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色古香] 蒹葭 作者:八爪南宫(完结)-第1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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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玉儿乌黑的发辫上绑了条绡金红的细细发绳,和黑发编在一起,坠下发梢,在风里摇荡一线红润温暖,像开春柳梢儿一般俏皮。
那天丙午年,寒三九,大雪苍茫,满地银霜。
主屋点了鞭炮,炸开一地雪珠子,江采茗穿了一身貂毛福字狐狸皮大氅,紫貂滚边油滑的蹭着面颊,她开心的抿嘴笑着拍手。鞭炮一响,人人喜笑颜开,江采茗就爱娇的躲进江烨的怀里,吓得又叫又跳。
宋依颜端着暖茶在一旁笑看,他们三口人一起守岁迎春,说不尽的美满。主屋里烧着牛油大蜡,烤着黄铜银丝炭盆,盆上的彩陶绘着家和万事兴,绘着百年好合,绘着年年有余。
只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热闹没有她和玉儿的份。除夕夜吃锅子,滚滚的浓香从主屋飘出来,她就那样握着玉儿冰冷柔软的小手,站在大雪飘飞的门廊外,看着他们一家三口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江采茗依次给宋依颜和江烨夹菜和黄鱼,宋依颜笑着抚摸女儿红润的脸颊,为她递上一蛊暖暖的姜茶,江烨则笑吟吟的把黄鱼一口咽下,给了江采茗一个大大的笑容。
江采衣记得,那天,每个人都穿了些什么衣服,都说了些什么话。那年是丙午年最冷的冬夜,她连台阶上积了多厚的冰层都清清楚楚,她站在主屋前头,恨得嘴里发苦。
玉儿渴望的看着主屋,也想过去凑凑热闹。那样一个小小的孩子,怎么会不渴望父亲的温暖呢?可是玉儿太懂事了,她不发话,玉儿就乖乖陪她站在大雪里。
江采衣看着妹妹,觉得她真漂亮,真可爱!瞧瞧,雪堆成的孩子,红红的头绳,甜甜的笑。呀,这样美好的孩子,爹爹怎么会忍心不喜爱呢?!
于是她带着玉儿走进了主屋,让玉儿去和爹爹请安。
玉儿开心极了,松开了她的手。幼小的鸟儿一样跑向江烨,张开双臂,“爹爹——”
“哎呀!”正在端盘子的侍女被撞到,汤汁不小心泼下来,洒上了玉儿的衣服。满屋子轻松欢乐的气氛在她们二人出现的刹那像被泼了一盆冷水,骤然寒冷下来。
江烨、宋依颜、江采茗三人都惊讶的望过来,像是不明白这样好的时节,这样喜庆的时辰,她们姐妹二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是他们三人的家,是他们单独的世界,温暖、快乐,排外。而她江采衣和玉儿,只不过是两个不合时宜的侵入者。
宋依颜的笑容淡了,江采茗更是撅起小嘴小声嘟囔,“她们来这里做什么呀?”
江采衣忍不住想要大笑。
她们来这里做什么?她不过是想要满足一下妹妹对父亲的渴望,不过是想要江烨抱一抱玉儿。这么可爱这么美好的孩子……爹爹,她一样是你的孩子啊!
