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百鬼-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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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瞎想了,赶紧召唤人,再在旁的地方收拾间屋子,给这位丁先生搬过去,皇后娘娘派来的也没办法了,还是得先紧着皇帝的亲生儿子不是?
☆、观音禅寺(一)
芙蓉园挨着曲江池,再加上窗外下雨,空气就有些潮湿,云棠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总觉得被褥潮乎乎的,身子也跟着发痒。
“云棠,你睡不着?”说话的是谷夏。
“睡不着,这被子潮的慌,怕是要长疹子。”
“只因为这个?”
“那还能因为什么?”
“李连,那小子该是对你没安好心,我瞧着他看你那眼神都贼兮兮的。”
云棠听他说“那小子”就觉好笑,听谷夏的声音,应该也很年轻,还管人家叫“小子”,随即又开始猜测,这样的声音该是得配上什么样的一张脸?
“不会,我把我的缺点都给他看了,那人虽是轻佻了些,可到底还是把我当作朋友的。”这疤已跟随了她那么多年,云棠早已平静下来,她甚至可以与人随意的聊起,不过叫她直接给人看,承受那样的目光,她还是不情愿的。
谷下许久没再说话,久到云棠都以为他睡着了,刚轻轻地叹了口气,才又听见他的声音,响在她的胸膛里,像是细沙流过一样微微振动,“其实你不必如此,每个人都有缺点,在意的却只有你自己,你若是能摆脱掉自我的束缚,就会发现在别人看来,这也没有什么。”
云棠以为自己已足够平静,可还是淌下一滴泪来,她把这归结于这只鬼的安慰特别的温柔,“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我自己什么样我自己知道,不过还是谢谢你。”声音中带着鼻音,她平常不怎么哭,可既然她想什么他都知道,也就没什么可隐藏的了。
胸膛中传来一声嗤笑,“你不信?我是说真的,你还是太小,等到你再大一些,也就都想明白了。”
这话把云棠也逗笑了,“你说人家是小子,又说我小,你又有多大?”
“我啊,叫李连小子再合适不过,说你是孩子也绰绰有余。”
云棠奇了,“那你是何年生人?”
谷夏轻笑,“我们记得更多的都是自己的忌日,你是这么久唯一一个问我生日的人,叫我想想……大概是永隆年间,日子记不清了,只知是个谷雨。”
云棠突然就后悔了,是啊,他声音年轻,代表他去世的早,自己怎么这么缺心眼儿?往人家伤口上撒盐?不过永隆年间……那是什么时候?
“鬼爷……永隆是何时?”
谷夏也没笑她,“你看,久远到你都不知是何时,便是高宗的第十一个年号,再过三年,高宗也就故去了。”
高宗?!云棠着实惊讶,那岂不是将近一百年前?怪不得怪不得,连季疏朗那般玄宗时候的人都要听他的话,怪不得他能统领这大明宫所有的魂魄。
“那,生前的鬼爷叫什么名字?”她这才察觉,自己竟对谷夏一无所知,可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
谷夏却不说此事,可能对他来说,这也真的没有什么可谈的意义,“死都死了,左右也回不去,这也没甚么重要的,你只知我是谷夏就可,还是说你,其实在大多数人的眼里,你已经足够好了。”
云棠想起了自己刚刚做的蠢事,人家都不爱提从前的事了,自己问个不停就忒没眼力价儿了,也就顺着他接话,“你说的轻巧,若是叫你娶一个这样的妻子,你愿意娶么?”
这话问的本也没什么,不过见谷夏安静了一阵,云棠这才开始脸红,他这沉默是什么意思?难道当真是嫌弃?“你看,怕了吧。”
“这又有什么可怕的,我只是在想,人们为何会执着于皮囊的美丑,所谓食、色,性也,肉体能给的只是肌肤之欢,或是为了繁衍子嗣,可若是有一天真的如我一般丢了肉体,就会发现,其实肉体的美丑也没什么所谓。”
这又是云棠所不能理解的部分了,她突然来了好奇心,“鬼爷,那么人死之后,可还像传说的那样保持着生前的样貌?”
