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暮雪-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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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样样只占了半分,故此终究是一柄无名之剑。”
随手将布包一抖,只见寒光一闪,断剑已悉数落入身旁的青龙剑炉之中。
“戚楼主,这剑碎可以重铸,可使剑之人的心碎却不知如何重补?断剑新铸,在七星阁不消一个时辰,心碎重补,却不知需要多长久的时日?”欧九卢看着火光乍起的剑炉,淡淡问道。
戚少商随着他的目光,专注地望向那跳动着青色火焰的剑炉:“我和他,一齐补。补一辈子,也要补。”
回到金风细雨楼,已是日落时分。
戚少商甫一踏进楼子,就有人上前来禀报说,顾公子已然回来了。
他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
戚少商露出一个安然的微笑,疾步往顾惜朝的居所走去。
——他已经多久没有这样,这么急着想见到一个人了。
远远的,听到屋中传来一阵低低的清吟:“叹从来竖子易成名,近安在?俎上肉,何无赖。鸿门斗,真难耐。”
一声长长的叹息过后,便再无声响。
戚少商微微一怔,定在了门外。
——这是,最后一次犹豫。
他其实还没有想好要怎么样去面对屋子里的那个人。
曾经的知音,过去的仇敌,一个爱不成,恨不能,忘不掉,杀不了的人。
但是,他们确实一直,都是不想放过对方的人。
——“若是放不下,便不要放下了罢。”
宁可他杀他,叛他,陷害他,毁灭他,却不能容忍他的世界里没有他。
宁可他让他伤,让他痛,让他愧对世人,让他失去一切,却不能忍受和他变成永远的陌路人。
自旗亭初识,他就是唯一洞穿他灵魂的利箭,那个汩汩流血的伤口根本一直无法愈合。
戚少商,那是你前生注定的罪孽。
——即便这罪孽须背负终老,到底也无法将他撇落独自前行。
戚少商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推开了这扇有如千钧之重的门。
无论怎么样,无论以后怎么样。
推开了,他就不会再退出去。
顾惜朝以书覆面,静静地半卧在坐榻上。
漆黑蜷曲的发,一泄如水,在脑后轻轻的挽一个髻,用木簪簪住,一身素淡的青衣,说不出的清新雅致。
戚少商的目光蝴蝶般在他身上翩迁。
不明白你我为何要相遇,亦不懂得为何在注定短暂的生命彼此成仇。
或许,当尘埃落定,我们本该相忘于江湖。
可——
你忘得掉我吗,我又能忘得掉你吗?
忘得彻底干净,恍若生命里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人来左右你我的人生?
戚少商突然明了了自己对他的那种情绪。
那或者,是一种心疼罢。
心疼他情绪暴烈时紧锁的双眉,心疼他一个人独坐时冷清的嘴角。
既是心疼,为什么,不教他知道?
“你回来了。”戚少商衣裾轻扬,向他走了过去。
顾惜朝一动不动地倚卧着,淡黄的书页随着他的呼吸轻轻地起伏着。
两两相望,隔着厚厚的书页,却仿佛已将彼此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戚少商柔声道:“此刻觉得好些了吗?”
顾惜朝没有说话,他想起了阮明正曾经说过的一番话:
“无他时心不宁,有他时春自生。”
“这世上还有人能如戚少商么?”
——没有。
——真的没有。
当年自己的作答此时此刻又一模一样地再次在他脑中浮现。
——本来,自己是不该回来的。
他必须走,晚晴的死已经将他绞杀了一次。惟有离开,才能释然,只有幻灭,方可重生。
可是戚少商的一句话:“我回金风细雨楼等你。”——却又让他不自觉地回到了这里。
轻叹一声,顾惜朝将脸上的书册拂到一边,目光沉静,定定地看向戚少商:“戚楼主有什么指教么?”
“今天有人告诉我说,过度隐忍,积聚于内,只会自伤灵魂。故我,决定了要面对。”戚少商顿一顿,又道:“又有人告诉我,修断剑易,补伤心难。可我,已经决定了要去试一试。”
说着把一柄剑递到顾惜朝面前:“无名剑已经重铸,你要找的鸾胶虽然我一时还找不到,可断了弦的琴也未必不可再弹——因为我是戚少商,你是顾惜朝。”
顾惜朝目光流转,落在那柄青锋之上。
剑气光寒,人事已非。
他感觉到戚少商热切期待的目光。
戚少商——
他是光,所以自己该暗淡,他是高,所以自己该仰望,他是大侠,所以自己该退让。
难道不是么?
