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色古香] 蒹葭 作者:八爪南宫(完结)-第1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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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忍了无数时光,含恨了无数岁月,只为了今晚这狠狠的一刀!
他的女儿,居然如此恨他!
祠堂檐角的铃铛清脆碰撞,台阶上独剩一盆快要烧尽的炭火和测测然的江烨。身后,江烨的目光不知道是怎样的,可是江采衣已经浑然不在意了。
宋依颜根本不是沐阳城太守的千金,她杀了真正的太守千金,杀了莺儿全家,干尽毫无人性的血腥事,江烨对这些还一无所知。
而这些事不应该由她来说,那是莺儿的权利,那是莺儿的仇恨。往后江烨还会经历更多的打击、更深的痛悔。可是,这个曾经被她叫做父亲的男人,他的悲喜,他的命运,早已经和她无关了。
一别两宽,再不交集。
……
角声寒,夜阑珊,沉沉更鼓寂,渐渐人声绝。
江采衣决定再沿着松林拐角走一遍。
她数着脚下浅浅的脚印,一步一步踏着积雪。拐过这个转角,就是一条黑幽幽的小道,陪着她的只有清冷的月光和纷飞的大雪。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江采衣深一脚浅一脚的走,雪越下越大,似乎要蒙住了天,积雪已经堆到了脚踝,让她走的分外艰难。
这种转角,她大概是最后一遍走了。很久以前,拐角处就再也没有等待她的人,虽然她已经很习惯了,可是每走一步,她依然想哭。
绕过松林拐角,前方一线渺渺灯光骤然亮起,江采衣意外的抬眼望去,愣在了原地。
小道的尽头是江府偏僻的竹门,只有十尺来宽,此刻大大敞开,露出门口一株雪沥沥的冬枣树。有人挑了一盏灯笼,拨弄出暖白色的火光,树下栓了一匹骏马,嘶鸣着踢踏开树下的雪。
静夜沉沉,灯火霭霭,冷浸溶溶月。
大雪簌簌下,冬枣树下站着一个挺拔人影,深浓蜿蜒的红色长袍曳地,艳而烈,似是皑皑雪中骤然生出的厉色牡丹。
江采衣僵在拐角处,泪水一下子迷蒙了双眼。
腊八前的黑夜,大雪满帝都。积雪在房檐瓦上堆了有三尺厚,远处黑云遮月,一望而去净是水墨般的阴淡色彩。
唯独这课枣树下,一盏暖白的灯,一袭艳红的衣,忽而填满了天地间所有的明艳。
他怎么会来?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天子大婚,万国来朝,宫里正是使臣汲汲,宴饮如流的时候。他却仿佛每个少女春闺中最美的一个梦,出现在拐角的尽头,把她的世界渲染成一片温暖斑斓。
“皇上……”站在松林的阴影中,江采衣轻轻哽咽了一声。
兴许是离得太远,沉络并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一旁的周福全递上黑狐大氅,皇帝接过手来披在肩上。
雪下得太大了,不一会儿就落满了他的肩膀,灯火温柔的把他长长的睫毛染成金色,勾着一线妩媚的弧度。
“皇上,奴才给您掌着灯,”周福全轻声念,“这个时辰,娘娘指不定已经睡了。”
皇帝淡淡的,“如果睡了,就看一眼再回去。”
江采衣站在原地,轻轻的颤抖,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唇。旁边的松树在风中颤了一颤,抖落几缕雪珠,掉在她的颈子上,却一点也不冷。
终于,终于。
时隔了这么多年,在拐角的尽头,终于又出现一个人在等待她。耐心又温柔,挺拔又温暖,填满了她心里空落落的角落,让她不必再在泥泞的黑暗里孤独跋涉。
她的心里一直筑着坟,埋着骨,伶伶孤立着一座阴暗的拐角。拐角尽处是湿冷、风雪和孤单,她每每想起,总是冻得尸骨无双。
可是今晚,她出嫁的前一晚,这处心灵的拐角骤然亮起了柔和的白色灯火,灯下一人眉目如画,连绵春山,挡着风雪,对她徐徐微笑。
那是她的夫君,在这样一个连绵的雪夜,骤然出现在她最想哭的时候。
江采衣抬脚跑去,在脚下溅起飞沫一样小小的雪珠。
她向他奔去,她清晰地听到了心里那座冰冷拐角崩落的声响。坟墓塌了,枯骨散了,只剩下这一盏暖暖的白色灯火,那一个灯火下的人。
心里的冷硬仿佛遇到阳光的春雪一样化掉了,她能感觉到自己泪珠满溢出来的热度,甜的,烫的,灼灼的温度一直化到心里,撑开一片春暖花开的天地。
沉络骤然看到她冷不丁从拐角处的暗影出冲出来,才刚刚展开双臂,就被一股冲力狠狠撞进了怀中。黑貂大氅在风雪里飞扬而起,翅膀一样暖暖的包裹住了飞扑过来的姑娘。
“皇上……”江采衣紧紧搂着他的腰,吸着这一腔让她发抖的温暖,恨不得把自己揉进他的骨头里去。
酸痛的鼻子被他戏谑的轻轻捏了一下,“看也不看就扑过来,万一抱错了人怎么办?”
