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凶猛 作者:宝金(晋江vip2014-08-08完结)-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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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悌原本轮在落凤城值守,正是第三年。他的家眷也便皆来了此处,秦念所住的便是他府邸,时日一久,也便和秦悌的正室林氏,良妾宁氏熟络起来。这两个妇人算不得什么大家出身,然而素日里行事无不一板一眼,想来是因了堂兄治家太严的缘故。与她们两个待在一处,秦念生怕行止上露了狐狸尾巴叫她们看轻,也只好拿出阿娘裴氏教育的规矩来。
她的规矩,自然比林氏和宁氏所见到的要严谨的多,过不得几日,两个妇人的行动便模仿着她的样子来了,再过数日,整座落凤城中官员女眷,都寻着理由来将军府看看京中来的贵女。
秦念这一回来,对外头只说是为了来探看堂兄堂嫂与小侄儿。只是这大敌当前走亲戚的事儿也实在太过蹊跷,落凤城的女眷们虽然性子多豪爽直白,作为女性必要的闲言碎语却也少不了。一个二个盘问打听,也不知是谁将秦七娘的未婚夫婿这一回随同出征的事情讲了出去。
这一回,女子们的说法便分了两派。有人道这位京中来的小娘子好不知事,竟敢跑到这马上要烽火连天的地方,亦有人死活不信,只说此事太过荒诞,那位小娘子看着知书达理的,怎的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儿来。
她们私底下嚼的舌根,自然是顺理成章要叫秦念听的。秦念听了,也是气不得笑不得。如今想想,她自己也不知晓为何非要跟着来这一趟——只是因为白琅来了么?
如若真的只为了白琅,那么,她都到了落凤城,便是偷偷跟出去,也不会比求恳阿爷更难了。可见了他那一眼,她便没打算再追着出去了。
她为什么要来这地方?林氏不解,她自己也想不清楚。大概是那时候猪油懵了心,方才闹着委屈,非要来一趟,实在任性又无理得很。
只是人都已然来了,想回去便是不能。还好落凤城中还算得是安宁的,除了水咸天干,倒也没什么受不了的事儿。此地的人心也简单,倒是更对她心思,便连秦悌的长子怀郎,也比一般年纪的京中孩儿直率许多,竟能牵着她的手,笑嘻嘻甜润润道:“阿姑莫要为白将军担心!我阿娘都不为阿爷担心的!”
秦念听得这一句,只觉哭笑不得,究竟是谁将这样的昏话说给这四岁不到的孩儿听?!再者,林氏又怎么会不为秦悌担心呢,那闺房中亮到天明的灯,与她这边儿的交相映着,两片压抑的光,浮在夜中的将军府里,孤独里隐隐带着些温暖。
说来也是奇怪,大军离开了将近一月,非但没有胜利的信儿,连回来个人通报一声的都不见。秦念眼看着林氏由先前的笑意满面转为双眉紧锁,胸中那一点儿没来由的慌张便越放越大,抓着心肝儿难安。
她听了不少父亲讲述的故事,也看过不少的兵书。然而却不曾听过这军行千里渺无音信的先例。
城中的女子们多有父兄也随同出征的,这些日子以来,街上巷里,气氛亦益发地低沉。
所有的人都在等,但一日日过去,什么都等不到。
有时候秦念与林氏去城中佛寺听经,也会揭开车帘朝外张望一眼,但见城头军旗猎猎,在干烈的风中翻滚,竟显得肃杀又萧条。
林氏亦不问她为何来了,只寻她闲聊的次数见多,且还在某一日握了她的手,实心诚意道:“若不是七妹这一遭儿过来,我心慌都不知晓能寻谁陪着去。”
秦念点点头,努力叫自己笑得可信些,她反手握住林氏的手,道:“阿嫂也莫要太着急,军中若有机宜之事,暂不通传消息也很是有的。此般情形,没消息,已然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林氏看着她,仿佛并不能却又不得不信她所言。可秦念此刻如何能想到,消息第二天便来了,还是天大的坏消息。
那一日她刚刚起身,将军府的婢子正为她挽发,便见得林氏脚步伧浮地冲进来:“七娘!”
