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学徒1-15-第1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站在我床尾,手持油灯。油灯在公鹿堡很少用,但吸引我眼神的不只是奶油色的灯光而已,那男人本身就很奇怪。他身上穿的长袍是没染过、有洗过的羊毛色,但洗的次数不多,也不是最近洗的;他不甚整洁的头发和胡子也差不多是同样的颜色,给人同样的印象。虽然他头发是这种灰扑扑的颜色,我还是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有些痘症痊愈之后会在人脸上留下瘢痕,但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大麻子,满脸都是小小的痘疤,那愤怒的粉红色和红色像是小型烫伤,就算在油灯的黄色灯光下看来还是鲜明无比。他的双手好像只有骨头和肌腱,被薄纸般的白色皮肤包覆。他正看着我,就连在油灯光线中那双眼睛依然是我见过最锐利的绿色,让我想到正在狩猎的猫,那时的猫眼也是像这样混合了欢快和凶猛。我把被子往上直拉到下巴。
“你醒了,”他说。“很好,起来跟我走。”
他突然转身从我床旁走开,但没走到门口,而是走到我房里的一个角落,介于壁炉炉台和墙壁之间。我没动,他回头瞥了我一眼,把灯举高。“快点,小子。”他不耐烦地说,用手杖敲了床柱一下。
我下床,光脚踩在冰冷地板上时瑟缩了一下。我伸手想拿衣服和鞋子,但他不肯等我。他回头瞥视一下看看我为什么没有跟上,那锐利的眼神吓得我丢下衣服发起抖来。
于是我穿着睡衣无言跟在他身后,没有任何可以跟自己解释的原因,只因为他要我跟他走。我随他穿过一扇从来不存在的门,走上一道盘旋向上的狭窄阶梯,只有他高举在头上的油灯照明。他的影子落在他身后、落在我身上,因此我是走在游移的黑暗之中,每踏一步都要伸出脚试试。台阶是冰冷的岩石,饱经磨损,十分光滑,而且非常平坦。阶梯一路往上、往上、再往上,我觉得我们爬的高度已经超过了堡内任何塔楼的高度。一阵凛冽的微风吹过台阶,吹进我的睡衣,但让我打颤畏缩的不只是寒意而已。我们不停往上走,最后他终于推开一扇门,门虽沉重但开启得无声又顺畅,我们进入了一间房间。
房里有好几盏油灯用细链子挂在视线所不能及的天花板上,发出温暖的光线。房间很大,是我卧房的三倍有余,其中一端在呼唤着我,因为那里摆了一张巨大显眼的木制床架,铺着厚厚的羽毛床垫和靠枕,地板上交叠着一张张地毯,有猩红、有艳绿、有深蓝也有浅蓝,还有一张桌子,木材是野蜂蜜的颜色,桌上放了一篮熟得恰到好处的水果,我可以闻到那些水果的香味。房里到处随意散放着羊皮纸的书籍和卷轴,仿佛它们的稀有是不足挂齿的。三面墙上都挂满织锦壁毯,描绘着高低起伏的开阔乡野,远处还有森林覆盖的山麓。我举步朝那里走过去。
“往这边。”我的向导说着,冷酷地带我走向房间的另一端。
这里的情景就大不相同了。一张石板大桌占据显要位置,桌面满是污渍和灼痕,桌上有各式工具、容器和用品,有天平、有研钵与杵,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大部分东西上都覆盖着薄薄一层灰,仿佛几个月、甚至几年前,这里的事情进行到一半就突然被抛下了。桌子那头有一层架子,凌乱堆放着许多卷轴,其中有些镶滚着蓝边或金边。房里的气味既是呛鼻也是芬芳,另一层架子上有一捆捆正在晾干的药草。我听见一声窸窣,瞥见远处角落有动静,但男人没给我仔细研究的时间。应该烘暖房间这一头的壁炉张着冰冷的黑色大嘴,炉内的旧余烬看来已经反潮沉淀。我把四处打量的眼神收回来,抬头看着我的向导,我脸上的惊惶神色似乎让他感到意外。他转过身去,自己也打量起这间房,思考了一下,然后我感觉到他出现一种又尴尬又不高兴的情绪。
“这里很乱。我想不只是很乱。不过,嗯,我想也过了满长一段时间了。而且不只是满长一段。呃,很快就会整顿好的。不过应该先来做个介绍,而且我想你只穿睡衣站在这里确实会有点凉飕飕。过来这里,小子。”
