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花-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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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
老东山冷淡地说:“俺娴子属小龙的。”
“这末说——”
“蛇虎如刀锉。”
孙若西懊丧极了,急忙说:“不对,不对!我记错啦,我姨说得对!我属老鼠,耗子。”
“嗯,你二十几?”老东山留起心来。
“二十四。”
“不会错,若西是二十四。”老东山妻子证明。老东山脸上露出点和悦颜色,说:“属相对,小龙和鼠,斗只管斗,可是和善的。”
“姨父,你乐意啦?”孙若西惊喜地叫道。
“我算有意,你和你爹妈说说。
“那用不着,他们都喜欢。姨父,说定了吧!”孙若西迫不及待地要求。
老东山沉着地说:“哪有这末简便的?等看好了日子再立婚约。”
“好好,就听你老人家的!”孙若西毕恭毕敬。孙若西走后,老东山妻子担心地说:“这是个大事,等和娴子商量好再定吧!”
老东山不以为然:“养活她这末多年,这事我还做不得主?”
“如今不是早先,得儿女愿意才成。”
老东山沉吟着说:“也好,不得罪她。我看和若西成亲,娴子不会不……”
突然街上传来惊呼:“不好啦!牛死啦!牛死了一大群……”
老东山象离弦的箭窜下炕,拖拉着鞋就向外跑。
二十几条大牛和犊儿,躺在西河滩的停牛场上,痛苦地翻滚着身子,把脖子伸长,头角向沙里撞,从内脏里发出绝望的嚎叫。牛犊儿蹬着小蹄儿乱窜,眼睛流着浑泪,嗷嗷地直叫“妈妈”。
先后赶来的人们都在牛身旁忙乱着,想尽一切办法去解除牲畜的痛苦和厄运。
牛,一条条绝命了,不到半个时辰已死去十多头!全村三十多条的牛群在逐渐减少。
人们身上象着了火,虽然落着细雨,阴气逼人,他们身上却冒着汗。有的人冲到牛倌耿老汉跟前,愤怒地吼道:“你他妈的怎么闹的啊!怎么把牛放死啦?”
“你这个混帐的老头子!天一晴就要种豆,正赶这节骨眼上,你这不是要俺们的命吗!”
“耽误了生产,你的罪名多大!”
激烈的怒责声,把耿老汉吓懵了。他抱着一只花牛犊,眼泪直流,一句话也说不出。
曹冷元自己并没有牛,但比谁都来得早,在牛群里逐个地察看。他向大家说:“大伙先别吵吵,别难为老汉。”“老哥,你放过牛,是行家!你看牛到底是怎么啦?”有人问道。冷元有把握地说:“照我看,牛是中毒。”
“中毒?!”人们大吃一惊。
“是中毒。”冷元说,“躺下的牛,嘴里冒白沫,嘴唇子都烧起了泡,不是吃了毒药是什么?”
耿老汉大哭大叫:“冷元老弟,我老汉平常没和你过不去,你这是要我的老命!”
人们齐声叱喝——
“放屁!对坏蛋,不讲情面!”
“正赶上缺劳力,你这老东西下此毒手!”
“牛死在他手里,别人谁能放毒?”
“别说啦,把他送到政府去!”
“妈啊!妈啊!”传来一阵粗哑的哭叫声,只见老东山哭喊着发疯般地向耿老汉扑来。老东山听说牛死了,冲到牛场后,一直和自己的大黑牛躺在一起,抱着牛,在沙滩里打滚。牛断气了,他哭天抢地,直取耿老汉,动手要打;但被人们拦住。他嘶叫道:“你这老东西!赔我的牛,赔我的牛!我和你拼命,拼老命!”他挣扎着向前冲,“上政府!要人民政府惩治你!”
“不要吵!看,指导员他们来啦!”有人叫道。曹振德和江水山、江合急跑着赶到。
人们七嘴八舌向他们报告了情况。
“指导员,振德兄弟!我可没干黑心眼的事啊!”耿老汉拉着振德的胳膊,哭着说,“我放了一辈子牛,压根也没象八路军来了有人看得起,有吃有穿。我报恩无能,怎么会使坏心啊!”
