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色古香] 蒹葭 作者:八爪南宫(完结)-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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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囡被抓到的时候,她正躲在韩烨的书房偷晋候大人送给韩烨的灵山老人参。
韩烨怒火万丈,扭着大女儿的手腕将她狠狠掼在地上!
老人参从囡囡的袖口滑落,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宋依颜抹着眼泪,挽在韩烨身边,雪芍抱着雪团的尸体,哭的不能自抑。
“你这孽子!这雪团是你妹妹最心爱的猫,温驯柔顺,你妹妹这会儿正在发烧!你不但不为茗儿祈祷忧心,还杀了雪团!等茗儿醒来,还不知道会伤心成什麽样子!你怎麽这麽不懂事!小小年纪,心思这般狠毒!”
韩烨气得浑身发抖,抽出书桌後面的藤条不由分说一脚踢在韩囡囡的肚子上,藤条如同寒夜里面闪光的毒蛇,流电一样劈在小女孩柔嫩的手臂和背上,将她原先被猫抓出的血口撕得更开!
囡囡扬起黑黑的眼睛,还没凑过身去就被一道鞭影逼得缩回小脑袋。她抬起大大的眼睛,不顾青紫的鞭痕,不顾韩烨狰狞的表情,乞求的扯扯韩烨的衣袍,声音细细弱弱,带着哭泣,“爹爹……爹爹……”
大雨乌云,遮住了夜晚不见一点星光。
宋依颜抹着眼泪抚摸着雪团哭泣。
“你知不知道这老参有多珍贵?宫里赐给了晋候大人两根,他老人家送来一根……这东西是要在救命的时候用的!是要留给你祖父祖母用的!你竟然胆大包天来偷!”
“爹爹……”囡囡膝行几步,勉强自己站起来,小小的手掌伸过去,上面一道一道暴虐的痕迹,她看着高大俊朗的爹爹,不顾自己的狼狈,紧紧抱住父亲残忍的手腕,“爹爹,娘怀着弟弟妹妹,这几天身子不舒服极了,娘就快生了,囡囡只是想要掰一点人参给娘含含……”
“胡说!我怎麽看着夫人精神好得很,哪里有不舒服?大小姐,你找借口脱罪也就罢了,怎麽竟然拉着夫人垫背呢?夫人听到你这话,还不气坏了身子?”雪芍在一旁尖声刺到。
囡囡摇头,并不理睬她,一手伸过来,揪住韩烨衣袍的下摆,扬起雪白的小脸,“你知道的,爹你知道娘的,”她一字一句慢慢说,坚定的,泪水烫伤了韩烨衣袍的华贵丝线,“娘她从来什麽都不说,什麽事情都自己忍着,爹,娘真的身体很不好……”
韩烨一愣,月光透过书房的窗,照着大女儿哭泣的小脸。
囡囡倔强的抿着小嘴,挣扎几下扶着桌子站起来,对他拜了又拜,这个孩子虽然受了他一顿家法,倒毕竟是因为一片孝心……
囡囡的小脸白的好像耀州烧出来的上等甜白釉,素犹积雪,一双眸子睁开来,那样完全的坚强和干净────这双眼睛,多麽像翠秀。
翠秀曾经多麽爱笑啊!她总是跟在他的身後,跌跌撞撞的奔跑,笑声好像风筝一样飞扬,天空都快要被她笑的湛蓝。
她多麽勇敢多麽坚强,即使战火连天的时分也能一力坚持,送他前去沙场。
心中猛然一痛,某种模模糊糊的惶恐感袭上心头,压下了高涨的怒火,韩烨忍不住伸出手去,放在囡囡头顶。
一个婆子却在这时慌慌张张的掀帘子叫道────“老爷!二小姐醒了,哭着闹着要找雪团呢!”她的目光在触及到雪芍怀里气绝的猫咪时戛然而止。
愧疚和惶恐感如同潮水一般褪去,怒火以更高几倍的阵势扑来,韩烨一脚踢开韩囡囡,抽回滚落的老参,扭头就走!
“你给我跪在这里!来人!三天不许送干食来!看她什麽时候想明白了,什麽时候去跟茗儿道歉!”