我跟着他走到房间舒适的那端。他坐在一张铺有毛毯的光秃秃木椅上,我的光脚感激地埋进一张羊毛地毯里。我站在他面前等着,那双绿色的眼睛在我身上巡梭,沉默持续了几分钟,他开口说话。
“首先,让我来把你介绍给你自己。你的血统在你全身上下再明显不过了。黠谋选择承认这一点,因为不管他再怎么否认,也不能说服任何人相信你没有王室血统。”他顿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事让他觉得很有意思。“可惜盖伦不肯教你精技。不过多年以前这是有限制的,因为怕它变成太普遍的工具。我敢打赌要是老盖伦愿意试试教你,一定会发现你学得来,但是我们没时间去担心不会发生的事。”他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沉默一会儿,突然又开口继续说下去。“博瑞屈已经教会你工作和服从,这两样博瑞屈都很擅长。不要对自己有错误的认知,你并不特别强壮、或敏捷、或聪明,但你足够顽强,可以扳倒任何比你强壮或敏捷或聪明的人,而这点对你自己比对别人更危险。但这点不是你现在最重要的事。”
“你现在是国王的人了。你必须开始了解,现在立刻就开始了解,这是你整个人最重要的一件事。他供你吃、给你穿、让你受教育,而目前他要求的回报只是要你对他忠心。日后他会要求你为他效力。你是国王的人、你对他完全忠心,这就是我要求的条件,因为如果你不是效忠国王,把我的记忆教给你就太危险了。”他顿了顿,我们彼此对视了好一阵子。“你同意吗?”他问,这不只是个单纯的问题,更是订立一项协议。
“同意。”我说。他还在等我开口,于是我又说:“我保证。”
“很好。”他衷心地说。“好了,现在来讲其他的事。你以前有没有见过我?”
“没有。”一时之间我醒悟到这点实在很奇怪,因为虽然堡里常有陌生人出入,但这个男人显然已经在堡里住了很久、很久,而几乎所有住在这里的人我都叫得出名字,或者至少认得出长相。
“你知道我是谁吗,小子?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吗?”
我摇头,对这两个问题很快提供一个否定的答案。“嗯,别人也都不知道。所以你要注意继续保密。你要清楚记住……你不可以跟任何人提我们在这里干什么,也不可以提你学到的任何事。懂吗?”
我的点头一定是让他满意了,因为坐在椅子上的他似乎变得比较放松。他瘦骨嶙峋的双手抓着自己羊毛长袍下的膝盖。“很好,很好。好,你可以叫我切德。我应该叫你什么呢?”他顿了顿等我回答,但我没吭声,于是他自己回答说,“小子。这不是你我的真名,但是在我们相处的时间当中这样就够了。所以呢,我是切德,是黠谋替你找来的又一个老师。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来我在这里,然后又花了些时间才壮起胆子要我教你。我呢,也考虑了更长的时间才同意教你。不过这些都已经解决了。至于我要教你什么嘛……嗯。”
他起身走向火炉旁,侧头盯着它,然后弯身拿起一根拨火棒,搅动余烬掀起新燃的火焰。“基本上,就是谋杀、杀人、外交策略性刺杀的精妙艺术。或者是把人弄瞎、弄聋,或者是让人四肢软弱无力、或麻痹、或咳嗽咳得虚弱、或阳痿、或提早老化痴呆、或发疯、或……不过这不重要。这些都是我的本行,而且也会变成你的本行,如果你同意的话。但是你从一开始就要知道,我是要教你杀人。为你的国王杀人。不是用浩得教你的那种花俏方式杀,不是在有人看得到你、替你喝采的战场上杀。不是。我是要教你阴狠、隐密、有礼的杀人方式。你要不就是会喜欢上它,要不就是不会喜欢上它,这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但我会确保你学会怎么做。我也会确保另一件事,这是我给黠谋国王订下的规定,就是让你知道你学的是什么,不像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自己学的是什么。所以,我是要教你成为刺客。这样可以吗,小子?”