“会……却不是再执着于美丑,而是执着于自我,不甘心自己就这样结束了,所以为了摆脱,就要舍弃一切,要喝孟婆汤,一了白了,忘掉我是谁,忘掉我是存在的,以一种悲壮而惊喜的形式新生。”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云棠早忘了被褥之间的潮湿,她在暗夜之中眨巴眨巴眼睛,渐渐懂了谷夏的意思,所以在这大明宫里头逗留不去的鬼魂,该都是太过于执着而放弃了新生,那么鬼爷的执着是什么呢?
云棠没问,她知道问了他也不会说……
“那么若是你,你愿意娶我这样的人么?”
这次谷夏没再犹豫,“若是我喜欢你的心和灵魂,我愿意……”
云棠翘了翘嘴角,“谢谢你,鬼爷,我困了……睡吧……”
“睡吧……”
“晚安……”
“嗯……”
***
昨夜不知何时又下上了雨,云棠推开窗子,一条彩虹凌驾在池水之上,该是出来许久了,现已若隐若现,而与此同时,敲门声想起,打开来看,却是丁泽。
丁泽瞧见云棠明显地一怔,“姚大人,你的脸……怎么了?”
被他这么一说,云棠这才觉得脸上发痒,忙找来镜子,果然……两腮之上长了不少的疹子,再撸起袖口,身上也长了不少。
云棠最怕湿,从前洗了头发,擦不干净都要长疹子的,在外公的朋友那吃了几副中药,已是许久没有犯了,未想到这次还更加严重了。
只得尴尬地笑了笑,“无妨,该是此地潮湿,水土不服所致……丁先生,这么早来?”
丁泽这才想起正事,“哦,昨日娘娘来了秘信,柳县的顾百川,是凤伽异的挚友,娘娘叫我们去探探,凤伽异中毒前那次来长安,很可能会去拜访故友。”
“好,那您等我一下,我简单梳洗梳洗,咱们这就出去。”
丁泽有些犹豫,“姚大人生的该是疹子,要不要先找个郎中?”
云棠连忙推辞,“还是先去柳县再说,娘娘的事还是怠慢不得,今日若是办不成,恐怕娘娘要催。”
“那倒不怕,你这疹子该也不难治,本来无事,若是严重了反而不好,咱们先到医馆看上一眼,拿些药就直接去往柳县,姑娘家的脸重要,姚大人还是不要推辞了。”
云棠见他态度坚决,心想也是,再者说她一个九品的女官,又不好找行宫的太医来看,估么着丁泽也是想到了,便点头答应,又叫丁泽出门回避,自己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再开门的时候却不见了丁泽。
直到瞧见他手拿着个青纱帏帽,心中又开始泛起暖意。
“这个戴上罢,出疹子见了风也不好。”
云棠感念他心细,伸手接过戴在头上,见风倒不怕,主要是没法子见人,又向丁泽道谢,“多谢丁先生了。”
“不必谢,我们这就出发罢!”
因着云棠长了疹子,两人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就直接出门去了,好在不远处就有一家医馆,叫郎中把了个脉,果然只是湿疹,拿了一盒黑乎乎的药膏,两人也没作停留,直接朝着柳县去了。
谁知到了柳县,却只见到顾百川的结发妻子和一双儿女,原来顾百川已入佛寺出了家,两人又只得驾车南去,到了观音禅寺的时候,已是晚霞漫天。
来接引的是个稚气未脱的沙弥,身着一身青色的僧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瞧见两人先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可有事?”声音中犹带着少年特有的沙哑,反正不怎么好听。
丁泽也回了一礼,“小师傅,我们二人是来寻悟尘的,他可在寺中?”悟尘便是打探到的顾百川的戒名了。
“在在在,不过他不怎么见人,能不能见到,我还得去问问,非要找他么?今日住持也在。”这寺是禅宗寺院,而禅宗又最喜顿悟玄谈,这附近百姓来此找禅师解惑的该是不少。
丁泽谢过他的好意,又阐明只找悟尘,“麻烦小师傅通传一声,便说有凤从南来,其余的什么也不用说,他若见我便见,不见也罢了。”
小沙弥虽是疑惑,却还是答应了一声,进门去了。
这句话云棠听懂了,“凤”是“凤伽异”,“南”便是“南诏”,因着当下大唐与南诏局势正紧,且此地还在长安,若直接说是南诏未免惹来麻烦,而凤佳异是回到南诏才毒发身亡,这顾百川该是还不知自己的好友已经死了罢。
果然,不出一刻,小沙弥便领着个大和尚来了,那大和尚本一脸急切喜悦之色,见到门口等着的二人,面色却忽地失落至极。
丁泽先行了一礼,“阿弥陀佛,悟尘禅师,你好啊。”
悟尘面上仍带着失望,“你二位,贫僧并不曾见过,可是有事?”
