诊治一回,谁让你今儿吃了羊肉,说不准又要发作。
  嘤鸣斟酌了下道:“那大夫是游方的,京城待上一阵子,就往南方去了,五湖四海到处游历,从来没有个准地方。万岁爷这会儿叫我说出他的去向,奴才说不出来。”
  结果这两句话彻底惹恼了皇帝,他砰地一拍御案,桌上文房蹦起来老高。这忽如其来的响动吓碎了众人的心肝,养心殿自内到外呼地跪倒了一片,个个扣着青砖簌簌发抖。
  嘤鸣也慌神了,这程子皇帝专给她上眼药,但碍于大局尚且不会将她如何。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竟好像要拿这件事做筏子了。大约是有了新的对策,可以不必再忍耐这种非分的安排了吧!
  她进来多久了?到今儿恰满四十日。光阴过起来真快,一眨眼就这么长时候了。如果皇帝寻了由头让她出宫……不知海家有没有说上新的人家……
  唉,也是瞎想,她把前额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这么紧张的气氛下,她竟还能腾出脑子来胡思乱想。
  “万岁爷恕罪。”她喃喃说着,“奴才不知哪里冒犯了主子,还请主子息怒,千万别气坏了圣躬。”
  可惜皇帝并不听她这些废话,他只是狠狠咬着牙,阴沉冷笑道:“你是因何入宫的,你应当知道。光在太皇太后跟前讨好,也保不住你的命。朕最恨你这样奸猾的人,多看你一眼,都叫朕心头火起。滚出去!”他说,“朕倒要看看你究竟会不会犯病。上外头顶砖,没有朕的令儿,一辈子不许起来!”
  嘤鸣顿时惘惘的,脑子里也没多大想头,因为进宫到今儿,受到的礼遇颇多,这本就不合理。现在也好,皇帝发话惩治了,眼下是比较倒灶,但从长远来看似乎不算太坏,至少替她敛了光彩,不叫她那样扎人眼了。
  她从容磕了个头,说:“奴才领旨,谢万岁爷。”然后站起来,却行往后退,退出了养心殿明间。
  松格还在地上跪着,听见里头皇帝的怒斥,为主子急得眼泪长流。见主子从里头出来了,她慌忙站起来搀扶,嘴里嗫嚅着,含泪看着她。
  嘤鸣倒没什么,她还有闲心四顾,“这里哪儿有砖啊?没砖我顶什么呢……”在墙根儿前等着,直到里头送出来一块砚台,然后毫不为难地搁在头顶上,挑个地方就跪下了。
  松格在边上陪跪,吸溜着鼻子问:“主子,这可怎么办……”
  嘤鸣跪得比做学问还认真,合眼道:“别说话。”
  养心殿里的皇帝因没了常用的砚台,得打发人上库里去取,这当间儿闲着的时候瞥了三庆一眼,三庆立刻趋身上前,把荷叶粥献了上去。
  小富更懵了,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既要降罪,又喝人家做的粥,圣心真是愈发难以揣摩了。难不成是不想当着姑娘的面进吃的,才把人送去跪墙根儿?这么着好像说不大通,万岁爷也不是那么胡来的主子。
  德禄手里托着一只歙石铜镀金龙纹匣进来,里头装一方暖砚,小心翼翼搁在了御案上。小富和三庆依次退出明间,里头有管事的伺候,他们只需回自己职上候命就是了。
  小富脚下徘徊着,悄悄给三庆使了个眼色。三庆朝西墙根下看了眼,拉小富进了卷棚。
  “怎么的?”小富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呀?”