江采衣仿佛听不见,手臂更紧了紧,埋头抵在他胸口,“我才不会认错人。”
……我怎么会认错你?你是我一生的追求,你让我花了一整幅的青春来寻找,我又是多么幸运可以真的找到你!
“皇上,皇上……”她搂的紧紧的,半点也不愿意松手。她一遍一遍叫着他,心里激动的快要迸裂开。她伸过了手,被他牢牢握住,从指尖到心脏都是满满的暖意。
“皇上,你怎么会来?”江采衣仰起头,“宫里使臣那么多,皇上不用呆在宫里么?”
沉络勾起唇角,自己接了灯笼,单臂搂住她往里走,“娇妻爱子都在这里,朕怎么能安心呆在宫中?”
娇妻熨帖的无与伦比,整个人钻在他手臂间,开心的搂着他的腰。爱子也很高兴,在她肚子里兴奋的动了动。
“皇上来,为什么不让黄门通报一声?等在墙外,白白落了一身雪。”江采衣踮起脚尖去拍他肩上的雪花。
沉络听了,突然停下脚步,转过江采衣的身子。他细细看了她一阵,直到把姑娘看的脸发红,眸子春波流荡,这才低笑,“采衣,天子大婚,是不能迎亲的。”
“唔?”
“今晚是朕这辈子唯一的机会等在姑娘墙外,不合祖制,不依礼法,朕就这样迎一迎你,可好?”
天子大婚,由皇后坐着凤辇进入朱雀门去朝拜皇帝,迎入中宫。皇帝以万乘之尊,是不可能去迎亲的。可是,哪个女子不希望心爱的情郎一身红袍等在墙外,执子之手,把羞涩的新娘一路迎接回家?
江采衣踮起脚尖去吻他,也不顾忌聚在皇帝身后的周福全和一众太监侍卫。他用大氅牢牢包裹住她,两人就像是一对儿未出阁的偷情儿女,躲在一树压压的松树之下,唇齿相依。
江烨看见了偏门外徐徐走近的太监和灯火,定睛一看,发现来的竟然是皇帝陛下,连忙僵直起身子想要叫起阖府来迎,却被周福全给挡住了。
“国丈爷,”老公公笑,“皇上惦记娘娘,悄声儿来看一看,您就不要打搅了。别声张,这事儿不合规矩,皇上也不想见你。国丈爷还是避远点,别扰了皇上的兴为好。”
江烨在昏黄的炭火中远远的避了开去,远处松林大雪纷纷,他的女儿仿佛小鸟一样缩在美艳绝伦的男人臂弯里,脸蛋都被暖意熏红了。
雪很深,皇帝扶着江采衣的手臂一路走向她的闺房,他刻意放缓了脚步,仔细托着她的腰。
风空空洞洞地吹过,江烨远远看着他们,跪在地上,心里漫漫泛上一种孤苦和虚弱。
他只有四十来岁,正当壮年,他富贵已极,他是北周皇后的父亲,是帝都数得上号的豪门贵胄,可他的岁月却仿佛在这样一个雪夜里尽数结束了,疲惫、空虚又苍白。
人这一辈子什么才是最要紧的?或许需要经过许多岁月,经过许多背叛讥讽和风霜雨雪之后才能明白。他明白的太晚了,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早已一个一个离去。
地上的雪堆了又厚又冷的一层,江烨踏上去,只觉得从脚掌到心口都是沉沉的寒冷。
江采衣身边的皇帝不是江烨在朝堂上见惯的那一个,天威莫测,无限心机。江采衣身边的皇帝,是个让天下所有父亲都能心甘情愿托付爱女的男人。
那一对年轻的恋人在雪地里彼此依偎,携手相行,让江烨无比羡慕。他们年少又明媚,幸运又聪明,他们早早就懂得了珍惜。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是怎样一种美好的情景。他们在最好的年华相遇,不离不弃,无论面临多少风雨,都能和心爱的人一起度过。他们的生命多么充实,多么温暖。
当有朝一日他们回首,是不是就会彼此相视一笑,携手合契,不负此生。
他们的人生是满的。
而他的这辈子,却是空的。
江烨大笑,多么悲哀?到了衰老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是空的。