宋依颜笑吟吟的站起来,“大小姐,今儿个守岁,你和玉儿要来,也该提前知会我一声。现在堂里只准备了三个锅子,你看——”
除夕守岁,父亲和女儿相见吃饭,还需要提前知会么?江采衣笑容惨淡,玉儿则愣愣的站在门廊下头,朝江烨伸出去的两只小手臂缓缓落了下来。
然后玉儿捏紧了手,小小的孩子冷静躬身,跪在地上对江烨行礼,说,除夕走旧岁,玉儿给爹爹拜年了。
玉儿老老实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我们就不打搅了。”
……我们就不打搅了。
这句话刻肌刻骨,痛得江采衣整个人要缩成一团。原来她捧在手心的心肝宝贝,于别人来说,不过是个打搅人的玩意儿。
一地鞭炮崩散的鲜红炮衣混在雪里,像是谁的血在流。
她带着玉儿回了屋,用大大的棉被把妹妹包裹起来,冬日的冷风吹的白色明纸呼啦啦发响。
年还是要过的,她找来面粉和馅料给玉儿包了汤饺子贺岁。玉儿嘴巴小,她包的饺子只有两个钱币那么大,雪白雪白的围成一圈儿。
姐妹两个围在床上,搭一方矮脚小桌子热腾腾的吃,你一口我一口。汤饺子里放了紫菜和黄花,浓浓的香气弥漫了闺房。玉儿头上带着她做的暖耳,毛茸茸竖着,可爱的让她怎么都看不够……那个时候想着,等妹妹长大了,她就单独出门立个女户,从此和江家再无牵连。
她的妹妹是这样美好的孩子,江烨不珍惜,自有她来宝贝。
她那个时候是这样想的,哪怕日后嫁个贫苦的农户、贩夫走卒也不要紧,她愿意。只要那个男人愿意接纳她,对玉儿好,她就尽心尽力服侍他,打理家事,好好爱他,绝不重蹈母亲的覆辙。她一直都很努力很忙碌,忙着刺绣、忙着做些女孩子家赚钱的零活儿。
这样,日后,她就能给给玉儿攒一份厚厚的嫁妆,给玉儿寻个清白的好门第,不让妹妹再受一丝委屈。公侯王府?她不稀罕,她只想把妹妹嫁给一个有担当的真汉子!
只有靠这样的希望支撑,她才能熬过悲苦的少女时期和对母亲的思念。
不知道什么时候,玉儿不吃饺子了,而是两眼亮晶晶的看着她。江采衣不明所以,又夹了一个饺子,没吃几口就捂着腮帮叫,“哎呀!”
张嘴一吐,是一枚铜钱,给包在饺子里了,取个彩头。
玉儿高兴的拍拍小手,“真好!姐姐吃到铜钱饺子了,姐姐大吉大利!姐姐,玉儿盼着咱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想起方才妹妹在主屋受到的屈辱,她喉咙一酸,“玉儿,这样的今日,这样的今朝,是你愿意要的么?姐姐给不了你更好的,是姐姐没有用。”
那个小小的孩子闻言扑来她的怀里,紧紧抱着她的颈子,温暖香甜的气息呼在耳畔,“姐姐,有你的今日,就是最美的今日,有你的今朝,我年年都要。”
她抱着妹妹,只觉得温暖涌遍了全身,从足底一直暖和到喉咙里去,开心又酸楚。玉儿,真是娘亲留下的最好的礼物,是世上最柔软的光。那时候,她只觉得自己抱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燃烧她整个希望的太阳。
闭了闭眼,江采衣深深吸了一口气,手向身边一摸,却只抓到空空一片,霎时就握紧了拳,眼泪一直往心里流。
……再怎么抓,也不会再有妹妹的小手,不会有玉儿柔软的小身子温暖的偎在身畔喊她——姐姐、姐姐……
江家!这一切,她不能忘,也忘不掉,这样的痛没有解药,她心里的恨像烈焰燃烧,不能控制,无法停息。
她的玉儿,那么好的孩子,那么乖的孩子啊!那是她的心肝宝贝,是她曾经对生活唯一的寄望和坚持,现在……现在还剩下了什么?
她在心里筑了一座坟,里面葬着她的玉儿。小小的孩子躺在那座心坟里面,永远是晶莹剔透,白衣胜雪的模样,永远闭着眼睛,躺在旭阳陌陌的垂柳下面。
丙午那年的雪一直在下,下在心头,积着厚厚的冷,从未消解。
江采衣站起身,垂头看着跪在前方红毯上的三个人,扯出一个阴冷透骨的笑容。
江烨一头就跪下,他的腿还没好,行动不灵便。昔日的晋候爷如今后脑全是黑白交杂的斑白的发,看起来瘦了好多,眼皮下一片憔悴的灰白,原本高大的身形也有些佝偻了。
江采茗则跪的更低,身体微颤扶着父亲,连面对江采衣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把额头紧紧抵在地毯上。
宋依颜磕了头之后就挺起身,她的面容在阴影里头显得越发刻薄突兀,江采衣转眼睛看她,手腕拖着下巴,细细品味她的形貌。
果然,人的容貌和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当初,这个女人作为胜利者占据了父亲爱情的时候,是多么一种轻灵高雅、不染纤尘的模样!似乎全世界的从容淡定都在她身上。
而今,不过短短半年,她的颧骨就已经高高凸起,满脸无法控制的道道横肉,薄薄的嘴唇瘪扭在一起,那层皮肉似乎用指尖松松一挑就会脱落下来,里头每根骨头都带着扎人的尖刺。
谢罪之后,宋依颜缓缓抬起头来,声音沙哑,“娘娘,臣妇想和您谈谈。”
江采衣眯起乌黑杏眼,冷笑,“你?想和本宫谈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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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采衣坐在紫檀木雕龙桌案前,犹如一尊铁石心肠的雕像。
宋依颜舔舔嘴,为了能给茗儿说个好婚事,她好话说了一轮,也赔罪了无数遍,没想到江采衣如同石头捏成的人儿,半点不动心。
宋依颜用手托着巨大的肚子,悲哀的看着江采衣。她如今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宠妃,可是这样的高位这样的荣宠,不也腐蚀掉她了的本心吗?她何曾如此高高在上,用眼角看着别人过?