丁泽谦卑一笑,“我与小妹今日拜访您,就是为了凤从南来之事……”
悟尘面露惊诧,又仔仔细细打量两人,这才点了点头,“那就随贫僧来罢!”
小沙弥不得其解,跟着进了院子,又碰上自己的师祖禅寺的方丈醍醐大师,忙过去询问,“师爷爷,刚那两人与悟尘师叔说凤从南来,师叔就懂了,难道是什么禅理?弥生怎么不懂?”
醍醐大师也是面露诧色,又忽地叹气,“叫他去罢,这禅理便是别离之苦,等你大了,也就懂了。”
☆、观音禅寺(二)
悟尘带着两人到了僻静之处,这才转过身来,“二位说的凤到底在哪里?”面色平静语气和缓,却隐藏不住眼神中的担忧与焦急。
丁泽也跟着站定,“凤已西去,不会再来了……”
西去?他记得故友临走之前,就是百般交代,仿佛此生再也不能相见了似的,悟尘的眼睛忽地红了,“他……死了?”
云棠也有些不忍,可也只得承认,“是,他死了,至德元年来过一次长安,回去南诏就死了,是中毒而死。”
悟尘不信,“中毒而死?难道是长安的人下的毒?”原来,那真是自己与友人的最后一面了……“可,你们又是何人?”
云棠看了眼丁泽,见他微点了点头,这才回答,“我们是从宫中来的,我是尚宫局姚云棠,他是宫中乐师,不过这都不重要,确切地说,是皇后娘娘叫我二人来的。”
悟尘苦笑,“皇后娘娘?都惊动了中宫娘娘?伽异已故,你们还找我作何?”
要查明事情的真相,就少不得要从悟尘这里套出信息,欺骗总不是办法,丁泽与云棠对视了一眼,最后选择了说出实情,“实不相瞒,大内不少人离奇死亡,我们怀疑恐与当年凤伽异的身亡有关,所以我二人今日到来,实是想知道,凤伽异最后一次来长安,是否见了您,又是为着什么目的?”实话实说,却不能详述。
悟尘的眼中充满着讥笑,“故友已逝,我只想叫他得到安宁,贫僧实在是无可奉告!”
丁泽也不急,而是对悟尘换了个称呼,“顾先生,你知道我们是如何知道你在这的么?”
“如何?”
“我们去了你家,见了家中夫人和一双儿女,您的那对龙凤胎,都已长大成人,儿子也要参加科举了。”
悟尘眼角挂着泪,却还是轻轻抿去,“自我受戒入佛的那日,就早已断了私情杂念,你说的这些,又与贫僧有什么关系呢?”
