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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太平裂碑记-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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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衡执意道:「你多虑了,我要顾着娘亲,桂阳公也有亲娘,他不会不许我回来的。」

  陆寄风知道劝不回他了,叹气跺足,急得不知怎样才好。

  柳衡道:「既然你怕我回不来,那么我带着你们和我娘进刺史府,跟刺史的军队一块儿走……」

  「不可,这比单独走还要危险。」

  「为什么?」

  「听你之言,桂阳公和手下们抢了不少东西,带着许许多多的财宝,这样绝对跑不快,而且目标明显,一定会被夏军或强盗们追上,不全军覆没就算万幸了。」

  「桂阳公手下兵多,可以保护一阵。」

  「这些兵保护自己的财物要紧,谁还管军纪?」

  陆寄风的分析,句句入理,柳衡知道这个兄弟向来多谋足智,听他的一向没错,此刻却是左右为难。

  柳衡终于下定决心,道:「不管桂阳公放不放人,我都会回来,咱们一起走。」

  陆寄风叹道:「你真的要回去,那就记住:我们只等你到大后天卯时,你没赶回来,我和陆喜就带着伯母动身了。」

  「你放心,我会回来的,杀人也要回来!」

  柳衡跃上马背,对陆寄风一笑,鞭马奔入夜幕之中。

  然而,他们怎会知道:这将是他们以朋友身分所见的最后一面,将来的相会,已成为彼此刀剑相向的敌人。

  这就是乱世,一样的事,会发生在无数个类似的时代中。

  ※※※

  陆寄风吩咐陆喜准备离家诸物,打点完毕之后,便等着柳衡的消息。

  不出陆寄风所料,过了约定的时间,柳衡依然没有出现。

  虽然四面下仍十分平静,但是依柳衡之言,桂阳公的大队一开拔,北边的胡夏骑兵便会掩杀过来,届时将千里无孑遗,必是一场大屠。陆寄风果断地和陆喜一同来至后堂,将柳母扶上小车,柳母问道:「衡儿呢?衡儿怎么没来啊?」

  陆寄风道:「止君与刺史在一起,他不会有事,咱们先上山避一避,止君会来与我们会合的。」

  柳母放下心,坐上小车,陆喜与陆寄风将小车推至庭中,再将柳母搬上停在中庭的驴车里,外观简陋的车厢内铺满了软垫,让柳母能舒适地渡过这一程。

  陆寄风坐在前面的御座上,挥鞭驶出大门院子,陆喜打算锁门之时,陆寄风道:「大门不必锁上,就让它开着。」

  「少爷,咱避过这几天还要回来,门不锁紧不行啊……」

  「放心,开着罢!开着胡兵会以为里面已经被洗空了,就不会再进去。你锁着,他反要破门而入。」

  陆喜半信半疑,只好任门半开半掩,跳上坐车,与陆寄风一同离开。

  陆寄风驾着驴车,往南边终南山的方向走,惯于逃难的人都知道,要逃就逃到山里,不可走大路,大路上都是携老扶幼准备迁移到别的市镇的队伍,车马交错推挤,趁火打劫,比在山上遇到盗匪还要危险得多。何况跟着难民队一起到了别的市镇,往往流落为丐为奴,最后横死异地,那还不如留在家乡。因此虽然陆寄风的父母都是在长安被匈奴所杀,他也从没有放弃家园的念头。

  陆寄风与陆喜的小驴车赶路之时,也不知是否长安境内已经发生劫掠,只知道尽快逃入山中,过两个月再回来。

  赶行了三天的路,总算来到终南山道,山路崎岖,一日不过行个十几里,天色一黑便得止住车行,升火露宿,免得遇上虎豹豺狼。

  这天行至午时,将车停在树荫下,陆喜升起火准备煎药,陆寄风依着植物生长之态,去寻找水源。翠密繁茂的树荫之中,弥漫着花木幽香,陆寄风顺便摘了些可食用的植物,正低头寻觅之时,陡地见到树丛中伸出一双脚。

  陆寄风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倒退几步,按着扑通扑通直跳的心,想道:「会是谁死在此地?是全尸,还是只剩下了一双脚?」

