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暮雪-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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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实是着了他那一剑。
他为他剑气所伤。
——不是挡不住那份力道,而是,戚少商一剑刺中在他全身最柔软、运气最难集聚的地方,这一股巧劲,遇抗更厉,被弹反深!
出手伤他的是戚少商,施计算他的,是那个顾惜朝!
他说走就走,是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到他其实受了轻伤的样子,当然,也绝不愿让他们看到!
方应看目中厉色狺狺,戾气尽现,他又回想起刚才那个青衣书生蔑然嘲弄的眼神,肩头微塌似乎随时会随风而倾的身影。
——他不是曾被熊牙伤过,又被人挑断过脚筋么?
——这个残废的,竟然有这样的心思和算计!
他竟然利用那般根本不堪一击的一指就伤了他!
残废的……方应看心头一跳,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终于勉力舒出一口气,阖起眼帘:
他毕竟无暇再恼怒下去,因为已经有一件更要紧、更迫切,比什么都要紧,比什么都迫切的事,正等着他思索。
和,决断。
戚少商侧首看了顾惜朝一眼。
他看那一眼的瞬间,是温暖的、安宁的。
没说什么,他淡淡一笑。
那一笑,很淡,也很暖。
让人心安。
顾惜朝却不看他的眼睛,他只牢牢盯住他紧按小腹的一只手,有些忧戚,又更有些怨愤地问了一声:“还死不了吧?”
“见到你,一时半刻还死不了。”戚少商咧开嘴一笑,好像已全然忘记了刚才的险境。
顾惜朝面色一凝,朝身后一努嘴:“你干脆再晚一些来,你的好兄弟旧相好便都可以去黄泉路上等你了!”
戚少商早已紧走几步到了息红泪他们身边,一边查看了一下息大娘的伤势,一边听孙鱼简要地说了说前情。
息红泪静静地看着戚少商。
多少年了,他的唇角仍是那么坚毅而温柔,他的眉峰仍是那么固执而挺拔,他的人,还是像一支标枪一般笔直傲决,衣不沾尘。
他沧桑了,成熟了,忧郁了,深沉了,但他不老——
他竟好像不会老!
那强烈的男子气息,英俊中带着孩子般纯真的脸庞,以及能把他周遭的所有人都暖得热烘烘的情怀和热血——
她强睁着大大的眸子,想好好地多看他一眼,再多一眼。
见到他关切痛惜的眼神,息红泪温柔地笑了起来,任由自己的手被握进这个男人的掌心。
“你会没事的。有我在这里。”他说。
一滴泪水滑落下来,落到戚少商的手背上。
戚少商突然想起她曾经对自己说过:“你流的血,只怕我要流半生的泪才能报了。”
他忽而觉得痛彻心肺。
他不知道息红泪此刻很想告诉他,这是她最后为他流的一滴泪水。
——她为他流的泪,已尽了。
然后,她便笑。
笑得那么深,那么美。
腮若红霞,眸若春水,含着这一抹笑意的息大娘,实在是太美太美太美了。
比水还柔,比花还娇。
比梦还易碎,比心疼还楚楚。
这个天上人间再难寻的绝色倾城的笑靥,看得戚少商不由痴了。
所有的人似都沉到这个醉人的笑容里,也齐齐痴了。
息红泪张着大大的眼睛,默默地回想着。
想大名府擂台上他为她流过的血,想春风里悬崖下他为她摘过的花;想那对不会下奶的小公羊,想那架去而复返的双飞翼,想寒潭边的相拥,想皇城外的亲吻……
真好呵,真好。
其实那些世间女子说得不全对,也许并非嫁人当嫁戚少商——
但——爱,人,当,爱,戚少商。
爱过他,不会悔。
不悔。
绝,不,悔。
“红泪——”戚少商哽着嗓子,轻唤了一声。
“嘘。”息红泪颤抖着竖起手指按上他的嘴角:“再替我,摘一朵蔷薇罢。”
她的手,缓缓指向天空。
她的眸色,比花更柔,比雪更清。
戚少商咬着嘴唇,默默地摊开了另一只手掌。
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落在他的掌心,却没有融化,渐渐积聚,越积越多,最后积成了一朵晶莹剔透的冰花。
他将这支他为她做的“冰蔷薇”,轻轻簪入她的鬓角。
息红泪笑得更美,美得动人心魄:“好看么?”