摇摇头,宋依颜淡淡开口,“娘娘,眼下帐子里头没有别人,我也不在您跟前绕圈子……我知道娘娘心里一直怨着我,我给您下跪磕头了。”
宋依颜深深的拜下去,她的身体一直不好,这么一跪全身都在打摆子。江采茗看不得母亲如此卑微,激动地就要上来扶,却被宋依颜一手挡开,“娘娘,茗儿怎么说也是跟你血脉相连的亲妹妹,你恨我、怨我,都可以,但请你不要把这恨意撒到茗儿身上。”
“撒到她身上?呵。”江采衣凉凉的斟了杯茶,缓缓抵到唇边,“跪完了就滚吧,本宫看见你们母女俩心情就不好。赶明儿心绞痛又犯了,皇上还得再送宋夫人一顿板子。”
“娘娘是聪明人,何苦说这样的暗话。”宋依颜淡淡抬头,“茗儿的亲事是怎么毁的,娘娘心里比谁都清楚!当初娘娘是怎么来到宫里侍奉圣驾,我想天下人心里都明的像镜一样。谁是皇上真正想娶的人?谁又是冒名顶替的西贝货?”
江采衣微微倾身,唇畔散开一丝蔑笑,宋依颜这点儿道行还真伤不着她,“西贝货?你是说本宫是冒牌?那也没见皇上要迎你家这位正主儿进宫呐?”
“我如今也不敢求娘娘让茗儿入宫。我只是请你看在茗儿如今境况凄凉的份儿上,给茗儿寻个好亲事。您如今是宸妃,您要下旨赐婚,便是懿德王府的世子妃,茗儿也做得。”
江采茗一急——娘亲不是说要让她入宫的吗?怎么又改口成赐婚了?!她急的要起身,却被宋依颜按了回去。
江采衣捏紧了手里的茶杯,只觉得这宋依颜简直就是个滚刀肉牛皮糖。她一手毁了江采茗的婚事,哪儿还可能再寻个好的给她?这些人真当她是个软柿子,把娘亲的死,玉儿的死都忘了干干净净了不成!
“本宫的确是宸妃,”江采衣冷笑,“本宫不仅可以赐婚,还能杀人。宋夫人要是再惹得本宫心烦,别怪本宫直接处置了你!”
“今日,我来娘娘面前说这些话,还真没想要活着出去,”宋依颜压低眼皮,顿时眸底就有了一种莫名诡异的,令人战栗的阴鸷,“娘娘也别随便吓人,臣妇是您母家——江家的主母。是你的嫡母!动辄赐死嫡母……娘娘就算自己不顾名声了,皇上还要因此惹上一手腥呢!”
“你算本宫的哪门子嫡母?!”江采衣怒极,将手心的石青焦叶冻石杯狠狠扔了出去,正好砸在宋依颜的鬓角,登时血流如注,“本宫的嫡母早就葬了!你不过……不过是旭阳野地里捡来的侍妾,少在本宫面前拿大!带着你的女儿滚!否则本宫就在这里教教你规矩!”
江采茗凄凉大叫,宋依颜很平静的抬袖将额角的鲜血抹去,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样。
“娘娘如此恨民妇,不过就是因为已故的翠秀夫人罢,”宋依颜闭了闭眼。说起翠秀,身边的江烨明显是狠狠的一抖,她登时恨得心头一把血火般的烧,却仍旧狠狠咽了回去,装作一派从容,“娘娘恨民妇一直以来宠擅专房,夺走了爵爷的宠爱,可是娘娘,你恨得真的有道理么?”