没有星光的夜晚,那麽黑,那麽暗,雨水落下的声音似有什麽东西在持续碎裂。
囡囡跪着去夺那根老参,几乎是同时,又一个小厮大步跑来尖利叫喊────“老爷!二夫人!不好了!二夫人在途州的外祖家遭山贼袭击,一家老小都、都没了────”
宋依颜惊呼一声,身子一软,整个人昏死过去。
韩烨连忙打横抱起她,大步向她的梅花小筑走去,一路跟着丫头婆子无数。
听闻囡囡被打,翠秀急的扶着丫头的手冒雨来寻,哪知道才走出院门,就一个踉跄,下体血涌如注。
囡囡默然站在母亲的院子外,看到灯火通明的院子里,来来回回的婆子和热水,以及低低交谈声响。
大夫擦着手上的血迹,一面摇头一面对等在屋檐下的韩老太太摇头────“老夫人,夫人怕是不行了,前一次生产的时候亏损太过厉害,这几年又没能补起来,临产的这几天本来应该好好静养不能受任何惊扰,却不知道夫人出於什麽原因,一连几天都惊悸难眠,这下子体力更是跟不上,这一次,救不回来了,唉……”
韩老太太泣不成声,死死拧住老大夫的手,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颤颤巍巍的抖着老腿跪在地上,泪纵横了老脸。
冷风啊,夹着凄厉的雨,雷声劈碎了夜空,呼索索的呼啸,一阵阵瓢泼透骨。
囡囡艰难的挪动腿脚,雨水浇在身上,浸透了新鲜透血的鞭伤,她踮起脚尖,透过那摇摇坠坠的烛火,看到满室红艳,血腥气透过来,温度一点点冷下去,仿佛整个房子的生命都在颓败。
“小姐!小姐!你要去哪里!”
身後丫头的呼喊声在雨里模糊,囡囡扭头就跑!
冷气顺着气管直直透下去,刺得身体遍寒,她不管不顾的在雨中奔跑,越跑越快,越跑越拼命!
爹爹……
小嘴张开,她无声的喊,雨水倒灌,她只是发力奔跑!
爹爹!你知不知道,风这样冷,雨那样大,娘亲是那麽痛?
爹爹!娘亲的痛只有你能抚慰,我可以陪她解闷,逗她开心,可是可是,娘的心底,你才是那个唯一!
爹爹!听娘说,你们曾经那麽美好,满地山花烂漫,你们曾经两小无猜!
爹爹!我睡在娘亲身边,听她午夜梦回,念得都是你的名字!
爹爹!爹爹!
身边重重树影阴黑,一颗颗飞快掠过身边,巨大的叶子上落着鞭子一般密集的雨水声,月下伸着鬼爪一般荒白的树枝,那样寂寥。
囡囡步子越来越快,远远看到宋依颜所住的梅花小筑里燃着温暖灯火,囡囡淌过泥水飞扑过去,疯了一般击打着梅花小筑坚实的门扉!
“爹爹!爹爹!娘快要不行了!快去看看娘啊!爹爹!”
数十盏灯火被雨水浇熄了,黄豆一般的火苗沈在雨夜里面,梅花小筑的院子大,那一弯温暖灯火却仿佛一只恶毒的眼睛,嵌在猛兽的额头,从高处沈默而高傲的俯视她!
“爹爹!爹爹!爹爹!出来啊!爹爹!”
四面黑漆漆的,风刮的太大,将她的身体吹得歪歪斜斜,暴雨哗哗,直直从天际俯冲,倾注在小小的身上,一下一下粗重的如同鞭笞,火舌卷过伤口之处有灼烈的燥热和痛楚,细弱的哭喊在风雨里面寂灭成一线,无论如何都穿不透狂风大雨的呼啸,穿不进那温暖的梅花小筑。
──“囡囡,娘不过是想做个寻常女子,鲜知世事,出父家,进夫家,这一辈子不要荣华富贵,只要和少年执手的青梅竹马好好过一辈子,好好对他。不偏颇矛盾,不低微脆弱,不向世间盲目索取,亦不事事推敲,不需心机,简简单单。”──
爹爹,这样的娘,比不上别人一身所谓与世无争的的气质和美貌容颜麽?
爹爹,这样的妻,抵不过别人不需流一滴血,不费一丝力气的善良麽?
“爹爹!这是最後一面了啊!爹爹,你去看娘最後一眼啊!”