我再度点头,感觉不太有把握,但是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他看着我。“你会说话,不是吗?你除了是私生子,不会也是个哑巴吧?”
我咽了口口水。“不是的,大人。我会说话。”
“嗯,那就跟我说话,不要光点头。告诉我你对我的身分、还有我刚刚做出的提议有什么意见。”
他邀我开口说话,但我仍然哑口无言站在那里。我盯着那张满是痘疤的脸、那双手上薄如纸张的皮肤,感觉到他闪着微光的绿色眼睛注视着我。我舌头在嘴里动了动,却只找得到沉默。他的态度引人愿意开口,但他的相貌还是比我想像过的任何东西都更吓人。
“小子。”他说,那声调温和得吓了我一跳,让我猛然抬起头迎视他的眼神。“就算你恨我、就算你唾弃这堂课,我也可以教会你。就算你觉得无聊、就算你懒惰或者愚笨,我也可以教会你。但是如果你怕我,不敢跟我说话,我就没办法教你,至少不能用我希望的方式教会你。而且如果你决定你不想学这样东西,我也没办法教你。但你必须开口告诉我。你已经学会把自己的想法紧紧守住,几乎连你自己都害怕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是,试试看把你的想法说出来,现在,对我说。你不会因此被处罚的。”
“我不太喜欢……”我突兀冒出一句。“杀人这件事。”
“啊……”他顿了顿。“说起来,当年我也不喜欢。其实我现在还是不喜欢。”他突然深深叹了口气。“每一次时刻来临,你都必须做决定。第一次会是最困难的。但是我现在告诉你,你要等到很多年以后才需要做决定,而同时,你有很多需要学的东西。”他迟疑了一下。“是这样的,小子。学习永远都不是错的。就算学习怎么杀人也不能算错,或者算对。这只是一种可以学习的东西,一种我可以教你的东西,如此而已。你认为你可以现在暂时先学会怎么做,等以后再决定要不要去做吗?”
居然问一个小男孩这种问题。就连在那个时候,我内心都有某种被激怒似的情绪,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但是我年纪那么小,根本想不出怎么反驳拒绝。而且我也感到好奇。
“我可以学。”
“很好。”他微笑,但他脸上有一股倦意,看起来并不怎么开心。“这样就够了,够了。”他环顾房内。“我们干脆今天晚上就开始好了,从打扫开始。那里有一支扫把。哦,对了,先把你的睡衣换掉……啊,这里有一件破破的旧袍子,你暂时先穿这个吧!我们总不能让洗衣服的人觉得奇怪,为什么你的睡衣上有樟脑和缓痛草的味道,是吧?好,你扫扫地,我来把东西收拾整齐。”
接下来几个小时就这么过去。我把石板地扫过、拖过,在他的指挥下清理大桌子上的各式器具。我把晾在架子上的药草翻个面,把一堆钵碗擦干净、收好,把某种黏黏的不新鲜的肉切成一块一块,喂给他关在角落笼子里的三只蜥蜴吃,它们囫囵把肉整块吞下去。他跟我并肩工作,似乎很感激有人作伴,跟我随口闲聊,仿佛我们两个都是老人,或者都是小男孩。
“还没学写字?也没学算数。要命!那老家伙在想什么啊?嗯,我会让这情形赶快改善的。小子,你的额头长得像你父亲,皱眉的样子也很像他,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啊,“偷溜”,原来你在这里,你这个小坏蛋!你这段时间又干了那些坏事啦?”