  本欲装作没看见快步走过,又忍不住停了下来,想道:「曝尸荒野,也太可怜了,稍稍掩盖一下,也是举手之劳而已。」

  正好附近有不少伸展的枝叶,陆寄风放下装着食物的木桶,拔出云拭松送他的宝剑,便要砍下一些枝叶好遮盖那双脚。

  才要拔剑,背后「哗啦」一声,一道黑影子跳了出来,吼道:「你还不滚!」

  「啊!」陆寄风吓得大叫一声,踉跄跌倒,眼前一花,几乎要被吓晕。

  好不容易定神一看,立在树丛中的人身穿黑袍,只看见的上半身极胖,圆头圆脸,圆鼻子圆嘴,一张肉脸上五官几乎挤在一起,胖得连颈子都看不见了。

  一见到这个球似的矮胖子,本来吓得目瞪口呆的陆寄风忍不住捧腹大笑,尤其是见到他发怒的神情,竖着眼睛,五官集中挤成一团,简直像是个肉包。陆寄风知道这样笑很不礼貌,正要收住笑声,那人却因为陆寄风无礼的笑而更生气,五官也挤得越集中,捏得越紧,一见到他的表情,陆寄风忍不住又放声大笑,越是想忍就笑得越忍不住。

  那胖子喝道:「不要笑了!再笑老子打掉你的牙!」

  陆寄风拼命忍住,好在他自制力向来过人,深吸了几口气,才不再笑,腹中已隐隐生疼。

  「对……对不住,这位大叔……」

  胖子怒道:「你鬼鬼祟祟的,在我身边磨磨蹭蹭,想干什么?」

  陆寄风暗叫冤枉,他既知自己在此地迟疑了一会儿,可见对附近的风吹草动了然于心,是他躺在树丛中装尸体,鬼鬼祟祟这四字应该是说他才对。

  陆寄风道:「我……我以为是曝尸,想替您掩盖一下,才……」

  「放屁!我的脚像是死人的脚吗?嗯?你看!给我看清楚一点!」

  胖子一面骂,一面往上一弹,跃了出来,将脚伸向陆寄风。

  他不跳出树丛还好,一跳出来,见到他的整尊,陆寄风再也忍不住,「唉呦」一声,又是捧腹狂笑,笑得又是捶地又是唉叫。

  原来此公上半身几乎和下半身等长,不满六尺,全身圆滚滚的,犹如一个大面团上面按着一个小面团,上下再刺上四根短棍便权充手脚了。

  胖子怒道:「你笑什么?为什么见了我会笑成这样?你给我说清楚!」

  陆寄风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一想到要说清楚他的尊容,正要开口,满脑子就是「肉球」、「包子」、「馒头」之类的句子,对照眼前人,未开口便已笑倒。

  「他妈的,原来是个小疯子,只会笑,不会讲话!」

  陆寄风千辛万苦地止住笑声,有气无力地说道:「不……不是……我不是疯子……」

  「那你说,为什么我好好的,却把我当尸体?又为什么我骂你,你反要笑?你连活人死人都分不清楚,挨骂也不知道,我看你不是疯子,也是笨蛋!」

  「是,是晚生冒犯,请前辈宽谅。」

  陆寄风暗中奇怪这个胖子竟连自己的尊容可笑都不自觉,恭敬行了个礼。

  「我问你,我的脚哪里像是死的?」胖子边说,便把脚伸了出来。

  他的圆身体下面,伸出一只瘦脚,宛如撑着鸡蛋的牙签,好像随时会重心不稳而往后跌倒,陆寄风拼命忍住又涌上来的笑意,更恭敬地道:

  「前辈的脚不像死的,像活的。」

  「是啊,明明就是像活的,你为什么会以为是死的?那就是你说谎!」

  「晚生不敢。」

  那胖子兀自怒气不歇,道:「你这兔崽子莽莽撞撞,坏我大半天的功夫!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胖子话声方落,不知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陡地便伸手捉住了陆寄风。他的手脚又细又短,动作却快得令人看不清楚,陆寄风眼前黑影一闪,已被他拉到面前,由于胖子的手短,陆寄风被他一拉,就几乎整个人贴住了他。陆寄风还是小孩子,身高尚未长全,那胖子则天生就极矮,两人这样一贴身,差不多是等量齐高,也极近地脸对着脸。