那些锦袍加身,乌纱冠带的日子流过去就流过去了,又能留下什么呢?最终能让他微微一笑的,或许还是旭阳后山上那一树一树杜鹃花罢了。他年轻的时候多么轻狂多么骄傲,非要用不顾一切的方式诠释空中楼阁一样的爱情,把身畔的亲人、爱人伤到遍体鳞伤也不屑一顾。
他原本也曾拥有过充实和温暖,可他错失了,他犯了一个不能犯的错误,而且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了修补的机会,一次又一次的将女儿心头划出永不磨灭的伤痕。如今他头发花白、众叛亲离时,只能空留满腹遗憾。
江烨想起早逝的翠秀,那个旭阳乡野间的女子,他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好的女子。她没有美丽的容貌,没有高贵的家世,她不能给他全世界,却把自己的世界全部给了他。
翠秀比江采衣更宽容、更温暖,能包容一切,可是翠秀已经不在了。真正爱你的人这辈子就那么几个,错过了就不能重来。执子之手,与子成说,终只是浮烟;死生契阔,与子偕老,都只是无果,天意从来高难问,人情老易悲难诉。
江烨拖着步子缓缓挪到祠堂前,大雪撕棉扯絮,檐角一盏青泱泱的灯笼在风里头摇摆。他捂住脸,泪水沿着面颊滑过一条又一条扭曲沟壑,在下颌冰冷凝结。
他想起来少年时,翠秀抿着头油杏花油,倚着春日的柴门笑吟吟的冲他招手。她发梢簪着他小心采来的红色杜鹃花,一张青春的笑脸粉白若画。
青山依旧在,人面去楼空。他没有脸去看翠秀的牌位,他已经白了鬓发,枯了容貌,心也早就污了,连多靠近翠秀的牌位一步都是亵渎。
有些错误不能犯,岁月轮回,总有一天要被清算。
池馆苍苔一片银白,雪堆在断井颓垣上,冷冷陪伴着冬夜伤心人。江烨孤身坐在冰冷的台阶上,仿佛一座冻僵的石像。他喃喃噏动着嘴唇,一遍又一遍说着,翠秀,对不起。
对不起……这是我能给你最无力,最黯淡,也是你最不需要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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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前夜,皇帝居然跑来看还没过门儿的皇后,这这这,的确是不合规矩。
江采衣踮着脚尖,拉沉络悄悄避开绣楼一层灯火通明的房间,那里女官命妇云集,还是不要让她们看到的好。
沉络静静跟在她身后,走上一层又一层绣楼,最后来到顶层她的闺房。嘉宁看到皇帝现身,一脸精彩绝伦的表情,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替他们掩了门悄悄退下身去守在楼口。
虽然这事儿不太合规矩,可是人家皇帝陛下就是来了,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哦,拦着不让皇帝进门儿,死磕着要求人家夫妻守礼啥的……又不是脑子进水,不想要命了。
房里一片艳红,绣楼的柱子、拔步床,临镜台和绣凳全部都是红色的,充满备嫁的喜气。江采衣关了门落了锁,兴奋的拉着沉络坐在桌边。
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她像个第一次迎情郎进闺房的小少女,充满兴奋和无措,团团转着收拾屋子,觉得这个不整齐,那个不好看,生怕不合恋人的心意。