“老哥,放宽心!”振德安慰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政府有眼睛。”
“我信咱人民政府……”耿老汉话没完,老东山怒吼道:“你敢起咒?”
耿老汉指天盟誓:“我要黑良心,天打五雷轰!”
振德向大家喊道:“不要停着,赶快想法子救牲口。”冷元应上道:“用稀粪灌。”
人们急赶回村,从茅厕里挑来粪便,用水搅起稀粪汤,想尽办法向牛嘴里灌。牛吞下粪水,胃肠发作,把吃过的东西都呕了出来。
经过大半下午的努力,挽救出十几头牛的生命,其它将近二十头牛,丧失了!
曹振德几个人,跟着耿老汉顺着今天放牛的路线勘察了一遍。他们在牛群每天必到的牧牛山的一片新嫩的草上,发现了洒在草上的白面。曹冷元抓了个蝈蝈,叫它吃下带白面的草芽,它一会就死了。人们明白,洒在草上的是用面粉掺着的毒药——土信。
“妈的,敌人捣的鬼!”江水山气忿地叫道。
耿老汉又惊吓起来:“民兵队长!我可有良心。”“你有良心,还有没有良心的!”江水山怒目竖起,抓着手枪柄对指导员和村长说:“错不了,是反动派!马上把那几家地主押起来!”
“水山,你又冒失啦!”江合急忙阻拦,指着绿茵茵的广阔的山野说,“牧牛山这末大,多少个村子的牛群都来,也没固定场合,你怎么敢断定就是咱村的人使的坏?有的村子的情况比咱村复杂,也许是别村出的坏蛋干的。再说,咱村真有人想毒牛,为么不在西河停牛场上放毒,跑到这末老远的山上来干?我看还是报告给上级处理吧。指导员,你看呢?”曹振德的脸一直紧绷着。这时他沉思道:“江合哥,先不要把事情看死。敌人不都傻,他们破坏时,也会先想好叫咱们查不出来的手段。不管是哪个村的坏蛋干的,说明敌人没有睡觉。也好,打咱们一巴掌,叫咱们清醒起来。没证据不能抓人。把事情报告给上级。咱们本村也要调查。”“雨下得这末甘贵,看样子明天放晴就得种豆,这可是难处啊!”曹冷元看着天,难过地叹道。
“没关系,老哥!反动派怎么破坏,也挡不住人民向前走,只不过多受些难处罢了!”振德望着在蒙蒙烟雨中的山下的广大田地,信心十足地说道。
接着,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叫江合去区里报告案情;同时立刻派人通知附近各村,防止牛中毒;还叫耿老汉在牧牛山上守候一个时间,不要使其它村的牛群再吃了这片有毒药的草。
细雨不断头地落下来,松树针、桲萝叶、山草发出簌簌的响声。天空灰糊糊的,西边半个天亮一些,云层在逐渐地裂成块块。水气浓重的雾网,顺着山脊,从高处向下游荡——这是要起风的征候,一起风,天就要晴了。
曹振德下了西山,顺着河边的一道山梁上的碎石小路,步履艰难地走着。由于听到牛群出事,他顾不得戴草帽或披上块麻袋皮就跑了出来。此时此际,他衣衫全淋透了,浑身上下,前后左右,里里外外,没有一点干地方,连那双打着补钉的猪皮鞋子也灌满了雨水,一走一噗哧,脚象插进蟹窝里一样了。雨水将他的发茬淋得紧贴头皮,水流淌到脸上,那久未刮过的乱糟糟的胡茬茬挂着成串的水珠儿。振德那因为长期熬夜老是发红的眼睛,现在又浸进雨水,倍加涩痛,他时刻要用手背去揉搓一下。
中国共产党山河村支部委员会书记曹振德,从抗日战争中期挑起负责一个村的工作的担子开始,就一直感到这副担子的沉重。有时完成了一件重大的工作之后,觉得轻快一些了,想舒口气了,猛然,却又会因对突然来临的新事情没有足够的准备而感到受不住,被压得够戗。曹振德不只一次地尝过这种味道。所以,他无论在怎样顺利和胜利的时刻,都自然地留有余地,以备应付新的形势,不致为想不到的事件的来临而慌乱失措,束手无策。