  三庆压声道:“先前从乾清宫出来,瞧见隆宗门上了。”见小富还糊涂着,凑过去咬耳朵说,“嘤姑娘和薛蛮子照了面,姑娘给薛蛮子请安,正落了主子的眼。”
  小富哦了声,“原来是这么个事儿……”
  万岁爷还是很忌讳齐家二姑娘进宫的缘由的,毕竟不是寻常选秀,总带着点无可奈何的味道,因此见二姑娘和薛尚章私下见了面,万岁爷难免大感不快。不过更深层的原因有没有呢,想是有的吧!宫里人多,眼睛也多,今儿见了谁,和谁说上了话,要不了一时半刻就会传到御前。万岁爷这是在为姑娘挡煞么?好像有那么点儿意思,又好像没有……小富是个驴脑子,他觉得真要这样,那万岁爷也不是那么厌恶嘤姑娘嘛。但不厌恶,又怎么能罚人顶砖呢,明明有好些法子,犯不上动真格儿的。
  当然,后来他看见砚台里特意研好的墨,因倾斜顺着嘤姑娘的脸颊流淌下来的时候,他就发现是自己想多了。一直笑嘻嘻的嘤姑娘这回终于哭了,因为这墨会渗透进肌理,得花上两天工夫才能彻底清洗干净。她是老佛爷身边伺候的,这么一来没法见人了,姑娘对自己脸面的看重程度,远比对膝头子高许多。


第28章 小满
  嘤鸣跪着, 哭得直打噎。松格不住拿帕子给她擦脸,可是越擦墨越多, 从她的鬓边一路流淌, 流进了她的颈窝,染黑了她的褂子。
  皇帝到底和她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呢,要这样费尽心机整治她。原先她还不疑叫她顶砖是什么用意, 就算送来了砚台她也不觉得里头有诈,只当是皇帝为了免于半夜三更大动干戈找砖,而耽误了让她罚跪的时间,随意让她以砚代砖,早跪早好。于是她老老实实照着做了,一丝不苟地把砚台放在了头顶上, 自觉以前顶碗都不难, 现在顶砚台更没什么了不起。她甚至有些庆幸, 砚台比砖轻多了,简直就像捡了大便宜。
  后来砚台上头了, 她挺直脊梁跪得笔管条直,全当在练规矩。可是时候一长毕竟不行, 膝头子很痛, 腿也麻了, 腰也酸了, 便只好拿手扶着。结果这一扶, 可坏了事了, 盖子边缘有淋漓的墨汁子淋下来, 起先她糊里糊涂以为是下雨了,直到松格惊呼“主子您的脸怎么黑了”,她才知道坏了菜。
  做人怎么能这么缺德呢,她进养心殿的时候,他明明还没开始批折子,就是为了让她狼狈,特意加水研磨再让她顶着。人的忍耐总是有限度的,白天给她吃羊肉烧麦让她吐断了肠子,夜里又想出这么个损招儿祸害她,他到底想干什么!
  越想越委屈,她还在极力忍着,说:“松格,你看看,能不能擦干净。”
  松格抽出手绢使劲擦,擦得她肉皮儿生疼,还是告诉她:“主子,这是御用墨,不像外头的。奴才擦了半天,这墨进了肌理,回去拿胰子洗洗,多洗两回就干净了。”
  嘤鸣听完这个就哭了,实在是奇耻大辱,他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呢。因为是皇帝,就可以不拿别人的脸当回事?既然这么讨厌她,把她打发出宫不是更省心么,何必留下抬杠。
  然而跪还是得跪着,她顶着砚台直抹眼泪,松格就在边上陪着一块儿哭。夜色越来越浓重,因为来前太皇太后发了话,不必再回慈宁宫复命了,直接上头所歇着吧,因此她就算跪上一整夜,养心殿外也不会有人知道。
  殿里的人隔窗望着,墙根下的背影委屈又顽强。
  “她讨过饶没有?”皇帝问德禄。
  德禄抱着拂尘说没有,“奴才也纳闷儿,嘤姑娘是不是吓着了,还是压根儿没想起来有讨饶这条道儿?但凡她服个软,就说求万岁爷开恩,主子瞧着老佛爷也不能叫她跪到这会儿。”
  是啊,纳辛这个油子,怎么生出了这么个倔驴,真叫人想不明白。
  一直跪下去不是办法,皇帝负着手,透过巨大的南窗看她的身影,原先兴致盎然,眼下变得有些意兴阑珊了。他看了一阵,调开视线道:“你去瞧瞧,要是她松了口,就让她回去吧。”
  德禄垂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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