可若如此,自己又为何,愿意相信他刚才那番言辞恳切真心不掩的话呢?
目光灼灼地望向戚少商:“大当家,你真以为,我们的仇恨能烟消云散么?我的罪孽能洗得清么?”
“你当日挂柱连云寨,是我信了你。我是你的担保人,拜过把子上过香,有仇,我与你一起抗,有罪,我同你一块当。”
“你后悔了。”
“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把连云寨送给你。一直都是你要杀我,我却没下手杀你。”
“我说了,不是我要杀你,是傅宗书要杀你。”
“正是如此,我才没伸着脖子等你来杀。”
“你不怕我再背叛你一次?”
“怕。可我更怕与你天涯两分,人世永隔。”
顾惜朝微微一颤,垂首不语了。
戚少商见他眉心微展轻愁,眼神澄净如洗,延颈秀项,皓质呈露的那一份神态风骨,不由心头一热,忍不住将人紧紧揽入怀中,暗自喃喃道:“就算犯得天怒,我也再不放你独自一人。”
“你还没死,说什么人世永隔?”顾惜朝冷嘲一句,速速推开了他,却伸手接过了无名剑。
或许前面的路依然危险重重,但是眼前这个男子,值得他去赌一把。
【戚顾】千山暮雪…(十四)
14、
戚少商很久没吃过一顿这么热闹这么开心的饭了。
也很久没笑得这么开心过了。
挂着两潭深深的酒窝,胃口好的恨不得要将整张桌子上的饭菜都卷进肚子里去一样。
中途,他也没忘了给周围的人布菜。
其中,杨总管两次,楚楚四次,而顾惜朝——
顾惜朝九次?!
——孙鱼垂着眼睑,心里轻轻地计算着。
这位顾公子,正襟危坐,略带倦容,皱着眉头喝了几口汤,吃了两口饭后就几乎再没动过筷子,眼观鼻,鼻观心地静坐着,任戚楼主把他面前的饭碗堆成了一座小山。
可孙鱼怎么看,这个顾惜朝身上总有那么一种笑傲风云的气韵。
这种气韵,让孙鱼也想起一个人来,一个他想了一下就不愿再想下去的人。
楚楚转着脑袋,也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
戚大侠和顾公子。
这二人坐在一起,一个如灼灼日华,一个似皎皎月影,却都一般的风华绝代。
虽从碎云渊姐妹们口中多少听闻了顾惜朝的所作所为,可今日初见,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眼前这位翩翩浊世佳公子与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联系到一起。
而杨总管则一声不吭地闷头吃饭,可任谁都看得出他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众人各怀心事,晚饭吃了大半,顾惜朝突然长身而起,淡然道:“不吃了,出去逛逛。”
说罢不理他人的诧异,已经飘然移步到了门边。
戚少商第一个跳将起来,顺手抄起手边的逆水寒:“我陪你去。”
顾惜朝回头瞥了他一眼,蔑然道:“戚楼主,我是去逛逛,不是去杀人。”
戚少商也不驳嘴,转眼就走到了他身后。
“我也去!”楚楚反应过来,兴奋地奔上来,扯住戚少商的衣角,道:“我还没好好的逛过京城呢。”
顾惜朝冷冷地看着她,却对住戚少商道:“跟着也好,回头在幸运庄输光了银两,倒是可以押下来给人使唤偿债。”
楚楚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仍是扑扇着大眼睛望定戚少商。
戚少商摇头苦笑,对顾惜朝道:“你不会真是只想去赌上两把而已吧。”
“怎么?”顾惜朝眉毛一耸,道:“幸运庄不合戚楼主的雅兴?要是这样,顾某舍命陪君子,一起到红袖招喝上两杯?”