今天,发现了敌人的破坏活动,党支部书记没有感到惊异,不过心里也禁不住说:“敌人可真无孔不入呵!”几年来,山河村没有发生过暗藏敌人的破坏活动,群众和干部也很乐观,正象村长江合刚才说的,山河村的情况不象有的村那样复杂,地主少,富农有限,伪属只有一家。
“毒牛,有没有可能是本村的人使的坏呢?”曹振德在心里问自己。指导员他细细地数了数全村每户人家的社会、政治情况,除去烈军工属和贫雇农、党员、基本群众之外,有五家富农,三家地主。他又进一步探索,地主蒋子金父子早送县制裁,判了刑;剩下的蒋殿人和另一家地主,是重点。蒋殿人在上次土改复查中,肯定是将财物打了埋伏,也就是进行了抵抗,又极狡猾多诈,早在防备之列。富农中间有一户伪属,即老东山的妹子,她儿子王井魁抗战时当汉奸,迄今下落不明;不过家里只一个老太婆,看平时表现,不会干什么反动的事情。
最后,曹振德的结论是:别看这总共一百二十四户人家的小村庄,家与户,门窗相对,壁墙毗连,不是近亲就是近邻;然而,革命势力和反动势力的战争正在激烈残酷地进行,生死存亡的阶级斗争在日益深刻化,比抗日战争时期错综复杂得多了。这场中国人民与反动派进行的最大最激烈的你死我活的革命战争,把各个阶级、各个阶层、形形色色的各种各样的人,都卷了进来。战争,冲击着每个角落,每个人的生活。这中间,有的人会变坏或坏上加坏,而更多的人是要变好或更加好;然而,最可怕的是少数坏人夹在多数好人堆里,不易甄别,难以挑剔出来。毒牛的罪行,不能肯定说不是本村的坏人干的,振德要通过这次事件,在党内和党外,对大家进行教育,加强敌情观念,提高革命警惕性。“回村先开支委会。”党支书走下山岗时,这样决定着。回村的路上,曹振德在一块拔去麦子的田边上站下来,蹲下身,抓起一把土,看了看,心里说:“牲口,庄稼人的半条命!老东山哭闹得那末凶,多少人都落泪……”他的眉头紧蹙,望了望天,丢掉湿土,两手拍打着站起来。
“冷元哥说得对,雨下得不大,看样子天要放晴。天一晴,就得赶快抢着种豆,误了时节就种不下去啦!”振德脑子里又盘算道,“一下子折了这末多条牛,怎么办?得快寻法子啊!”曹振德边走边苦苦地搜索着解决畜力不足的办法。突然,呼噜哗啦一阵响,他只觉得脚下晃摇,站立不住,急忙向后退去。原来,是指导员的精神太专注,眼睛又不好使,加上有雾气,他不知不觉地走进西河的水流里了。
曹振德没脱鞋挽裤腿——其实他早已水淋淋的了——迈开有力的步伐,涉过了激流。当走到山河村村头堤上的时候,雨后抢种豆子的办法也想出来了。
第十三章
一张黄皮女人脸,搽着厚粉,抹着胭脂,墨描眼眉,头发流油。她上身着红花镶白边褂儿,下身着黑绸裤子。她盘腿稳坐炕正中,眼皮耷拉,油头轻晃,两个银耳坠随着动荡。
炕前桌子上,置有落满灰尘的神龛。中央的木牌上隶体刻字:“神巫女显位”。围绕着“神巫女显位”的是一副对联,上联是:“女仙在身”;下联是:“去灾避难”;横幅是:“有求必应”。桌上香火正旺,香烟在屋里缭绕。有个人屁股朝天头顶地,跪在桌前的地上,一动不动,象是一棵树根。盘坐在炕上的粉脸女人打了个好大的“阿嚏”,鼻涕冲出来。她以飞快的速度用手把鼻涕抹掉,嘴接着磨动起来。渐渐越动越快,发出象饥饿的老马蜂叫一样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女人又打了个“阿嚏”,接着又是一个,这才瞥了桌前向上撅起的屁股一眼,长声慢气地说:“仙境已脱。起来吧,老东山叔。”
腚朝天头顶地跪着的老东山爬起来,长舒了一口气。这足有吃顿饭时间的叩跪,把老头子累得咳嗽起来。“怎么样,他嫂子?老东山紧张地看着她。
冯寡妇抽起大水烟袋,三角眼一咧瞥,说,“暂且无难。安在。我为你向神请的护身符保着你儿子,枪刀不着身。”老东山擦了把头上的汗水,感动地说:“好,感他嫂子的恩!”
