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金主-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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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可是海瑞啊!官场中赫赫有名的海阎王!人家一句话,你就得背井离乡三千里啊!
衷贞吉不由头皮发麻,咳咳两声,道:“秋税的确不能耽搁,府县人手实在不足,征调民间堪用之士也是常有的。廉宪,如今富户视我等如仇雠,若要强压,恐怕京师那边又要再起波折啊。”
海瑞冷笑道:“无非一些御史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海瑞何惜此官?”
“哼哼。原来赫赫大名的海青天,也只是个自珍羽毛的庸官。”徐元佐冷声嘲讽道。
——你就少说两句吧!
衷贞吉用力瞪着徐元佐。
海瑞面色更加难看,简直如同庙里的钟馗,恨不得要将徐元佐吞下去。
“江南百姓都盼着青天大老爷来主持公道,造福一方,谁知道大老爷竟然不惜此官……这不就是无所谓百姓的意思咯?”徐元佐丝毫不惧,更是站起身加强语势。
海瑞又被噎住了,一股气在胸口如论如何顺不过来。
徐元佐道:“老爷强求退田,所为者何?”他不等海瑞说话,继续道:“为民生而已。殊不知,这田亩同样是富户的命根子。老爷为了穷贫者能够安生立命,难道就可以断了富裕人家的命根?”
徐元佐见海瑞仍旧气得说不出话,继续道:“学生当日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只有先定分,所以能止争。廉宪一味要止争,却不先定分,岂非缘木求鱼?”
海瑞道:“如今之争,就在定分上。我要富户退田,不正是将这‘分’定下来么!”
“老爷是来救济刁民来的。如今松江多有人喊:种瘦田不如告肥状。何者?因为老爷看似公平,实则不公!”徐元佐说着,发现衷贞吉的反应比海瑞还大,双眼都要冒出火来了,不由好奇,暗道:我没惹到你吧?
“你敢说本官不公!”海瑞这回也要喷火。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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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零 铁骨铮铮
“自是不公!”徐元佐专心对付海瑞:“国家早有法度,地权者,在民以地契为凭,在官以鳞册为证。老爷若是真的公正,自当严执国法,只看鳞册和地契,管他富民贫民!若是以贫富来定分,敢问老爷:如何确定那人是真贫假贫?是真富家还是虚架子?”
海瑞的司法思想虽然很贴近人本主义,颇有些开明的味道。目的也是缓和阶级矛盾,拉低贫富差距,乃是朴素的“耕者有其田”思想。
想法是好的,关键在于执行性。
首先,如何界定贫与富呢?装贫装富的人还少么?如今这个没有银行可查存款,连地产登记都无法普及的时代,贫富的划分,行政干涉财富再分配,简直是逆天难度。
海瑞不是没有经历过基层的清流官,自然知道这些问题。不过他实在也是想不出办法,难道挨家挨户去察访么?他能够做的,只是保证一个大概,至于这个大概的信心指数,恐怕就只能说“问心无愧”了。
见海瑞久久没有声音,徐元佐方才道:“老爷要是想将田亩的事扯清楚,还是得优先清丈田亩,重新整理鱼鳞黄册。那些连黄册上连名字都没有隐匿黑户,焉能告人侵占田产?首先得按律抓起来打一顿才对嘛。”
海瑞暗暗神伤。他不能否认徐元佐的建议有道理,但他实在无法面对那么庞大的工程。
“这事……”
海瑞刚开了口,徐元佐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作为天下孤臣,海瑞的孤独简直写在了脸上。
“天下事有难易乎?为者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难者亦难矣。”徐元佐朗声道:“学生听闻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贫。其一富。穷者对富者道:‘我想去南海,同去如何?富者说:‘你靠什么去呢?’穷者说:‘一个水瓶,一个饭钵,就足够了。’富和尚说:‘我几年来想雇船而往下游走,还没有能够去成呢。你靠什么去!