秦念见林氏颜色惨白,心头便是一沉,道:“怎么?阿嫂这……您先坐了,慢慢说……”
“突厥人来了。”林氏却并不坐,声音虽然没有打颤,秦念听着却觉得浮空得很,一时竟不敢信:“什么?!”
“城下全是突厥的骑兵!”林氏道:“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会!”秦念霍然站起,全忘了一头乌发还在婢子手中握着,这一站,头发被拽着,疼得她险些落下泪来:“大军已然北伐了,突厥兵士如何能到此处来?!”
“天晓得这些贼子从哪儿冒出来的呀!”林氏伸手,紧紧攥着秦念的手,指甲扎得秦念手心儿生疼:“七娘,怎么办?他们,他们……”
“他们如何?”秦念几乎来不及反应,便道:“阿嫂莫非是觉得,他们……全军覆没了?”
她说出这一句,连自己都被吓了个寒噤。
林氏说不出话,面色森白,眼泪滚滚而下。
秦念这时简直后悔之至。她大概并不算是个情深的小娘子,到得这般时候,她自然挂心白琅,但更着急的却是自己这身处的一处危城。
城中守军,不过四百来人,城外的突厥骑兵既然能落凤城困住,至少需得有两万人众才行得通。
此处是以寡敌众,那十七万出征的大军却是生死未卜,远在京中的皇帝未必能及时得知消息——便是知晓了,大抵也来不及遣人相救了。
她千里迢迢来此,只怕并不是为了接受秦悌的教诲,反倒是来以身殉国的。
还有比这更壮烈的法子以求死么?秦念素来觉得自己那灵光一闪的念头都很准,可“灵光一闪”地来这处所在,真是眼瞎至极的决定。
她呆呆地坐着,连何时梳好了头发都不知晓,亦不知何时林氏开始哭起来,等她注意到,林氏脸上的眼泪已然将领口都打湿了。
“阿嫂。”她勉强定了定心思,站起身,握了林氏的手:“城中守将可认得您?带我上城墙看看。”
“你可有退敌的法子?”林氏抬眼看她。
“……放信鸽回京。”秦念道:“旁的能有什么法子?”
“那你去城墙上作甚啊?”
“不亲眼看看,总不能死心的。”秦念道:“或许,或许那些突厥人不过虚张声势呢?或许咱们……还有机会获胜呢?城中没有多少男子了,可我看此处的女子们也剽悍,说不定能拖延到援军赶来……”
林氏看着她,摇着头,眼神几近绝望。
“阿嫂!”秦念急了:“容不得再拖了——您要知晓,若是守住落凤城,阿兄他们或许还有回来的指望,若是守不住此处,周遭百里之地再也无处可守,他们便再也回不来了!”
林氏的表情依旧是木怔的,却终于抓着侍婢的手,挣扎着站了起来。
将军府的马车一路疾驰至城下,秦念见阿嫂与城头守将说得几句,士兵们让开路来,便忙拽了裙摆,冲上了城楼。这一刻她再顾不得别的——城外突厥人的马嘶声声入耳,那上台阶必平步的贵族风仪,如今要了也是累赘!
及至上了城墙,她方喘出一口气来,心却犹自提在嗓子眼上。那些突厥人列阵出来的,约莫是一万人众,而远处烟尘滚滚,不知有多少人马。
秦念是知晓假灶松灰的伎俩的,倘若远方的烟尘只是突厥人鞭策空背战马踏出来的,那么情形便比她的猜测要好,可若都是军士,情形便不能更糟了。
城头之上一片安静,天军士卒皆握了弓戒备,然而看着这般人数,秦念只觉心虚得很。
如今突厥大军方至,守城的校尉们自然是将所有能上城头的军士都赶上来了,便如此也只能堪堪站满垛口。战端一起,士兵势必要几拨儿轮倒,那样的话,射出去的弓箭只怕稀稀落落得可怜,哪儿能有半分效用?