一只棕色的黄鼠狼从一幅织锦挂毯后出现,切德介绍我们彼此认识,让我拿装在桌上一只碗里的鹌鹑蛋喂它,后来看见偷溜亦步亦趋跟着我想求我继续喂它时还大笑起来。他把我在桌底下发现的一只黄铜手环给了我,提醒我说戴着它可能会把我的手腕染绿,并告诫我如果有人问我它的来路,我就说是在马厩后面发现的。
后来我们停下来,吃蜂蜜蛋糕、喝热呼呼的加了香辛料的葡萄酒。我们一起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就着一张矮桌吃喝,我看着火光在他满是疤痕的脸上舞动,不知道自己先前为什么会觉得这张脸很吓人。他注意到我在看他,脸扭曲着形成一个微笑。“看起来很眼熟,是不是,小子?我是说我的脸。”
我并不觉得眼熟,我瞪着看的只是他苍白皮肤上那些丑怪的疤而已。我疑惑地盯着他,想搞清楚他的意思。
“别操心这个了,小孩,它会在我们所有人身上都留下痕迹,你迟早也会有一份的。但是现在呢,嗯……”他站起身伸个懒腰,长袍底下露出瘦巴巴的苍白小腿。“现在已经不早了。或者该说是很早,看你想的是前一天的结束还是后一天的开始。你该回去睡觉了。好,你会记得这一切都是一个非常黑暗的秘密,对不对?不只是关于我和这间房间,而是整件事,包括半夜起床、上课学杀人等等。”
“我会记得。”我告诉他,然后又加了一句,因为我感觉这样说对他是有意义的:“我保证。”
他轻笑,然后点点头,神色几乎是悲哀的。我换回睡衣,他送我走下楼梯,举着灯站在我床边看我爬上床,然后替我盖好毛毯,打从我离开博瑞屈的房间以来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做过。我想他还没离开我床边我就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布兰特被派来叫我起床,因为我睡得太晚了。我昏沉沉醒来,头很痛,但一等到他离开,我马上跳下床跑到房间的角落。我推推石壁,冰冷的石块抵着我的手,灰泥和石材的裂缝间也完全没有迹象显示出那道我确信一定在这里的密门。我丝毫不认为切德只是一场梦,而且就算我真的这么想,我手腕上还有那只简单的黄铜手环可以证明他不是梦。
我匆匆更衣,到厨房拿了一大块面包加乳酪边走边吃,走到马厩还没吃完。博瑞屈对我的迟到很是生气,把我的骑马技术和马厩差事都挑剔得体无完肤,我到现在还清楚记得他是怎么骂我的。“不要以为你在城堡里有间房间、衣服上有个纹饰,就可以变成四体不勤的混混,躺在床上打呼睡到七晚八晚,然后起床梳梳头发就好。我绝对不许你变成这样。就算你是私生子,但你是骏骑的私生子,我要让你成为一个会让他骄傲的男人。”
我顿了顿,手里还握着给马梳毛的刷子。“你说的是帝尊,对不对?”
我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吓了一跳。“什么?”
“你说的那种混混整个早上赖床、除了对头发和衣服小题大作之外什么都不做,帝尊就是这样。”
博瑞屈的嘴张开又闭上,被风吹得通红的脸颊变得更红了。“不管是你还是我,”他咕哝着说,“都没资格批评任何一位王子。我说的只是一般情况,大男人不该把整个早上睡掉,小男孩更不该。”
“王子也绝不应该。”我说完之后自己也有些吃惊,不知道这念头是哪里来的。
“王子也绝不应该。”博瑞屈声调凝重地同意。他正在隔墙厩房里忙着处理一匹阉马发炎的腿,那马突然缩了一下,我听见博瑞屈闷哼着努力抓稳它。“你父亲从来不会因为前一天晚上喝酒,第二天就睡到中午以后才起来。当然啦!我从没见过像他那么会喝酒的人,但这也是自律的问题。而且他从来不需要人等着准备去叫他,他会自己起床,也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