囡囡胸口堵的似闷着气,气息难透,身体里焚烧着一把熊熊不可熄灭的烈火,仿佛被人塞进窒闷的泥洞。
梅花小筑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盏昏暗角灯和雪芍尖锐的下巴,细长的眼。
“大小姐,你别在这大呼小叫,二夫人的外祖家横遭劫难,二夫人现在昏迷不醒,老爷说了,不管发生什麽事情,都不会离开二夫人。”
雪芍撑着伞俯视囡囡在雨中落水小狗一样狼狈的模样,侧面在昏黄灯火下有种尖酸刻薄的弧度。
冰冷雨水迎面浇下,囡囡狠狠掰开门缝,不顾雪芍的惊叫就要往里挤!
“你……”雪芍惊叫一声,立刻撕开囡囡掰在门上的小指头,将十岁的小姑娘掀开!“走开!老爷不会出来的,别在这里打搅二夫人休息!”
“爹爹!爹爹!让我去找爹爹……”
冰冷的雨水激荡,混着血紧紧贴裹在全身,小女孩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疯狂的撞击门扉,却依然敌不过大人的力气,那扇厚重的梅花门,终究是在她面前吱吱呀呀的合严。
“大小姐!”
追在她身後的丫头星儿哭着跪下,在泥水中将女孩小小的颤抖的身体搂入怀中,泣不成声,“小姐……小姐……与其在这里喊老爷,小姐不如快回去看看夫人吧……也许,是最後一眼了……”
那哭声这样嘶哑,仿佛一把犀利的刀,绞的她血肉模糊苦不能言。
囡囡从泥水中爬起来,倒退两步,看着那扇仅仅闭合的大门。星儿将她搂紧,却挡不住瓢泼的大雨,冷水不停浇着,烧热的脑子反而渐渐死灰。
囡囡跑掉了鞋,她扶着星儿的手站起来,赤足一步步踏在石砖地上,路上散着被疾风暴雨卷落的枯枝残叶和碎裂瓦片,片片嵌入她柔嫩的脚底,流水中混着丝丝缕缕的鲜血。
风贴着地面如同刀锋席卷而来,竟然比寒冬朔月更冷。
来到翠秀的房间,囡囡的脑袋重得像被压了千钧巨石般,沈得抬不起来,她失魂落魄的走向母亲的床前,看到母亲苍白的面容带着平静和婉的柔润微笑。
她笑的那麽安详,那麽慈和。
雨水顺着发梢掉落,囡囡就那样带着一身湿冷气息跪坐下去,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她的手那样冷,那样软。
母亲身侧,甜甜睡着卜出生的妹妹,她稚嫩的闭着眼睛,不明世事。
云散月开,留下一道浅浅的白。
“囡囡。”
气若游丝的吐息轻轻逸出,翠秀揽过女儿的头,轻轻的,心疼的梳理着她湿冷的发,一线黄光在床褥上游荡,翠秀下体的鲜血几乎无法抑制,就那样顺着木头床脚四散溢开。
“我的囡囡,”翠秀又喃喃了一边,指头在女儿颊边一划,就仿佛是当初女儿初初降生时一般柔软而小心,仿佛害怕弄坏了她。
鼻头酸楚,囡囡努力将眼睛中的泪滴眨回去,然後从胸口摸出一朵被妥帖护好的,干净而芬芳的杜鹃花,轻轻为母亲梳发簪花。
“娘亲,这花是爹爹让囡囡拿来的。”囡囡微笑着弯起双眼,心底越是抽痛,头脑反而越是冷静,她尽力让自己笑的轻松,笑的开怀,“娘亲,你再等一会儿,爹爹已经在赶来看你了。”
翠秀微笑,捧着女儿的脸。
囡囡在说谎,她知道,囡囡也知道。
她等不到了,这样短的距离,只怕他的夫君依然陷身在梅花小筑里,他温暖的怀抱里纠缠着哭泣的宋依颜,即使遥遥数步远的院落,他也不肯给她这最後的一时半刻。
“囡囡,这是妹妹,这是……”翠秀咳了两声,将囡囡的手拿过来,抚上小女儿的包裹,“囡囡,娘亲对不起你,怕是等不到你爹爹来了……但是,娘留了小玉儿给你……她会陪着你……会陪着你……”
小小的婴儿仿佛预感到母亲的危机,睁开眼,一行默默的清泪,闪烁在黑曜石般的眼底。
“囡囡,孩子……你的性子烈如火,娘不求别的,只求你们两个能一辈子平平安安,嫁、嫁一个有情郎,此生,此生,再也没有如此辛苦……”
翠秀紧紧盯着女儿,不肯须臾挪开目光。
她看的心疼而悲悯,一遍又一遍,怎麽都不够,专注的,酸楚的。
她知道永生永世也再不能看到,似乎要把女儿的模样牢牢刻在双眸之中。
不经意的年生轮转,回首彼岸,纵然发现光景绵长。