此言一出,除了楚楚,屋里其他所有人都骤然一窘,垂下了头。
戚少商又好气又好笑,也懒得与他争辩,一把拖住顾惜朝的手臂,两人脚步飞快,转眼就消失在门外。
楚楚纳闷了半晌,咬一咬牙,也奋力追了出去。
星碎如银,月华如洗。
长街上夜铺林立,人声喧沸,倒是另一派的热闹景象。
楚楚初到京城,又是孩子心性,高兴地东看西看,只觉再给她一双眼睛都望不过来。
顾惜朝慢慢地走在戚少商身边,冷不防道:“息红泪倒是好手段,婚嫁不成,却弄了个小跟班一步不离地跟了来。”
戚少商打定主意不理他这岔歪论,半晌方道:“幸运庄之事,你有什么看法?”
顾惜朝冷笑道:“霸也霸了,杀也杀了,你戚楼主和雷大小姐还不是一个左右无可奈何?”
戚少商凝眉道:“敌在暗我在明,轻举妄动只怕打草惊蛇。”
“用不着忍太久了。”顾惜朝轻飘飘地道:“总有一边会先忍不住的。”
“眼下也只有静观其变。”戚少商道:“我只是好奇,金钱帮的主人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想要的,又到底是什么?”
“天下人所执念的,不是名,就是利,无非金钱权力而已。上至天子王侯,下至布衣草寇,谁无贪念,戚楼主真是多此一问。”
“惜朝!”戚少商沉声道:“你明知这世上还有别的——”
“我知道又有何用?天下人不知道,故而天下还是这么样一个天下。”
“你上知天文,俯察地理,中晓人和,若能得逢其所,便是天下人之福,又何必这样清高刻薄,让人误会你的用心呢?”
“笑话——”顾惜朝把头一扭:“我要那么多人来懂我做什么?”
二人言及此处,都不免有些龃龉。
戚少商心里泛起一丝凉意,却也有些后悔不该提及这些话题。
正沉默间,却听楚楚惊喜的声音道:“戚大哥快看,好漂亮的花灯!”
戚顾二人齐齐抬首望向前方,只见一盏硕大的金色花灯流光溢彩地在灯火阑珊处一闪,又隐入了茫茫人海之中。
“这不是花灯。”顾惜朝冷冷道。
戚少商微一颔首:“是金钱帮的记号。”
恐怕也只有金钱帮,敢用这样的一个记号。
金光璀璨,光华四射,在月色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金钱帮不需要什么“暗号”。
他们行事张扬,不怕人知道。
怕的,就是人不知道。
“金钱帮?”楚楚轻叫一声,探询地看向戚少商和顾惜朝,急切地道:“我们追上去看看?!”
还未等到回应,桃红色的小身影已经嗖的一声钻进人群不见了踪影。
戚少商与顾惜朝哑然相视一望,惟有拔足跟了上去。
三人运起轻功,足足追了小半个时辰,前面的金色花灯始终若隐若现地飘着。
待到放慢步伐,才发觉已经早早出了城门,到了洛水边上。
定睛望去,只见一艘巨大的江船悠悠地泊在岸边,一片漆黑的轮廓中,几盏诡异的金色大花灯正随风摇曳在桅杆上。
京城内,灯火星星,人声杳杳,唱不完的盛世喧嚣。
洛水边,乌云蔽月,人迹踪绝,说不出的凄清寂寥。
繁华如斯,寂寞如斯。
醉生,梦死。
“船上有人。”楚楚极目望去,有点激动地提议道:“咱们过去瞧瞧。”
戚少商看了眼顾惜朝,见他若有所思不置可否的神情,不由伸手在他臂上轻轻一握道:“要不,过去瞧一眼罢。”
顾惜朝在黑暗中抽回手臂,径自往江边掠去。
戚少商随后紧跟了上去。
楚楚一怔,虽恼恨那两人对她的忽略,却也不敢吵嚷,又知自己轻功平平,只得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不敢再靠近了。
甲板上竟一个人也没有。
戚少商有些忐忑,拉过顾惜朝的手,在他手心里写:“小心有诈。”
顾惜朝草草回了四个字给他:“兵不厌诈。”
四下环视,只听得东侧船舱里人声鼎沸,却是金钱帮的一众弟子在内饮酒作乐。
更衬得西侧的一个小舱里格外静谧。
两人相视一顾,足下轻点,小心地移近了西舱的木窗,隐在窗下的黑暗中。
好在,他们的轻功够好。