楚楚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大滴大滴地掉落下来,砸在息红泪的绯巾上。
可是她的息城主似乎并没等着谁的回答,只是歪了歪头,带点宽慰又带点羞涩地说了一句:“小妖他……也会喜欢的罢……”
她似乎有点累,无限期待又无限怅惘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又开始想起那些个美好的岁月……
王小石和铁手来到这里的时候,于是便看到了这样一副几乎完全静止和凝固了的画面。
风这般大,雪这般紧,那绝世的红颜和泪水,大概都已经冰冻了吧。
自古美人同名将,不教人间见白头。
乱世中壮烈凋敝的绝世红颜,更胜过昔日江湖不老的美丽传说。
捐躯赴国难,其美,不朽。
那一张绯红的面巾,决意地飞离主人的脸庞,被风雪卷着,越飞越高。
带点不甘,更多的,是安慰。
红得那么艳,艳得那么美……
“你觉得,他变了没有?”铁手轻轻地问身边的王小石。
“变了。”王小石目色深幽,忽又淡淡一笑:“但也没变。”
王小石的笑,有点苦。
——他还是他。
戚少商还是戚少商。
但这一刻,他并不是纵横天下的英雄,不是群龙之首的领袖,只是一个怀抱着曾经深爱过的女子的冰冷身躯,一身哀伤寂寞的普通男子。
寂寞的雪,寂寞的剑,寂寞的人。
戚少商的寂寞里,也一定含着那个,方丈之外孤决伫立的青衫人影罢。
铁手叹了口气,不知是为他们,还是为自己。
但只是一瞬间,痛苦伤怀的情感就已被他收进了心底:世叔正等着我们回去。
国难当头,岌岌可危。如今局势有变,方应看想必也正做安排了,如不尽早应对,社稷堪虞——
铁手这样想着,尽管心里有着多么的不忍,但还是向前踏出了一大步。
三日后,宋钦宗前往金营,递上降表,俯首称臣。
金人于斋宫内向北设香案,令宋朝君臣面北而拜,以尽臣礼,宣读降表。
时风雪交加,宋室君臣受此凌辱,皆暗自垂泪,汴京内外哭声震天。
十二月二日,宋廷正式降敌,是为“靖康之耻”。
金人随之索要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帛一千万匹,少女一千五百人。
时开封孤城之中,搜刮已尽,然钦宗一意屈辱退让,下令大括财物。
数日内,京城金银马匹为之一空,府库不足处,抢夺以充;后宫妃嫔抵数而尽,少女不甘受辱,死者甚众;官员被杖责者比比皆是,百姓被逼自尽者数不胜数,开封城内一片狼藉萧条。
不日,金人扬言要纵兵入城劫掠,借此再逼宋主赴营商谈。钦宗终究不敢违背金人的旨意,不得不再赴金营,继而被金帅完颜宗翰扣留,百般羞辱,声言金银布帛数一日不齐,便一日不放还宋主。
自钦宗赴金营后,风雪不止,汴京百姓无以为食,将城中树叶、猫犬吃尽,唯有割饿殍为食,加之疫病流行,饿死、病死者不计其数。
昔日之堂皇京城内,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37、顾惜朝的惜
冷。
出奇的冷。
寒风刺骨的冷,雨雪连绵的冷。
这样冷的深夜,这个失陷的皇城里,有多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的人,又有多少痛如刀割,哀极至死的心?
乌沉沉、黑黝黝。
铸铁凝铅的天底下,隐着兵甲万千,刀戟寒光凛凛,如冷月斜穿暗室。
城外密密排匝的虎狼之兵,面目虽不可见,其心昭然尽显。
乱世,总是这般无奈。
偏偏无奈。
城破之日,长剑为号,鼓声做令,弓如霹雳弦惊,箭似飞蝗来往,漫天的杀声中刀剑如泣,血火成焰——
战乱,便是这般无情。
真真无情。
这真是一个无奈而无情的寒冷冬夜呵。
身在这样的冬夜,你可会想起炉火的温,醇酒的烈,慈母手心的热,情人怀抱的暖?