到了第二年,穷和尚从南海回来了。告诉富和尚,富和尚只能惭愧以对。
四川距离南海,不知几千里路。富和尚不能到达,穷和尚却能做到。君子圣人门徒,立志为生民立命,难道还不如四川乡下的那个穷僧么?”
海瑞听徐元佐洋洋洒洒说完,心中震撼不已。
“廉宪若是真心愿为生民立命,学生倒是有三件事可以为廉宪效劳。”徐元佐换了谦恭的口吻,微微欠身。
“哪三件?”海瑞不自觉中已经被带入彀中。
“其一。为部院指条路。”徐元佐道:“江南之事枢纽不在松江,不在应天,只在苏州。苏州治,则江南治;苏州不治,其他九府即便治了一时,待廉宪高升,定然又是人去政息的结局。廉宪所做的一切可就都白费了。”
“这是为何?”非但海瑞想问,衷贞吉也有些不服气呢。
苏松并举。都是海内大郡,为何徐元佐将苏州吹到天上去了?
——因为得把海瑞这个祸水往苏州引呀!
徐元佐冷笑一声。以不容辩驳的姿态道:“廉宪想不通么?为何天下人都要学‘苏样’而不学‘松样’呢?这种明摆着的事,一眼就该能看出症结呀,哎哎,叫学生如何解释呢?”
天下服饰、首饰、糕点,乃至生活方式,都要学“苏样”。可见苏州样式才是大明的潮流风向标。当然,这跟徐元佐的论点没有丝毫因果关系,纯粹是为了祸水东引,放放嘴炮。不过想来海瑞也算是才智中等,如果自己耗费心力苦苦琢磨一番。大约是能够找出个合理依据的。
果不其然,海瑞抚须长吟:“擒贼擒王,也有道理。”
徐元佐心中一笑,脸上也是一笑,只是气味不同罢了。
“其二,”他道,“松江这边虽然不能立刻着手丈量田亩,却可以疏浚河道。学生有个想法,为何不将淀山湖、太湖诸水系连通起来,打造一条滋养一方的大浦江呢?”
衷贞吉眼睛一亮,道:“廉宪,这便是下官之前进言过的黄浦江大工。一旦此工完成,松江一府两县能增良田沃土数千顷啊!”
海瑞微微点头,望向徐元佐,道:“其三呢?”
“其三,学生可以送廉宪一件丈量田亩的利器。”徐元佐道。
“是何利器?”海瑞问道。
徐元佐道:“请借笔墨一用。”
海瑞当即叫人呈上笔墨纸砚。
徐元佐临案舔笔,先在纸上画了一条线。
——这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啊!
徐元佐看着这条线,放下笔,道:“不好意思,麻烦廉宪找个画师。”
海瑞脸上一黑:你逗我玩啊!
衷贞吉听着徐元佐的意思,是要劝海瑞回苏州,哪里还等得及找画师?毛遂自荐道:“本官颇善丹青,可以代笔。”
徐元佐如释重负,将位置让给了衷贞吉,道:“请老黄堂先画一条麻绳。绳子上要有绳节。”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同样的笔墨,衷贞吉笔下出来的线条就是活的,三五根交缠一块,干净利索就是条麻绳。
再画上绳节,清晰明了,谁都能认出来!
徐元佐听说过书画不分家,这才真心佩服起来。他看了一眼海瑞,暗道:你读书没人读得好,才艺也没人出众,就是作死折腾这条没人能比得上你啊!
“然后呢?”衷贞吉悬腕问道。
徐元佐当即叫他画了推车,画了绳箱,画了转轮和联动轴。
这便是万历初年为了丈量天下田亩而开发出来的丈量步车。
徐元佐解释了用法之后,道:“廉宪可以用蔑卷来替代绳卷,都是一样的。关键是要在衙门里定下度量,严苛把关,不能叫尺码大小偏差太大,有失公允。”
推动车,拉扯出卷起来的绳尺,自然可以量出田亩的周长。以长宽算面积,这对于明人而言实在是送分题了。
海瑞微微颌首:“你果然有些偏才。”
“廉宪这话说的,若不是我答应了宗师在二十岁前不下场,说不定后年琼林宴上也有学生的一席呢。”徐元佐昂首道。
海瑞斜眼看着徐元佐,道:“你这是怎么叫我不舒服怎么来是吧?”