好在,江涛的声音够大。
好在,舱内的灯光够亮。
——亮到足够认清里面影影绰绰的人影。
灯火如泄,一室温暖。
颜承欢秀气的面容在灯影下格外的柔和动人。
他的笑容,如一枚花瓣,荡漾在波心潋滟之中:
“既是帮主吩咐的东西,承欢自会取回,怎劳二哥亲自前来。”
他的话,是对着他面前的那个人说的。
一个背对着窗外的人。
留给戚少商和顾惜朝的,仅仅是一个背影。
可只这一个背影,却已让人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平静与温暖。
一个同样平静而温暖的声音同时传进了舱内舱外人的耳朵:
“五弟办事,帮主放心,二哥也放心。只是这东西,对帮主甚为紧要,万不可出什么差错。”
颜承欢微笑点头道:“小弟知道了。明日此时,自当将其奉于帮主驾前。”
那人“恩”了一声,慢慢侧过脸来。
那是一张让人只看一次,就永不会再忘记的脸。
他并不丑陋,可也算不上十分好看,只是他有一张这样的脸——
一张让你只看一眼,就会觉得无限温暖和无条件信任的脸。
一张如江南春色般和煦,清风拂柳般温柔的脸。
——那是金钱帮洛二当家,洛远山的脸。
戚少商突然明白,这船舱里那种满满的暖意来自何方了。
【戚顾】千山暮雪…(十五)
15、
舱内短暂地静了一静。
一阵凉意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戚少商微微地打了个寒战。
因为那阵若有若无的凉意,是从顾惜朝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江风轻送,戚少商就在刚才的一瞬之间,经历了寒暑相易春去冬来的交替。
他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一种不明来处,不知去向的惘然。
还未来得及把握这飘忽的思绪,却听舱内那温暖的声音娓娓道:
“是了,关于戚少商与雷纯结盟之事,帮主早已做了打算,五弟不必担忧。”
声音滞了一滞,又道:“六分半堂一早布下了咱们的暗桩。”
六分半堂布下了金钱帮的暗桩?
咯噔一声,戚少商的心沉了下去。
凉意更甚。
不知颜承欢低低地回了一句什么,洛远山重又转过身去,悠悠道:“夜已深,咱们起锚返程罢。”
戚少商一个激灵,方省起仍身在舟船之上。
急急地望向顾惜朝,幽暗的窗外余光下,看不分明他的神情。
转瞬间,戚少商手心一痒,顾惜朝已迅速在他手中写了一个“楚”字。
楚楚?!戚少商剑眉一紧,记起这个小麻烦来。
刚才只顾探听船上的动静,却把她给忘了。
正待寻她一起退走,就听见后面一阵略为迟疑的细碎脚步,然后就是意料之中什么被撞倒的咚的一声闷响。
顾惜朝一轩眉,已抽身急退,一把将那个“适时出现”的桃红身影拉起,转身就往岸上掠。
就在同时,船舱里烛火一颤,噗地灭了。
朔风乍起般,几点寒星已破空、斩月当头朝窗外戚少商的位置袭来。
黑暗中如碧血点点,洒落长空。
戚少商暗赞一声“好手法”,人已应声仰倒,手臂一支,急急地一个翻身。
余光瞥得顾惜朝挟着楚楚已退到岸边,略定了定心,手按逆水寒上蓄势待发,也往后退去。
颜承欢一击不中,再发一轮,暗红的“长空碧血”又是几枚朝外打去。
戚少商拔剑疾挡,虽是险险化解,却也被这暗器捎带的疾劲内力震得虎口生疼。
当下不由暗忖道:这颜承欢的暗器倒跟他的刀法一般狠绝彪悍,不留余地。
暗器与刀剑相击之声惊动了西舱的金钱帮众,灯火大亮,杂乱的脚步纷至而来。
戚少商无意缠斗,转眼间,已退到了船舷边。
——只再一跃,就可回到岸上了。
可“长空碧血”从来鲜有落空,非见红不能停歇。
戚少商人却已远。
指间一动,颜承欢阴郁着脸,发出了最后一排暗器。
血色红霞之中,一阵春风轻拂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