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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最漫长的那一夜-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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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自鸣钟索多玛一百二十天队”
  听起来拗口,但有帕索里尼代言。大自鸣钟是我们所在地标。至于那部电影,我还没看过,甚至不知道萨德侯爵,只听说有一部世界有名的禁片。凡是有人问起我这名字来历,我一律回答:意大利社会主义革命主旋律科教片。
  最麻烦的是队员,至少要凑满七人,可我们班愿意参赛的,只有我和李毅大帝两个。
  去哪里挖人呢?李毅大帝率先看中他的邻居。小伍,比大帝小一岁,还在读初中,个头已经一米八了,强壮的身体放到古代就是刽子手的料。他读书不用功,父母担心他不能初中毕业。小伍不在乎,整天往工人体育场去踢野球。
  我想到白哥,忧郁青年,肤色挺白,瘦瘦长长,许多女生喜欢他。有天下午,他突然从教室消失,我们才知道他辍学了。很意外,九十年代还会有这样的事。他家太穷,读书稀烂,索性早点出社会。他打工赚钱,穿得不错,兜里插着包双喜,很有香港仔的感觉。
  我们借了几张别人的学生证完成报名,分配到普陀区第十三小组。报名站有许多散兵游勇,想参赛却找不齐人组队。我们像团购抓来两个家伙,但都是胖纸。
  一个叫大胖,普陀中学的,跟我们一样刚完了中考。他有一米九的个头,行动倒也敏捷,被分配到了守门猿的位置。
  二胖是市一中学的,读书不错,戴着眼镜,摆明了将来要读大学。但他狂热地崇拜荷兰橙衣军团,尤其三剑客。当我们答应收他入队,他激动地流下了眼泪。
  我去体育用品商店,用零花钱买了一套球衣,一颗足球。
  训练第一天,在静安区工人体育场。四十度的烈日底下,我被晒成了煤炭。“长寿街道马拉多纳”李毅大帝演示盘带功夫,教我们热身、停球、传球、跑动、射门……
  场边有个社会青年,总是骑着助动车,叼着烟看我们踢球。看在他长得很像梁朝伟的份上,我把他拉进队伍,正好十八岁,符合参赛年龄。
  他叫阿飞。
  最终,是他毁了我们。
  李毅大帝、小伍、白哥、大胖、二胖、阿飞,还有我——大自鸣钟索多玛一百二十天队凑齐了七个人。
  后来,当我每天傍晚回家看《灌篮高手》,发现樱木花道、流川枫、三井寿们,倍感亲切。
  给我们的时间很短,不足十天。每个早晨,我穿好球衣,脚踩回力牌跑鞋,抱着足球赶到静安区工人体育场。因为不能换人,必须七个人打满全场六十分钟。我们跑圈锻炼体能。晚上,我在家里的楼道跑步,从一楼到六楼来回爬十遍,直到大汗淋漓地洗澡睡觉。
  世界杯小组赛结束,我成了阿根廷的铁杆球迷。那是迭戈·马拉多纳最后一次作为球员参加世界杯。阿根廷首战打希腊四比零,次战二比一拿下非洲雄鹰尼日利亚。但在最后一场小组赛前,马拉多纳被查出禁药而禁赛,阿根廷零比二败给保加利亚。
  而在我们的世界杯上,大自鸣钟索多玛一百二十天队,第一场比赛,开始了。
  下午两点,七个人顶着烈日,分别乘坐公交车、自行车、助动车以及步行,抵达小组赛的光新路体育场——后来早就拆掉了,约是现在中山北路乐购的位置。
  足球场被分成两块,同时两场比赛。边线各立一道球门,上下半场各三十分钟。没有边裁,只有一名主裁,没有越位球的限制。同组有八支球队,单循环比赛,前两名出线,竞争将是异常残酷。每天一轮的比赛密度,也堪称是魔鬼赛程。