烛火啪的一声熄灭,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动。
滴泪缓缓滑落,裹成心碎的琥珀,永远停留在翠秀的面颊。
囡囡脸上温柔抚摸的手指终於垂下去,而那朵红如血的杜鹃花滑过翠秀的发丝,然後毫无生气的掉落在地上。
有多少请在记忆里斑驳,那花多麽美,多麽红,多麽无情。
囡囡抱起妹妹,跪在地上,对着永远沈睡的母亲深深折腰。
她的姿态仿佛一只鹤,带着凛然的骄傲和深深的痛。
怀里的婴儿依靠着姊姊的体温,甜蜜的闭上眼睛。
远远似乎有鸦声传来,在渐渐淅沥的雨声中亦清晰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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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院子挂起白纱,小小的女孩子黑发如丝,在白衣的衬托下,越发墨一样的纯净而静默。
韩老太太受不了儿媳骤逝的打击,在韩玉儿出生的同一晚撒手人寰。
满庭哀歌,宋依颜面白如雪,伴在韩烨身边打理都司府事务,囡囡抱着妹妹跪在母亲牌位前,模模糊糊间,听到父亲疲惫而有力的声音小声提起────是不是应该将宋依颜扶正……
韩老爷子勃然大怒,弯腰咳出了血,“孽障!你娘才没,翠秀才没,你就急着将她扶正?滚!”
老爷子拐杖指着宋依颜哀哀低泣的身子,满目通红,寒风飒飒,“只要我老爷子活着一天,翠秀就永远是我的儿媳妇!”
雪芍站在宋依颜旁尖声刺过来一句,“韩爷想要扶正夫人,老爷子着什麽急?我还没见过谁家公公这麽关心儿媳妇呢!”说罢一脸鄙夷。
“你……”
韩老爷子气的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浊花着老眼将拐杖重重一顿,“好,韩烨,你要是想要我老头子的命,就尽管将这贱人扶正!”
宋依颜转身将脑袋埋入韩烨怀中哭泣,韩烨安抚的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抚,“罢了,爹正在气头上,这件事情慢慢来,日後我定会娶你做正室夫人,这几年,你就先委屈些,无论在府里还是外面,你的一切行头都按正室的规格来……”
这一年的春色,和冬日一样凄冷,让人不寒而栗。
满府的雪白中,小小的女孩子抱着妹妹,凝然孤立,看着梅花小筑里喜气洋洋,宋依颜穿上了正室的大红色,带正了凤头钗,步步生莲,羞怯柔美。
她从那一片雪白中走出,一身正红好像母亲去世的那一夜发间簪着的杜鹃花。
“玉儿,姐姐只有你了。”
她轻轻呢喃,将脸蛋贴在妹妹柔嫩的小脸上。
孩子格格的笑着,身体那麽暖和,是她此生余下的唯一的温暖。
只是这温暖,依旧短暂。
作家的话:
在风暖里面写过的预告,搬过来:
蒹葭是一个不知道该不该原谅,又如何原谅的故事。
我们该用什麽样的面孔去面对他人的残忍?即使他们现在年老体衰,即使他们死前其言也善?即使他们不复得意?
如果原谅不能让我们放下,反倒郁结於心血染五内,那麽还需要原谅麽?
苏倾容是这样的一个人,没人能够得到他,哪怕任何手段,哪怕所有心机。
所谓有人得到了他,不过是他愿意被那个人得到而已。
那一年积雪遍地,大湖如镜。
它从那死沈沈的波纹中探出头来,一世银光洁白。
你是?
他还记得自己淡弱的清凉嗓音。
我叫蒹葭。
它说。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蒹葭。
你呢?
苏倾容。
若有来生,我等你再踏烟波月色而来。
蒹葭,倘若有来生,万仞山颠,我定等你再踏烟波月色而来。
女主2:你们总要求别人轻易原谅你们的一切错,而你们自己却从来不曾原谅别人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