据说这顾百川自打出家后就潜心修佛,妻子带着儿女来探也是从来不见,这一家子已是好些年未见了。
丁泽又言,“佛爱众生,也有感情,顾先生的那双儿女,也日日思念着父亲呢。”
悟尘转过身去,仰头望着远处的观音石像,那玉净瓶中插着的柳枝是用来渡人的,可却没有渡的了他。
“顾先生,我们或可与娘娘请示,只要你愿意助我们,叫你堂堂正正的还俗,与妻子团聚,倒也不是难事,且凤伽异已逝,查明真相,对他也是好事……”
悟尘也未回头,只是一直盯着那观音,没人看的见他面上的神色变换,一直到许久之后,才抿着嘴回过头来,“此事我应,不过还是要应的安心……”
丁泽笑了,也未多说,只答应了一声,也就带着云棠走了。
“丁先生,你说那顾百川不是真心向佛?”云棠眨巴着眼睛,抬头望着丁泽。
“你看他的戒名,悟尘悟尘,还是要在尘世中领悟自己,他二十年前出家,恰巧是南诏叛变的那年,凤伽异从长安回到南诏,在长安的友人不免要受到牵连,而大唐素来崇敬佛道两家,尤其是武后之后,佛教更盛,顾百川受戒入佛,也未尝不是一种躲避劫难的好方式。”
云棠这才领悟,“怪不得他听说家中儿女就那么的悲切,也怪不得他应了我们,原来如此,丁先生果然是聪慧过人,云棠今日是受教了!”难怪荣姐姐说丁泽城府极深,此话果然不假!
“那我们便要尽快跟娘娘联系,叫她拿出个让顾百川放心的凭证。”
丁泽点头,“今日回去我便写信,叫人尽快传到宫里去。”
云棠赞同,两人这时都松了口气,倒是未想到找顾百川帮忙这一环节竟是如此简单。”
丁泽瞧着云棠带着的帏帽,又伸手去撩,一眼望去,那药膏也不知管不管用,只见那本姣好的脸蛋上涂了一层黑,只露出两只滴溜溜的眼睛,真是叫人忍不住笑。
云棠倒是没见过这样取笑人的丁泽,大概是自己真的好笑,瞧他笑的好看,两排白牙整整齐齐的,也跟着傻兮兮的笑了。
***
云棠回到香林苑自己的房间,竟发现榻上躺着个人,锦衣华服,荼白玉冠,睡的正香,可不就是李连?
虽是气恼,可到底不好把他硬拉起来,只得走过去轻唤,“殿下……殿下……殿下……”
“李连!”
叫他殿下他不醒,连名带姓的叫竟是醒了,看来这人没少受长姐的欺负,扑棱一下坐起,“皇姐,干嘛?”
云棠觉得好笑,他起的猛,连玉冠都歪了,一边走过去把玉冠扶正,一边又问他,“殿下怎么在这睡了?是喜欢这房间?若是喜欢,我们换换也可。”
李连这才清醒,嘴里嘀嘀咕咕,“吓死了吓死了,对对对,她已经嫁人了!”又抬头望着云棠,见她戴着个帏帽,忙凑过去闻闻,这才点头,“嗯嗯,是你,我识得你的味道,你这是怎么了?”又伸手去掀,瞧见那一张黑脸,再加上两只大眼睛,着实吓了一跳。
云棠正为他那句“我识得你的味道”害羞呢,哪料想他就来掀,赶紧躲出了老远,解释道,“芙蓉园潮湿,下官生了些疹子,涂了药膏,实在是有些丑陋,这才遮挡起来,怕惊了殿下。”
李连缓下那股惊惧,又开始担忧,“疹子?严重么?这是在哪拿的药膏?”
云棠老老实实回答,“在园外的医馆,据说那郎中治疹子治的好。”
李连瞪大了眼睛,“什么?园外的郎中?那些个骗人的也能信?来人呐!把园子中的太医给我找来!”
香林苑不远就有小宦,此时已听到了传唤,忙小跑过来,又听李连的吩咐,找太医去了。
园外的郎中怎么了?园外的郎中就都是骗人的?她从小长在宫外,给他看病的也都是普通的郎中,她也活蹦乱跳地活到了现在,不过她看清了,李连那眼睛中的关切不像是装的,看来他真的在为她担忧,说不感动也是假的。
“殿下,谢谢你。”
却被李连瞥了一眼,“身上有吗?”
“有……”
“痒吗?”
“痒……”
“那还不好好治?你是要把自己浑身都涂上那玩意,卤酱活人?”
见他正肃着脸教训自己,云棠却不厚道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