  对手叫甘泉二村B52队,队长是位军事爱好者。他们普遍块头比我们大一圈,板凳上坐着三个替补队员。
  根据赛前布置,我们七人排成“二二二”攻击阵型——大胖守门,我踢左中卫,二胖右中卫,白哥与阿飞担任左右前卫,李毅大帝与小伍搭档锋线,形成一高一快组合。
  裁判员哨响,对方拿球进攻,一团乱战后,球落到我的脚下。有人过来逼抢,我紧张得浑身哆嗦,本可以轻松处理或传球,却直接一脚踢出边线。对方扔界外球,二胖脚底打滑摔倒,被对方射门得手。
  零比一。
  中场休息,有人埋怨了我几句,但李毅大帝说:没关系,继续踢。
  下半场,白哥第一个抽筋,接着是我。只有最瘦弱的李毅大帝,仍然不知疲倦地带球护球摆脱,完成了不下三次射门。
  但,没进球。
  第一场比赛,大自鸣钟索多玛一百二十天队输了。
  烈日被乌云取代,转眼下起大雨。我们没有带伞,全被淋得湿透,坐在体育场的看台下。七个男孩脱掉球衣,光着肌肉蓬勃的上身,彼此沉默地滴水,看着雨水汇成的透明的墙,阻挡在我们和足球场之间。
  李毅大帝拍了拍我的肩膀:没关系,明天再来!大不了,连输七场,再回家。
  第二天,雨停,积水。只要皮球没飘起来,比赛继续。
  这回对手比我们矮小,我带球过人的自信来了,一路杀到底线传中。李毅大帝小宇宙爆发,一个头球顶入对方球门左上角。
  沟……GOAL……
  大自鸣钟索多玛一百二十天队第一粒进球。
  也是我的第一个助攻。大家呆了片刻,直到裁判响哨,对手垂头丧气地捡球——没想好庆祝进球的动作,是叠罗汉呢,还是学贝贝托做摇篮状?抑或集体在草地上俯冲?考虑到这片球场一片泥泞,布满危险的碎石子,我们选择了最原始的拥抱。
  三分钟后,李毅大帝打进第二个球——抢球左脚推射,从守门员裆下入网。
  中场休息十分钟,我们信心爆棚,觉得下半场还能再进两到三个。
  下半场,阿飞回追时把对方踢倒。一声惨叫,裁判鸣哨,对方包括替补全都冲进场地,要找阿飞算账。眼看是要打架的节奏,我们这边小伍和白哥都已摩拳擦掌,阿飞满不在乎,指着鼻子问候对手的母亲。
  他被红牌罚下。
  形势即刻扭转,六打七,比十打十一吃亏多了。阿飞是中场关键位置,防守顾此失彼,很快被攻进两球,终场二比二。
  到手两分飞了。
  那一年,世界杯刚实行赢球三分制,新民晚报杯还是两分制,至此我们二战仅积一分。
  回去路上,阿飞向我们道歉。他从小在街头打打杀杀出来,断腿见血什么家常便饭。他保证,在球场上会管好自己,不再犯相同错误。
  当晚,世界杯八分之一决赛,阿根廷被罗马尼亚以三比二淘汰。
  没有马拉多纳的阿根廷,就像没有李毅大帝的大自鸣钟索多玛一百二十天。
  但是,白天还有我的世界杯。
  第三场,球场差不多干了,太阳下再度尘土飞扬。
  没有红黄牌记录,所以,阿飞照样上场。小伍率先进球,接着是李毅大帝,然后是白哥漂亮的远射,最后是阿飞将功补过。
  四比零,赢得特么爽了。
  晚上,白哥请客,在长寿路吃白玉兰小笼包。他们都喝了啤酒,白哥与阿飞不停地抽烟,只有我什么都没沾——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今天。
  接着四场比赛,我们以一比零,二比一、三比二获胜。最后一场,惊人的十三比零,李毅大帝演了帽子戏法,我也打进了有生以来第一个比赛进球。
  小组赛,我队五胜一平一负,按两分制积十一分,以第一名出线,耶!
  不过,我们才打进普陀区三十二强。
  第二天,立刻进入淘汰赛,八分之一决赛、四分之一决赛、半决赛,过关斩将,对手已是正规的高中校队。
  普陀区的冠亚军决赛,刚开场我们连丢三球,包括二胖的乌龙。那届世界杯上,哥伦比亚队的后卫因为乌龙球,回国后被本国球迷枪杀了。
  下半场,李毅大帝爆发。他先进两球,最后一分钟,他远远吊门,像导弹飞进球网。
  三比三!