但那个站在金风细雨楼前的人,负手望天,只不经意想起了当时当日绽放在这楼顶夜空的一场烟花。
去日已去,今夕何夕。
顾惜朝低眉、敛目,一声叹息,若有若无。
比之江南春意更素净的容颜,此时斜照着天际沉沉的暗紫,长长的眼睫颤如风中飞絮,鹰隼般凌厉幽深的眸中跳动着森森的寒焰——
沉静而浓烈,一望惊艳。
微微顿首,如一朵落花的跌足,他便看见了他。
踏雪而来的他。
清冷难觅的月光下,白衣长剑的戚少商,那对比星月更明亮、坚定的眸子,像燃烧着猎猎火焰般的誓言。
息红泪的死对九现神龙是个莫大的打击,这几日以来,戚少商明显清减了,也沉默了。虽然他不对人说,可谁都知道他心里埋藏着怎样的哀伤悲痛。
“当年鱼池子我便说过,君失红泪,我失晚晴——看来你我身边的人都逃不脱同样的命运。”
——顾惜朝喃喃而语,看着他越走越近,忽然吟起一段词来:
“终身未许狂到老,能狂一时便算狂。为情伤心为情绝,万一无情活不成!”
他拉长声音慢慢念完,然后问他:“她死了,你是不是比死还难过?”
戚少商点头:“我是很难过,但我绝不会轻言死字,红泪也希望,活着的人还要好好地活下去,未尽的事要替她继续做下去。我来不及救她,也难为了你,我歉疚,但绝不后悔!世人说得不错,戚少商负大娘一生——但世人不知这首诗,当年我却不是为她而吟。”
他走上来,从后面握紧了青色长袖中笼着的一双手:“用不着世人知道,我以为你知道。”
顾惜朝的眼角跳了一跳,切声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残毒仍在,积压内里,活过今天不知道有没有明天!”
戚少商呵呵一笑:“那就活一天赚一天!我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活,便对生命更加珍之重之,也对身边的人更加爱之惜之——这样,岂不是已比这个世上大多数人都要活得更尽兴、更淋漓、更值得了?!”
他说得很坦然,很无畏,简直还有点得意。
他居然能这样说!
除了九现神龙戚少商,还有谁会说出这样的话?
顾惜朝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蓦地起了一阵暖意,伴着淡淡的伤感——
呵,这人的手掌如此热,笑容如此真。
短短半生中,自己大概只拥有过这份热,这份真。
有生以来二十余载,冰寒冷酷、勾心斗角的生命中,是这个人在自己心上投下了第一缕光明与温暖——他拿自己当作知音,他能够令人不由自主地想和他在一起,就象是一个在冰天雪地里跋涉太久的旅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炉火、亲近阳光——
让一个从不顾惜一切的人,忽然有了想要珍惜的东西。
一顾倾心……
惜君朝暮……
顾惜朝沉默良久,终于道:“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面装着天下人,就如天下人也都信你、敬你。可我不一样,从小我便是在十八层地狱里长大的,对世人,我信不起,爱不过,我只要掌控,只要主宰,所以我任他们说我是疯子、是恶鬼、是魔头,任何事做便是做了,正如我对别人狠,也不怕别人将我扒皮抽筋!——就是在遇到你以后,一切才变了!但你听着,我如今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什么可笑的正义,更不是为了这些可悲可怜腐朽愚昧的忠臣义士,我只不过为了我的私心,只不过因为我愿意,只不过因为我实在很想看看,你们一直坚持,看得比性命还重的侠义,到底最终能给你们一个什么样的家国,什么样的天下!”
他说至后段词锋激烈,不由掩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戚少商又是心疼又是自责地抽手替他抚着脊背,沉声道:“为那册书,你伤了太多的心神——”
顾惜朝目色一凝,皱眉道:“你将那些事都告诉他们了?”