“神仙保佑。”巫婆安静地叫道。
“对,神仙在天保佑!”老东山向神龛深作一揖。他对儿子参军是到苏联去的话完全否定了,因为儒春走后两个月来过的那信,说在军队上很好,叫他放心。信上没谈开小差的事,老东山很生气,想写信去质问儒春怎敢违反父命,连老子的性命都置之度外,真是个好大胆的逆子。但他怕找人写信露出真情;同时,儿子接到信也要托别人看,那样就叫上级发现了,想跑也跑不成,所以只得作罢。老东山第一次感到识字的用处,当初不叫儿子上学,是失算了。暗认自己又错做一件事。
近些日子不见儒春的信息,他又着起急来,向“神巫女”请示来了。
“他嫂子,俺儒春如今在哪?”老东山问道。
“在军队上。”冯寡妇明快地答道。
“这我知道,”老东山陪着小心,“我是说,在的地点……”
“哦,这个呀——”冯寡妇拖长腔调,暗道:说在哪里你老东山也识不破。“在西面石头城。”她肯定地断言。老东山疑惑地说:“西面石头城?他嫂子,我听人说咱西面都是平川地,没山哪来的石头城?”
“谁说没有!”冯寡妇强硬地一口咬定,心里暗怪自己:说露嘴啦,该说在北面。她又庄严地说:“老叔子,这是神仙指点,错不了。地名古怪的多着哪!”
“对,对!”老东山连忙应道,“我有罪,我不该多嘴!”冯寡妇大口小口吐着浓烟,说:“老叔子,神力也有个时候;护身符长了要减效,住个十天半月的就要请次香,念次咒。”
“那就多劳他嫂子啦!”老东山嘴上说着的同时,心里却盘算:请她上一次神,买香纸不算,还得搭人情,这次把外甥孙若西送他的一斤酒——他加了点水,换出四两——奉送给她了。
“好说,我该为老叔和儒春兄弟尽心。不过——”冯寡妇手摸着腰,满脸苦皱起来,“唉,上一次神,耗我身子可大啦,尤其是请命符,累得腰……上次有家孩子得病求我,人家送那末些鸡蛋来,我吃着就好些,可也吃完啦!这几天……”“我家还有几个,等会就叫你婶子送来。”老东山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抢先占个主动,讨个好。
冯寡妇鼻子眼睛都在笑:“老叔子可就是好,有病尽管找我看,保叫你长寿百岁。”
“嘿嘿!”老东山心里乐开了:“我老头子反正离进棺材的日子不远啦,就是担心儿女。”
“我说老叔子,当初知道不好,何必叫你儒春去呀冯寡妇同情地说。
“事不由己啊!”老东山气愤地叹息一声,“唉!”“共产党就讲个自愿嘛,你怎么做不得主?”
“这个我知道,”老东山懊恼地说,“谁知和春玲那头顶嘴说漏了话……唉!”
“你怎么不先求我卜一卦呀?”冯寡妇关怀地说,“叫我先告诉你,免上那毛丫头的当。”
“说的是,往后可少不了求你。”老东山很是感激,问她道,“他嫂子,你怎么让孩子走的?”
“为解放呀!”冯寡妇得意地笑起来,“我原先也不让,可是儿子非走不可,我就闹得一百斤粮食,才放手啦!我又寻思,儿子走了,村里得照顾我,管吃管穿,比儿子在家强。我现时要是没吃的,就能挺着腰杆找干部要。再说,我儿子是出民案,讲明四个月就回来。”
“你打算得倒周全。”老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