  淘汰赛没有加时,后面有人排队等着进场比赛,直接点球决胜。白哥、小伍、二胖,全部踢飞,而我直接踢给了守门员。只有李毅大帝和阿飞命中。然而,对方更糟糕,总共只踢进一个,我们以点球二比一获胜。
  大自鸣钟索多玛一百二十天队,赢得普陀区冠军,杀入上海市十六强。
  在美国世界杯四分之一决赛与半决赛的同时,作为唯一一支自由组团的队伍,我们连续击败徐汇区与虹口区的冠军,也是两支名牌高中的校队,最终晋级半决赛。
  李毅大帝在十四场比赛中,打进了三十六个球,如果在职业联赛,这是个惊人的数据。
  没有任何媒体关注到我们,场边也没有拉拉队,更没有踢大腿的美少女。即便这样的战绩,我没敢告诉爸爸妈妈,因为他们不许我踢球。
  此刻,地球另一端,世界杯进入冠亚军决赛。
  巴西VS意大利。
  也可以说——罗马尼奥VS巴乔。
  第二天,我们自己的半决赛。深夜,大家组团去大排档。贱岳七支枪,吮小螺蛳,吃烤串,啃鸡腿。有人把电视机搬出来,夏夜街头的树荫下,准备通宵看比赛。
  李毅大帝是意大利球迷,最崇拜罗伯特·巴乔。鉴于阿根廷有一半的移民来自意大利,我和他从未站在对立面过。
  子夜,我妈突然出现,硬把我拖回家睡觉了。当时我很不情愿,但要不是我妈的话,后来发生的事可能会毁了我。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打开电视看重播,美国的世界杯冠亚军决赛,竟已到了加时……最终,巴西与意大利打成零比零。
  点球决赛。
  米兰老将巴雷西踢飞,巴西后卫桑托斯罚球被帕柳卡扑出。阿尔贝蒂尼果断射中,但罗马里奥也得手。意大利的艾瓦尼射中,布兰科同样没失手。马萨罗的点球却被塔法雷尔扑出,紧接着邓加射入。
  最后一球,罗伯特·巴乔,面色凝重,慢慢后退,助跑,右脚,取左上角。
  但,飞了。
  巴西人狂欢,第四次捧起世界杯,而我永远记得罗伯特·巴乔哭泣的样子。
  吃完午饭,来到静安区工人体育场,半决赛前的最后一次训练。
  大自鸣钟索多玛一百二十天队,却只剩下六个人。
  阿飞不见了。
  因为,他杀了人,昨晚。
  十多个小时前,世界杯决赛。我的队友们仍在大排档,比分迟迟零比零,陆续回家睡觉去了。直到点球决胜,只剩李毅大帝和阿飞两个人。
  巴乔点球踢飞的瞬间,李毅大帝愤愤地踢飞一个啤酒瓶,滚到某个家伙身边。那人恰好是李毅大帝的邻居,也是个街头混混,仗着人高马大,走到面前嘲笑:喂,这不是大帝吗?干吗火气这么大?