徐元佐呵呵笑道:“学生还有一桩事要讨教廉宪。”
“说。”海瑞一点好脸都不肯给徐元佐了。
“诚如学生之前说过的,廉宪的困顿就在‘无人可用’四个字上。廉宪回到苏州,这办事的人从何而来呢?”徐元佐问道。
海瑞脸色就像是涂了墨一样。
这一刻,包龙图附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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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一 滴水不漏
据后世历史学家推测,大明在万历时代人口过亿。这个推测缺乏直接史料证明,因为大明官方只登记丁口,也就是纳税人口。卫所的人口数据又是保密的,就连兵部尚书都不能查,为此还在崇祯朝打过口水官司。
相对于实际人口,知识分子的统计数据就靠谱多了。生员入学之后,必然造册;举人名额是各省确定,三年一考,没听说过哪个省有缺额;到了进士就更明确了,每一科都有登科录,非但有人数,还有人名和人物小传。
按照考据数据,全天下的生员估计在十万左右,姑且算大明人口是一亿,那么生员在人口比例中只有百分之零点一。
江南这边人民生活水平略高,读书人口也就略多。郡县城和外围的市镇、乡村平均一下之后,差不多四五十个读书人可以取中一个生员。
这个数据也符合徐元佐辛辛苦苦从朱里、唐行挤出几十个学徒的现状。
徐元佐将这笔账仔仔细细算给了海瑞之后,看着海瑞一脸黑光,颇有些知识上碾压带来的愉快。
“廉宪,您打算上哪去找这人呢?”徐元佐最后以补刀收尾。
海瑞看了看衷贞吉,心中暗道:这知府也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
衷贞吉躲过海瑞的目光,望向徐元佐,暗道:把他哄走就行了,你出这难题到底算几个意思?
徐元佐其实就两个意思。
第一,伏低做小太久了,遇到个不会轻易咬人的老虎,捋捋虎须,摸摸虎头,颇为有趣。
第二。降伏老虎之后,还可以借着虎威做点事嘛。
“你既然如此说了,想来胸腹之中已有了主意吧。”海瑞道。
徐元佐面带微笑:“新主意也没有,故技重施还是可以的。”他顿了顿,又朝天拱了拱手,道:“太祖高皇帝生怕官吏扰民。所以衙门吏目定额有限。当时天下萧条,尚且够用。如今世事变异,人手不够是很正常的,所以才有了白役啊。”
海瑞微微一愣,犹记得刚刚自己还拿着白役的问题发作了徐元佐,想想还真让人觉得脸红。
徐元佐却像是毫无芥蒂一般,道:“廉宪若是不嫌弃,仁寿堂多少能抽调二三十人出来。若是再从松江其他商户借调些掌柜、伙计,廉宪要凑一百人略有些困难。不过六七十人应该没问题。”
“这些人……”
海瑞心中暗道:没人时烦恼,真要有了人,食宿工钱怎么办?
徐元佐看着海瑞欲言又止,心中暗笑:现在知道小金库的重要性了吧?
大明终究不是大唐,随便征调民役毫无压力。经历了宋朝的文化积累之后,官方不能与民争利,不能随意役使百姓,该给的工钱不能拖欠。已经成了通则。官府要用白役,只有两条路:默许他们从百姓身上捞油水;给他们工食银。
没有白吃的午餐。这话对官府也一样适用。
“仁寿堂这边就不提工钱的事了。”徐元佐大方道:“就我们自己承担吧。不过食宿方面,总不能再压在我们头上了吧?”