“约略说了一二。”
顾惜朝沉默了一下,与戚少商对视一眼,都不由想起这几个月来的种种经历。
自那日太原城外解围后,他们离开中原,按沐天名信中所示,远赴天山,几经周折,才寻得了可以为他们解毒治伤的唯一希望。
出手救治他们的老人,是一位远遁世外的高人。
中原武林或许永远不会有人知晓他的名字,但他的两个弟子,却是当代江湖中或可传世百年的人物:
一样横空出世的两个人,一样横空出世的指法武功,一样横空出世的雷霆意气、霹雳手段。
这两个人,一个姓白,一个姓沐。
“我仍然想不通,当日沐天名为什么肯出手相助。”戚少商细想前事,不由露出疑虑的神情,皱眉道。
顾惜朝有些心不在焉地答:“也许他要留你我牵制京城局势,也许他不想少了你这么一个对手,也许——”
他顿了一顿,喃喃道:“也许也没有什么为什么。”
戚少商没有发觉说着这话的顾惜朝眼中幻起的异色。
戚少商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那册书。
一册封存在终年飘雪的天山绝顶的书。
一册他们偶尔所见,顾惜朝只草草翻阅过一遍,便被那个孤僻高深的老人毁掉了的书。
“得此书者得天下!”
“贪念纷生、战祸连端,皆将由此书起!”
“乱世之书,不可传之!”
说这话的白发老者,有着洞察一切的犀利,俯视众生的空绝,仿佛是在说一个预言,又像是一个魔咒。
扬手震碎的书页,自天山之巅纷飞而落,裹在鹅毛大雪中,融入皑皑白野,片刻便再无踪影,无从寻迹……
一个月前。
河南。
相州府衙。
康王赵构大概一生都永远无法忘记那一个子夜。
也无法忘记那一个破空而至、挟月色而来,白衣负剑的男子。
雪意萋萋,月色清清,一片皎洁里,他恍惚看清了那个男子揉碎了星光的眼眸。
“望勤勉立身,直道而行。莫负天下,莫负黎民。否则,一如此案。”
——男子这样对他说,同时扬剑向赵构身后轻轻一指。
这个男子留下了一本绝世兵书:“止戈录”;
他又写下一个名字:汤阴岳飞。
“记住,交此书给你的人,他姓顾。”
说完这句话,他便如来时一样,纵身飞掠而去。
衣袍翻飞,如一只白色的巨鸟,又似一条腾空的神龙,转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赵构在窗前伫立了很久,很久。
直到屋内的茶案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继而轰然碎裂成两瓣。
借着微微的雪光和月色,年青的亲王,颤抖着手抚摸向那尚带着体温的书册上墨迹犹新、清隽纵横的两个字:
“止戈”。
一点淡淡的血迹隐在书页上,成一朵暗红的落花。
没有人知道戚少商在返身离去的时候,是怎样的安然快慰。
就像谁也不知道他那一刻又有怎样的黯然心痛。
他一直都记得顾惜朝日夜不眠,呕心沥血,几至心智耗竭、经脉逆乱而将此书硬默背录而下,交至他手中时的眼神。
“只靠那点侠义,救不了天下人!”
——那惨白的面容,冷冷的一笑。
疲惫里带着满足,衰弱里带着傲决。
傲得有点狂,狂得带点狠。
那一个经千山万水、历爱恨沧桑的眼神,戚少商这一生,都不能忘记了罢。
此刻,戚少商正站在顾惜朝的对面,看着这样一个相似的眼神。
不,确切来说,是看着顾惜朝的身后。
顾惜朝身后是楼。
风雨楼。
历经了,并正历经着腥风血雨、狂风暴雨、凄风苦雨的风雨楼。
多少名楼曾被火烧虫蛀而轰然倾塌,又有多少名楼历岁月侵蚀而依旧巍立不倒——
金风细雨楼会不会倒?若是倒下,还能不能又在废墟上重建?
此刻,戚少商并不知道。
但是,他始终相信。
他相信的东西其实很简单,就是希望,和光明。
胸中燃起了希望和光明的戚少商,将自己手中的那只手又握得更紧了一些。
握紧似乎还不够,他干脆伸长手臂,把这只手的主人整个儿揽进怀里。
“你在想什么?”他用下巴蹭蹭那个光洁清冷的额角。
“你在想什么,我就在想什么。”顾惜朝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