  从小到大,李毅因为生得瘦小,总是遭各种人欺负,他最恨别人这种语气,又加上意大利丢了冠军,便一拳揍倒了对方。
  不曾想,对方有三四个人,围拢过来对付他。阿飞上来帮忙,他习惯性地把啤酒瓶砸碎,举着锋利的碎玻璃冲过去。
  一阵厮打之后,欺负李毅的混混,胸口插着碎玻璃,倒在血泊之中,眼睛瞪大,死了。
  阿飞成了杀人犯,他第一个逃跑,然后是李毅大帝。阿飞不可能回来了,大概已流窜上火车,到了安徽或江西什么地方吧。
  今晚就是半决赛,无人替补。
  先把球踢完再说!这是李毅大帝唯一的话。
  傍晚,我们随便吃了些面包和热狗,穿上新买的统一颜色的球服,坐了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横穿大半个上海,抵达传说中的五角场。
  七点半,江湾体育场。中国现存最古老的体育场,可容纳五万人,两边各有中国古典式的拱门,民国年代最有名的建筑之一。球场四角打出灯光,照亮绿油油的草地,好像在参加甲A联赛。
  与我们争夺决赛入场券的,是静安区的名校华东模范中学足球队,领队是他们的副校长。看台上有几百名拉拉队,统一穿着漂亮的校服,全是华东模范中学的,竟然大半都是美少女。我们这些屌丝望洋兴叹,艳羡不已。
  今晚,对于李毅大帝而言,是命运的分水岭——球场边出现了体育运动技术学院的教练,据说是专门来观察他的,可能破格选入青年队。
  裁判清点人头,发现我们少一人,便问要不要等替补队员。大帝说,没有替补,就这么踢吧。
  半决赛,从第一分钟开始,就是七个打六个。
  华东模范中学的实力超群,个头普遍比我们高大,脚法又像巴西人般灵活,随便趟球就能把我过掉。他们配合娴熟,何况我们人少,防守漏洞百出,接连丢了三个球。
  我不断听到美少女们的掌声与尖叫声。多年以后,当她们大多已为人妻人母,一定会怀念这个遥远的世界杯之夜。
  下半时开场,很不巧,人家又打进两个球。
  零比五。
  夜空下起倾盆大雨,穿透我们疲惫的身体。看台上,人们狼狈逃窜,只剩几个钉子户。
  再见,美少女。
  体院教练也失望地离去,再没机会看到最后那一幕。
  我仍然玩命地奔跑和抢截,直到小腿肚子剧痛,卧草,抽筋。
  你尝过抽筋的滋味吗?比赛暂停,二胖来帮我压腿。
  雨水模糊的视线里,依稀看到几个穿着绿衣服的男人。那年头,警服是草绿色的。
  他们跟裁判说话,我听到几句——昨天凌晨的斗殴事件,有人说李毅大帝也参与了杀人。反正阿飞已经逃跑,对方流氓也翘了辫子,谁都说不清楚。
  警察是来抓李毅大帝的。
  他扑通跪在地:我没杀人,是他们一起打我的,让我踢完这场比赛,我就跟你们走。
  警察压了压帽檐,掩饰着黑眼圈,想必昨晚熬夜看球,点头同意。
  比赛继续,我还在场上,总不见得只剩下五个人吧,勉强在场上步行。
  最后一分钟,李毅大帝独自带球疾进。泥泞大雨之中,双方均已筋疲力尽。大帝连过三人,抬脚远射。
  飞出横梁前,突然下坠,电梯球,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
  1994年新民晚报杯上最精彩一球。
  全场人呆若植物,任由大雨浇灌。裁判默默点头,吹响终场哨。
  一比五——大自鸣钟索多玛一百二十天队负于华东模范中学队,无缘决赛。
  我和李毅大帝倒在草地上,看着灯光尽头的夜空,密密麻麻的雨点,万箭穿心。
  警察将李毅大帝拽起来带出球场。
  我的眼睛湿润而模糊,看着他孤独的背影。忽然,江湾体育场四角的灯光熄灭,只剩下黑茫茫的雨夜。
  没有三四名决赛,我们也没有任何奖牌或奖金。
  那一年,华东模范中学拿下了总冠军。
  大家公认他们是巴西队,而我们大自鸣钟索多玛一百二十天,是屎样的中国队。
  新民晚报杯,至今仍在举办。二十年来,所有打入十六强的球队,都是各所名牌中学的校队——除了第一届的半决赛,有这样一支街头杂牌军乱入。我与李毅大帝创造的历史,或许将永远保持下去。
  当时,我最关心的是——李毅大帝会不会被判有罪?那时候,杀人罪如果成立,哪怕只有十六岁,也有可能被枪毙。
  七天后,警方调查结果出来,李毅大帝没有参与杀人,经过批评教育后释放。
  只有我在看守所门口等他。
  他默不作声,拒绝了我递给他的娃娃雪糕和光明牌冰砖。他走路的姿势奇怪,歪歪扭扭,两条腿夹得很紧,没走几步就趴下来,揉着自己的屁股。
  很多年后,当“捡肥皂”这个词流行,我才明白他的痛苦。
  过了一个星期,李毅大帝被上海南翔职校录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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