嘉宁贴心,送来了一壶烫过的酥酒、几杯香茶和各种点心果子就退下了。闺房四角堆了数个铜丝炭盆,烧的暖暖的,进屋就只用穿单衣了。
江采衣哪里舍得让沉络动一个指头,她爬上床拍松了被子,摆正了枕头,替他卸下了大氅挂好,这才拉着皇帝坐上床。
炭盆的橘色火光透过床幔胭脂花红的镂空荷叶绣纹透过来,把姑娘的脸颊染得鲜艳一片。
沉络卸了外衫,一头又黑又长的青丝慵懒垂在腰下,静静打量这间精致的纯红闺房,看了看,轻轻一笑。
“内务府做事成算究竟不够,”他低低叹息了一声,“什么贵的艳的都往上堆,把好好一座绣楼翻修的不成样子,朕本想看看你做姑娘时的闺房,结果连一点原样都没留下。”
江采衣软软的抱住他的脖子,恨不得把身子都揉到他骨头里去,脑袋枕在他肩上软软的噘嘴,“原来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破木头一堆罢了。江府的德性就是这样,有什么好屋子也轮不上我住。”
她对江烨,对江府没有半分感情,别说是一间屋子,哪怕是再精致十倍的雕梁画栋,也不过是雪洞一样冰冷的地儿而已,一把火烧了也没什么可惜。
而这座绣楼虽然是新的,江采衣满共也没有住几天,却是她在江府最喜欢的一处地方。这是沉络专门拨人为她兴建的礼物,是她即将以他妻子身份出阁的一道门,是她和旧日生活的分割线。
线的两端,一端是阴暗和凄冷,一端却是无尽的温暖,虽然她知道嫁给帝王或许就意味着半生不断的波折和跌宕,或许要面临许许多多的算计和挑战,但她的心里是满的。
一个人怎么会如此喜爱另外一个人?这曾经是无法想象的一件事。只是看着,想着,嘴里就能泛起丝丝的甜味,恨不得变成铁水浇成死死的秤砣,再也不要和他分开。
沉浸在爱恋中的姑娘怎么看怎么漂亮,尤其是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望过来,眸子里满满都是你的时候。
白皙的长指依依掠过她的发鬓,细柔而顺滑的黑发一丝一缕从他指缝中流过,她的脸红了,他连指腹都微微发烫起来。
江采衣的头发被嘉宁早早盘了起来,除了发鬓的容貌,其他都结成一根大辫子沉沉的挂在脑后。为着大婚那日上妆好看,几日里不能见尘,日日都用杏花油泡着,养的极润,发梢也仔细修过,摸上去像黑绸子似的绵滑。
以为怕首饰坠坏了发型,她头上没有一丝珠翠,只是一抹鸦青,衬着润白的肌肤,极纯真极质朴的模样。
方才她又是扑又是揉的,头发掉了几络下来,蹭在脖子边痒痒的,沉络就下地拿了檀木梳子替她篦发。
漆黑的紫檀木梳捏在指尖,衬得肌肤白的灼人,他的手指又轻又软,勾住她下颚的那一缕调皮黑发,掠上发顶,再一丝一丝扣入红绸绳结。发梳沾了几点杏花油,掖了鬓角,从发梢深处透出若隐若现的清新杏花味儿。
这一刻特别静谧,静静的炭火舔着银炭,外面浮城晚灯,轻轻的雪棉花一样落在屋瓦上,明日定然是厚厚的一层。
“北周的女孩子出阁前,是由娘亲来篦发的,”江采衣端端正正的跪在床上,背后他的衣袖在她背上缓缓摩擦,“挽起了头发,就是别人家的妇人了,从此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从一而终,不离不弃。”
纤细的姑娘背对他坐着,肩膀缩的小小的,声音透出一点点的沙哑。
“皇上,我心里装着你,早早就一直全是你。方才门口看见你的一刹那,我连自己都忘了,就只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