后方空虚乃是用兵大忌,连秦念都知道,她不信堂兄秦悌不知道!可他们偏就做出了这样的事,如今的情形,当真是合了“孤城落日斗兵稀”一句了。
她站在城墙上,一句都说不出来,心里发烫。
☆、第31章 诛戮
阳光一点点炽烈起来。如今已是入了秋的时分,然而塞北天高云淡,那天光无遮无拦撒下来,照得人身热眼疼。
秦念听着守城的执戟长与林氏交谈,耳中落入的声音一点儿不落地又都落出去,半点儿不能留在心上。
守城易,攻城难,对于那些个惯于骑马奔袭却无攻城器械的突厥骑兵来说尤甚。然而一切的天时地利,都抵不过人数的巨大差距,亦抵不过这城中群龙无首的现状。
城中倒也有文官,可文官未必会打仗。至于武将,只留下了个校尉,这样的人物到底可信不可信,秦念实实是不能不怀疑——她自己就见过几次,那位校尉郎君在街上喝得酩酊大醉,摇晃而来,扶着某棵树一阵作呕,再摇晃而去的场面。
她心思不定之际,却有一名军士狂奔而来,向执戟长行了个礼,道:“易校尉有命,撤防!”
执戟长一怔,秦念听得这话,也瞬时回了神,道:“什么?!”
那传令士卒不识她,颇为惊讶地瞥了这城头上的女子一眼,方注意到执戟长身边的林氏,大抵也猜出了秦念的身份,立时便垂下了头去:“易校尉有命……撤,撤防……”
“撤防?!”秦念这一番是确信自己不曾听错了,她眼睛瞪大,道:“现下撤防?!突厥人就在城头底下,撤了防谁来守城?!”
那士卒的下巴都快要埋进脖子里,道:“这……易……易校尉的意思是啊……反正这落凤城也难守,不如便不要浪费弟兄们的性命了。那些突厥人来,无非是为了财物粮畜,让他们抢走些总胜过……”
“住口!”秦念从不曾想过那姓易的竟会想出归降突厥的法子来,脸蛋儿一瞬涨红:“让他们抢?这也是你们八尺男儿说得出口的话!”
“七娘子……”那士卒勉强咽了口口水,道:“这出降,是易校尉说的,咱们也只是个传话的。您也知道,这军命,不敢不从啊。”
“是不敢不从,还是你们骨头软了,愿意相从?”秦念凝眸看着他,口气中带着几丝不加掩饰的猜疑。
大抵是这一份猜疑戳痛了那卒子心里头的某一处,他猛地站直了身子,几乎是咆哮般回答:“七娘子!但凡是个有血性的男儿,谁愿意投降他们!”
“叫唤什么!”却是执戟长拉了脸呵斥那年轻的军卒一句,道:“同七娘子也好这般拉直了脖子学那叫驴吗?!”
说罢这话,他颜色稍霁,向秦念道:“七娘子,那些个贼兵凶悍成性,真若是进了城,只怕咱们的性命能保住,金银女子,却是样样都要归了他们的,但凡是有一点儿指望获胜,谁都不想投降啊!”
“能胜。”秦念咬着牙道:“我说,能胜。”
“当真?”执戟长眼神一亮,道:“七娘子何来的……把握?”
“落凤城城高墙厚,他们无有器械,一时之间毁不掉城墙。如今咱们的兵丁虽然不足,可弓矢礌石滚木火油诸物事却着实不少。我看着落凤城中民风剽悍,再不得,将妇女与少年皆唤上城头,也可守上月余。”秦念道:“只要不让突厥骑兵上了城头,咱们就能坚持到援军到来。”
她说着这话,声音是笃定的,心却是虚的,只强压了那份不安,不敢叫旁人看出来。
决计不能许那易校尉投降。这落凤城若是失陷了,她的堂兄,她的白琅,便是还活着,也回不来了!落凤城外土地荒芜贫瘠,且不说如今黍谷不熟,便是熟了,也供不起大军吃用。给那些至今毫无音讯的亲人留下的只有一条生路——坚守住有粮谷储备的落凤城。
执戟长却沉默了许久,秦念不知他的沉默是为了什么,又怕这饱见战事的执戟长听出自己话中纸上谈兵的破绽,心中益发慌张。
然而便在她几乎等不下的时候,执戟长瞥了那个传令士卒一眼:“还愣着做什么?快去!七娘子说,这城能守住,叫弟兄们不要撤防!”