“当初和爵爷相遇,我们是真心相爱,这爱或许让翠秀夫人伤心,可是感情到了,我们如何控制?我父亲殉城,我独身孤苦无依,是爵爷收留了我。那个时候,我有什么呢?我什么也没有。可是爵爷依然对我倾心……娘娘,你只恨我夺走了父亲的爱,却不想想你凭什么把所有的罪过归在我一个人的头上?”
“娘娘,你有没有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我何尝愿意做个妾?哪个女人愿意做妾?这都是命!妾难道就不委屈吗?就不痛苦吗?那时候,我铁了心跟着爵爷,什么都不要,没名没分的和他住在帝都!别人都怎么看我的?以为我不过是个巷子里的官妓,被爵爷养着的粉头,我连出门都没脸面!我就不可怜吗?付出感情,付出身体,为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男人,心甘情愿消耗青春!我的茗儿出生后,只是个庶女,无论做什么都要被你压一头,这对庶出的孩子何尝公平?对茗儿又何尝公平!”
“一个巴掌拍不响儿,如果翠秀夫人和爵爷情比金坚,又如何会有我的出现呢?如果翠秀夫人能和爵爷心意相通,琴瑟和鸣,那么我如论如何都没有今日!在帝都这么多年,我日日和高门府邸里的夫人们斡旋交游。可翠秀夫人呢?连门也不出。这样她怎么能和爵爷有话说?她怎么知道爵爷的苦闷,如何对爵爷知心知意?翠秀夫人坐着嫡妻的位置,却并没有尽到嫡妻的责任!留不住男人的心,就别总是怨别人!”
“……你这贱人!”江采衣轰然起身,胸口剧烈起伏,只觉得一阵阵腥甜往喉头滚,她咬牙切齿上前,恨不得直接掐死这个口吐狂言的妇人!
她的娘亲,何尝不想尽一个妻子的责任?!可是江烨给她机会了吗?!宋依颜给她机会了吗?!娘亲她,只是个生于旭阳长于旭阳的老实女子,她一辈子都在和土地、鸡鸭、牛羊打交道。来了帝都,自然人人都看不起,穿的衣服也不好,再加上天天面对着丈夫永远冰冷的脸和淡漠的态度……娘亲她如何做个好妻子!?她在家里一点地位也没有!她的丈夫哪里给了她做好妻子的机会!
帐口的嘉宁看到娘娘脸色不对,连忙几步赶回来抱住江采衣跪下,“娘娘!这狂妇口不择言,惹怒了娘娘,拖出去就是!快别气坏了娘娘啊!”
宋依颜嘴不停歇,头上的血滴答在唇上,她沉沉的眸子毛骨悚然的瞪着江采衣,一面继续振振有词——
“娘娘,你已经伤害了太多人,停手吧!无论爵爷怎么伤害了你,无论我的受宠让你多么愤懑,他终究是你的父亲,他的女儿也是你的妹妹!仇恨也好,伤害也罢,如果你不懂得扼制,就会一遍遍复制下去,怨怨相报何时了?宽恕让人变得高贵!”
“我妹妹?”江采衣捂着心口,只觉得一阵阵钻痛不断袭上,她站都快要站不稳,直指江采茗,“……你、你还有脸提我妹妹?我妹妹是怎么死的?!是被谁推下水?!你敢不敢说实话!我妹妹死了这么多年,坟头上的草都已经长到一人高了,你居然有脸和我讲宽恕?!”
宋依颜悲哀的摇头,一手抹掉满脸鲜血,怜悯的看着江采衣,“茗儿她犯过错,可是她只是傻。她没有想着谋害谁的命,她不过是单纯的过分,以为推玉儿那一下,就可以和自己心爱的人离得近一些……没有人是圣人,没有人永不犯错,茗儿她只是太傻了!娘娘,你不懂茗儿,她是这世上最傻最单纯的姑娘,十几年来,连蚂蚁都没有踩死过一只。仁善堂虽然挂着我的名字,可都是茗儿一手打理起来的。她是切切实实的想要替那些穷苦百姓做事。前年里,京城闹时疫,有个孩子不行了,茗儿连江府都没有回,亲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