  这张怪异的圆脸,除了一颗肉鼻之外,完全没有眉毛,细长的眼睛与小得几乎看不见嘴唇的嘴巴,远观虽可笑,近看却可骇。

  陆寄风不知道这个大肉球把自己抓紧了要做什么,吓得讲不出话来。那胖子道:「我知道了,原来你也是百寨联派来的!」

  陆寄风一愣,惊道:「什么……什么百寨联?」

  胖子喝道:「少跟我装蒜!既然百寨联敢来坏我的事,我就把你揉成一个人球,杀鸡儆猴!」

  说着双手内劲一发,陆寄风痛入骨髓,叫道:「前辈,住手!住手啊!」

  胖子狠狠地笑道:「你不用怕,揉成人球还是可以活的,本道长从不杀生。」

  陆寄风既莫名其妙又害怕,颤声道:「怎……怎么揉成人、人球?」

  「哈哈哈……把你的骨节寸寸绞碎,绞成灰,再以子午之法让它定形,就可以改变你的身体形状,痛是痛了点,但是很好玩的,你来试试!」

  子午之法,是指将体内的真气搏为内丹,也是修道者修炼已至高深之境,才会的法门。看不出这怪胖子竟是道门高人。

  陆寄风吓得叫道:「我不要试,你别胡来!」

  「做人球有什么不好?给我闭嘴,我最恨听人求饶!」

  胖道长喝道,手中真气摧动,陆寄风双臂痛得像被巨石击压住,就算双臂齐断,也不会有这样可怕的剧痛,痛得他眼泪已掉了下来,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

  「我命休矣!」

  强拉着他的胖子突然手一松,陆寄风马上软倒在地,痛得打滚,虽咬紧了牙关不叫出声,眼泪却不停地掉下。

  远方传出呼喝之声,似有一批人围上附近,杂乱地高声道:「到上风处!」「这里也围上了!」

  胖子道:「哼!狐子狼孙倒来了不少,小子,你的伙伴共有几个?」

  陆寄风双臂仍是有如被绞断的痛楚,不知是否骨节已经被震碎,又气又悲,咬紧牙关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哼,你这小子口风倒紧!本道长先整你立威!」胖道人一把捉起陆寄风的衣领,身子一弹,笔直地弹高数丈,跃向树枝,身如飞球,从这个高枝跳到远方另一处枝桠,东弹西跃,飞行无阻。陆寄风只感到耳畔风生,快速飞行的风阻令他几乎不能呼吸。

  胖道长身子一纵,立在高起的石墩上,他身形方落,茂密的树林间,一下子便由四面八方,窜出了一大群汉子,有的手持火把,有的拿着引线,似乎要放火。

  其中一人喝道:「疾风妖道,你也来了?」

  被称作疾风的胖道士道:「我闻到你们的臭骚味儿,受不了啦!不乖乖待在窝里喝狐狸尿,跑来这里做什么?」

  有人咧齿笑道:「臭道士也找到这里来了,那就表示天婴也在此地,寨主真是神机妙算。」「你一个孤毛老道,拦得住我们黑鹰寨吗?」「咱们一把火烧掉天婴,顺便烧了你这圆球!」

  有几人才一动,疾风道长身子横窜直跃,有如一个圆点般几下疾拍,又已落回原地,只不过眨眼间的功夫,边缘几个要动手的人都已被定住了身子,动弹不得。

  中央几名汉子面面相觑,疾风道长大笑道:「通通不许乱动,想烧山,得过本道长这一关!」

  「呸!这老道吃素的,他不能开杀,大家上!」

  当当几响,能动的众人纷纷刀剑出鞘,疾风道长一把抓起陆寄风,道:

  「本道专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先整理这只小鬼给你们瞧瞧!」

  黑鹰寨众都愣了一下,有的哈哈大笑,有的怒气冲冲。

  「孤毛老道,你捉个小崽子做什么?」「你要怎么整理这小子?慢慢自便!」

  疾风道长一愣,对陆寄风道:「你不是他们一伙的?」

  陆寄风痛得眼泪不止,道:「我就要跟他们一伙了……你折断我的手,最好被他们烧死!我会帮着他们放火烧你!」

  「你的手废了,如何放火烧我?」疾风道长冷冷地问。

  「就算没有手,我也还有七八十种方法可以放火!」

  见疾风道长与陆寄风说话,黑鹰寨其中一人提气一跃,大刀倏地当头砍来,疾风道长弹手抓住那人,脚一勾,便将他摔将出去,「砰」地重重落在地上,众人哇啦大叫着,提刀挥剑地杀来。

  疾风道长哼了一声,道:「等一会儿再治你这小鬼。」

  疾风道长一手提着陆寄风,短短的双脚健步如飞,在人阵中东奔西窜,所过之处「哇」、「啊」叫声不绝,几下镪铛、哐啷,凌乱的兵器相格之声,陆寄风被他捉着冲锋陷阵,闭紧了眼睛不敢看,不时有人撞到他、有刀剑削过他身边,却都没有真正伤到他。

  只听疾风道长哈哈大笑,边击退众人,边道:

  「黑鹰寨凭你们几只没毛的鸟,就要烧本道爷,哈哈哈……萧冰是给狐骚熏呆了不成?」

  黑鹰寨徒怒道:「妖道,嘴巴放干净点!」「你不配提到圣女老人家!」

  「哼,狐狸还想装圣女,只合让你们这些强盗供起来拜,正是男盗女娼一家亲!」

  疾风道长轻身一掠,另一手便抓起其中一名头头,一同立在高处石崖上,黑鹰寨众的功夫一时跳不上去,只好围在岩下,仰首怒瞪着疾风道长。

  疾风道长放下陆寄风,两手抓着那名黑鹰头领,道:「让你们大开眼界!喝!」

  一声粗喝,真气贯通那人全身,只听他惨厉长呼,岩下众人都被这声惨绝人寰的哀叫吓了一大跳,就连朗朗清天,也瞬间变得阴霾低沉,诡异不堪。

  瘫坐在崖地上的陆寄风抬头一看,吓得差点软倒,疾风道长手中的人居然整个软陷得像团泥,有如被抽掉了骨头的人肉团,却还在发出干哑的「嗬、嗬」之声。

  疾风道长再一声暴喝,那人软绵绵的全身一震,像是一团软泥的身体陡地鼓胀膨风,肿成一个大球,疾风道长大笑道:

  「接住!让他摔着了就死定了!」

  说着便将那团人球往下一砸,众人惊呼四散,沉闷的一声巨响,那人被砸在地上,当场血肉四溅,像是被砸碎的水球般四散,在地面上炸开一朵血肉模糊的红泥。

  就算众人是杀人不眨眼的盗匪,也未曾见过如此惨怖的死法,全都脸色发青,上方却又传出疾风道长的怒骂:

  「我叫你们接着,为何爪子都缩在背后?不受教的东西,再来一次!」

  黑影一闪,电光似地扑将下来,马上便再弹上高崖。就这么一瞬间功夫,跃回高崖的疾风道长手中又多了个人,陆寄风看得骇然,从没想过有人武功可以如此神鬼难测。

  底下的黑鹰寨众惊呼:「花老大被抓了!」

  疾风道长抓着花老大,他挣扎惊呼了一下,马上也发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陆寄风听见微不可闻的劈里啪啦声,像是爆栗,又像是炒豆在锅中跳动,接着那人便再度软绵绵地,成为一具没骨头的皮囊。

  那阵劈里啪啦必是骨头折断之声,绵密细微,短短时间内使人全身骨节碎得有如灰粉,这份内劲,简直是不可思议。

  接着那人全身鼓胀,像灌饱了气的球,原本正常的手脚像是陷在球里面一般,只露出一小截在外面。疾风道长举着第二颗人球,道:

  「你们接牢了!」

  便再度往下一抛,谁敢去接?自然是四下走避,唯恐不及,那人被摔到地面,依然是发出闷重之声,被砸成一团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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