秦念听得这话,心头绷得快要断了的那根弦瞬时便松了下来。然而,便是这一瞬的放松之中,她也能隐隐感受到益发强烈的畏惧。
她说能守住,可若是守不住呢?
若是守不住,谁来承担这一城军民的性命?她最大的指望其实还着落在秦悌他们身上,若是他们能及时赶回来,这一仗定能获胜,可若是他们当真全军覆没,便是下一波援军解了落凤城之围,对她而言又同城破有什么两样?
一个人的坚守,总是要有个盼头的。
那传令的士卒转身就跑,而执戟长却道:“七娘子,那易校尉若是想归降,怕是现在便要做决定了。您虽是秦将军之妹,可到底不是男儿,更不是将军,您的命令抵不过他的决定的。要么……您还是须得说服此人啊。”
秦念一怔,忙点了点头,她方才实在是叫接踵而至的坏消息给震懵了,竟忘了这一遭——她的堂兄不在此处了,姨母和圣人表兄更是远在天边,此刻她说出的言语,其实并没有任何力量。
然而一想着要去说服那个易校尉,她便打心眼儿里恶心。要同那个总是酗酒的低级军官讲话,这事儿实在是糟糕透了。
她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只是,时间已然容不得她再犹疑——自城门内侧的大道上,几骑人马已然越来越近,当先的,分明便是那个易校尉。
“他性子阴僻得很!”林氏皱了眉,道:“七妹你如何劝他?”
秦念一怔,信手从墙边武架上取了一杆枪,拽起裙摆便几步下了城墙,牵过一匹马,迎了上去。
那易校尉仍是带着些醉意,眼中网着密密的红色血丝,瞥了秦念一眼,便大着舌头道:“秦……秦将军的七妹?”
“正是。”秦念勒了马头,她握着枪杆的手在抖,心也在抖:“敢问易校尉此去是为何?”
易校尉抬眼瞥了瞥城头上,眉头一皱,道:“我不是说过,叫他们撤防的么?!军令都不听了——七娘子问我去做什么?这城池守不住了,早些投降,也好保住弟兄们的性命。”
秦念真不料他有颜面将此言直说出来,脸色不由一沉,道:“易校尉也是我天朝男儿,如何能想出未战先降这般有辱祖宗的主意?!”
“什么?”那易校尉脸上有些挂不住,不耐道:“七娘自重些吧!你一个女流之辈,莫说杀人,怕是杀鸡宰羊都未曾见过,如今也要对行军打仗的事儿指手画脚?!你莫非要赔光这一城军民的性命么!”
“那么你投降便能保全他们?”秦念抬眉,道:“且莫说突厥人虎狼成性,若是进了城,金帛子女样样都留不下,便说来日我天朝大军收复落凤城,如何处置这些背国投敌的叛贼?!易校尉要全城百姓蒙辱忍耻,最后落得个背国逆贼的罪名,男子流放女子没官吗?!”
“你这女娘好不知礼!”易校尉怒道:“你堂兄还不知活没活着,谁给你的本事拦着我?你不过是个女人罢了!等到突厥人进了城,你便是再身娇体贵,也不过是……”
他话音未完,喉头已然被一把长枪抵住。
秦念长裙罗带,乌发朱唇,便是骑在马上,容色也是娇美柔婉,然而偏生是在这样美貌的一张脸上,满满填足了恼怒与决绝:“突厥人进不了城——无论易校尉您要出降不要!”
那易校尉一怔,反倒仰天大笑起来:“小女娃子也学人玩枪?可真有意思,这么的,若是你现下老实些,等突厥人进了城,我可以求求他们把你赏了我,这般你也免得受那胡人……”
然而他的下一个字却被生生封住了。枪尖扎进了他咽喉处,鲜血涌出,沿着倾斜的枪头染上朱缨。
“你…