从松江到苏州办事,又不是一天来回,二三十人的食宿不是一笔小数目。徐元佐已经提供了人手,难道还得自备粮草?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海瑞心中挠得发痒,终究还是没有办法。他自己不留存办公经费。觉得那样不合祖制。可是祖制没有教他一个大饼养活一千人的秘法呀!
徐元佐躬身道:“廉宪请慢慢斟酌,学生还要去县里回禀差事,先行告辞了。”
海瑞支吾两声,让他自便。
衷贞吉看在眼里,心中暗道:你别弄巧成拙。到时候海阎王不走了怎么办?
徐元佐却像是没有看到一般,只是朝他行礼,便退了出去。
“啊,下官正有事要问他,告罪,告罪。”衷贞吉坐不住了,起身也要走。
海瑞同样没留,一心在盘算能否从苏州公帑之中寻到这笔开支的立项。可惜白役白役,便是白身役夫的意思,地方官用白役都是自己掏钱,另立名目从公帑里支出。这手法类似后世找发票报销抵充奖金,逻辑简明,操作上却有难度。
海瑞偏偏没有这个技能。
衷贞吉追到外面,叫住了徐元佐。
徐元佐早知道知府老爷要追出来,并不意外。
“你刚才大包大揽,偏偏又在银钱上卡他,可是别有图谋?”衷贞吉板着面孔。
徐元佐嘿嘿一笑:“学生哪有什么图谋,就事论事而言。”
衷贞吉也是一任任做到知府的,前后贯通一思量,便道:“你是想包揽黄浦吴淞的河道工程?”
徐元佐笑了笑:“要送走海青天,总得给他点人马。要养活这批人马,终究得给仁寿堂一些利润。或者阖郡上下单独凑一笔送神银,学生并无不可。”
衷贞吉立刻将这条锁链联络起来,心中不免佩服:果然滴水不漏。他仁寿堂出面做好事,其实还是地方富户出银子。只是这笔银子又是花在河道疏浚上,他包揽工程从中牟利,人情法理全都说得过去。
“朝廷未必肯批这么大笔银钱。”衷贞吉道。
徐元佐道:“这总比花钱雇白役方便。府县留存一些,朝廷拨发一些,地方捐献一些,林林总总合起来,够人吃口饭就行了。”
衷贞吉早就向上面呈交了疏浚河道、开挖新河的申请。
理论上松江府是归南京六部直隶的,不过南京六部说白了备用朝廷,手里并没有实权。所以同样的东西还得送北京一份。北京那边管着全国,着眼点要比南方大臣全面,这么大的工程实在不是说干就能干的。
更何况如今实在是个多事之秋。
九月初六,俺答率数万骑入犯大同右卫镇川堡,东西分掠山阴、应州、怀仁、浑源等处。地方守军不堪一战,能自保者寥寥,以至于从总督陈其学、巡抚李秋、总兵赵苛、胡镇数十人降职、降俸、夺俸、下御史逮问。
这些遭了鞑靼侵袭的地方要安顿赈济。另外还有黄河在沛县决口,从考城、虞城、曹、单、丰、沛到徐州全都受害。漕船在邳州受阻,无法北上。淮水跟着溢出河道,吞没周围良田、民居。
这时候江南又要留存又要拨款,真是雪上添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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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二 年末
海瑞有时候真的挺招人恨,不过这里面又有程度上的不同。
有些人家是的确吃了海青天的亏,偏偏人家是巡抚一方的封疆大吏,要想扳倒这个层面的高官,怎么也得内阁首辅或是六部正堂出面。大明有这样面子的人不是没有,但绝对不多。
次一等是厌恶海瑞破坏潜规则的利益集团。潜规则是一种对规则的变通和补充,是最贴近人内心**的规则。破坏潜规则,说明你跟我们不是一路人,既然不是一路人,讨厌你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这种人没有切身之痛,顺水人情没问题,真要他们出面却是不能够。
再次一等就是墙头草了。这类人没有什么主见,亲友团怎么说,他便怎么想。大家都说海瑞海阎王烦人讨厌,他也会跟着喊两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